——万望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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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望许得挺好,实则没什么用,叛军照旧势如破竹,赢了几场后乘胜追击,到二月过半,直逼洛阳城外,同时昭义节度使投降,叛军又吸纳了一支军队。洛阳东都,又有天策府驻扎,本来未必不能阻挡,奈何年前皇帝一道敕令,调了天策精兵,如今洛阳也是岌岌可危,又没有驰援,生死一线,能不能守住全看天意。
消息一传回来,轰动长安城,朝臣一半忧虑长安城能不能保住,一半则试图逼迫李承儆做个决策,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一来二去,朝臣烦,李承儆也烦,光今天就砸了三套茶具,碎瓷溅得紫宸殿的地板上全是,偏偏还没人敢上前收拾,就怕一个不小心碍了皇帝的眼,被拖出去打死出气。
又是一套茶具落地,上好的大邑瓷,砸在石砖上,清脆如同昆山碎玉。李承儆看着飞溅的瓷屑,觉得胸口那一口气出去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口口地换气,眼眶突突跳着,好像要把两颗眼珠子挤出去。
他自认一身帝王术,结果识人不清,养出康烈这么一头虎狼,短短几个月,叛军就直逼洛阳,再下一步肯定就是长安。事发突然,他也没辙,好歹有自己的考量,那群朝臣却死活不信他,一面逼他拿个主意,一面又不容易他想的法子。
最烦的就是今早上朝时的那个老臣,听见洛阳城的消息,仰天长啸三声,说愧对平兴皇帝,旋即触柱自尽,溅得宣政殿的柱上全是血。他一头撞死倒是清净,其他人还不是得想办法,李承儆仰头看着天花板,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那老臣的尸体拖出来再踩几脚。
偏偏座下的李琢期还不识相,居然还固执己见:“……阿耶,我还是觉得,命卢将军出洛阳城迎战不合……”
“不合适?你也想和那帮昏了头的朝臣一样,说不合适?”李承儆怒了,想拿茶具去砸李琢期,手边却是空的,恼得他一掌拍在扶手上,“再不出城,闷在城里,叛军就能自己退吗?!困死城中,水粮尽绝,到时候叛军攻城易如反掌!”
他越说越气,本来脑子也不够清楚,后边的话说不下去,只管指着李琢期,胡乱地骂了一串“废物”“蠢货”之类的话,旋即再度往椅背上一靠,胸口剧烈起伏。
李琢期哪儿还敢再说话,再有不满也只能憋着,低头看着花纹精细的石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父子俩僵持着,紫宸殿里忽然又进来一个人,一身利落的圆领袍,进门先把披风解下来,信手丢给候着的内侍。
“困于城中,叛军不一定会退;出城迎敌,叛军也不一定会退。”李齐慎豁出去了,抬头直视座上的皇帝,“不如赌一把,等朔方军直取范阳,从背后包抄,洛阳城或许能有解,否则就是个死局。”
第95章 禁足
“……阿慎?!”李琢期想都不敢想李齐慎会过来, 且还敢直接对着局势开口,满脸惊诧。
李承儆也惊了。让李齐慎留在长安城是他的意思,算是弥补当年闹出来的事儿,毕竟还是父子,真闹到决裂的地步,还让人看了笑话。先前那五年, 他听过李齐慎的消息,但都没当真, 只以为是李容津给的面子,虚报个战功,万万没想到这个儿子敢在这个节骨眼进宫,一开口还说的是如今的战况。
“你发什么疯?朕没空听你胡说。”李承儆皱起眉,心里隐隐有点不舒服, 难得没对着李齐慎发脾气, 反倒挥手示意他快滚,免得听见他接着要说的话。
只要不听见,这个儿子就始终是印象中不学无术的模样, 站在紫宸殿里长久地沉默, 一开口说的是米价那样穷困潦倒不通文墨的贫民才关心的东西。
“不过朔方军什么时候能到范阳,攻下范阳又要多久,暂且不能肯定。为今之计,若是实在没有办法, 不如直接放弃洛阳城。”然而李齐慎压根没理他, 娓娓地继续说这几夜对着地图琢磨的结果, “叛军一路自范阳至洛阳,路上破的城不少,现在差不多到了疲倦的时候,所求的反倒是粮草这样最基本的东西。”
一听要放弃洛阳城,李承儆觉得李齐慎的确是在发疯,一股火窜起来,同时又有种莫名的心安,确定李齐慎还是没变,和当年一样,只长岁数不长脑子。他松了口气,眉头却紧皱:“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你哪儿来的胆子,进宫对着局势指手画脚?丰州那几年,你真以为你长了什么本事?!”
他再度挥挥手,示意李齐慎快走,顺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语气软了几分,“阿慎,你都……啧,二十岁了吧?别像小时候那样胡闹。朕不求你有什么出息,像你阿兄一样稳重些,别给朕惹祸,就算是行了。”
被点名的李琢期一个激灵,扭头看了一眼李齐慎,他隐隐地感觉到弟弟说的话是对的,但他不敢承认,更不敢在李承儆面前说。
李齐慎看都不看他,也没管李承儆,自顾自说下去:“如今叛军也算不得兵临城下,刚吸纳了昭义军,恐怕军中也在扯皮,不会立刻攻洛阳城。趁此时撤空洛阳城,只留金帛,不留粮草。除了镇兵,叛军中还有一路中招募来的,良莠不齐,必定为了金帛逗留,瓜分不均,军中还有可能起内乱,平白消耗粮草。”
“……然后呢?”李琢期没忍住,问了一句,旋即住嘴,小心地看向李承儆,又迅速低头。
李承儆还是头一回被李齐慎这么忽略,本来想发怒,看见李琢期的样子,一阵心烦,反倒错过了打断的机会。
“退守潼关。”李齐慎瞥了李琢期一眼,没把他放在心上,“潼关易守难攻,是块硬骨头,又是直通长安的咽喉,叛军不可能放弃。只要能在潼关拖住叛军,等朔方军绕到后方,胜算至少七成。”
“守潼关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吗?”这番话李承儆还是能听懂的,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个法子或许可行,但他不能接受破局的法子是李齐慎提出来的。他彻底恼了,一拍扶手,“那让你去,你能守住潼关吗?!”
李齐慎没立刻回答。
李琢期当然也不敢说话,捏着一把汗,指甲几乎要刺入掌心。
没等到回答,李承儆以为李齐慎是怂了,又稍微舒服点,能装一回慈父:“行了,姑且算是有想法,但你知道个什么?回去好好……”
“我能。”李齐慎忽然开口,看着座上既不像君也不似父的男人,语气清淡,“潼关现在应当有三万人,算上快撤到潼关的天策军,足够了。”
李琢期猛地抬头,诧异地看向李齐慎,看清的瞬间心下更惊。
从神色到语气,李齐慎是一色的平静,不像是在谈论要押上命的事,倒像是午后闲谈,信手拈来的一个趣谈。李承儆不可能松口,以他那种刚愎自用的性子,绝不会容许儿子压自己一头,就算是可行的想法,也不会答应,何况现在局势紧张,李承儆身子又不济,比以往更容易发怒,一怒之下杀人也不是没可能。
但是李齐慎定定地看着李承儆,眉眼间云淡风轻,准备好了迎接来自皇帝的怒火,简直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
李琢期忽然发现,其实他是不敢像弟弟这样,抬头直视阿耶的。
“行,你守。”李承儆倒是没立刻发作,冷哼一声,“然后呢,只凭朔方军?”
“不,还有天德军。”李齐慎说,“朔方军前去范阳,中途可与天德军汇合。宁王骁勇善战,刚好能做先锋。”
他看着李承儆,李承儆同样看着他,脑中忽然不受控地想起了丹华大长公主。当年平兴皇帝去得太急,朝中有些动荡,还是丹华大长公主一力扶着他坐上皇位,之后又佐政,一直到她也急病而去。
但是这个容颜冰冷的姑母极度厌恶他,李承儆登基那年已经是而立之年,丹华大长公主依旧毫不留情,冷酷决绝地告诉他:“但凡阿彻能回长安,但凡连珠有别的儿子,但凡我有个能扶得起来的侄孙,我绝不会选你!”
看着座下姿容冷丽的儿子,李承儆有种难以掩饰的恐慌,好像这个“扶得起来的侄孙”终于出现了。
李齐慎的长相随了李氏皇族的好相貌,并不像慕容飞雀那样是高鼻深目的鲜卑样貌,但也不怎么像李承儆,他的漂亮是冷的,让人联想到丹华大长公主。他还擅乐,在教坊里能编排乐舞,李承儆偶然听见过一生都在宫里的老女官提起李齐慎,说他的背影肖似少时的平兴皇帝,一晃眼还以为是故人魂归。
时隔多年,李承儆在儿子身上看见了祖父、父亲、姑母的影子,这个儿子还刚满二十岁,正是最华彩的年纪,提出的想法寥寥几句就动摇了他坚守大半辈子的根基。儿子这么年轻,有的是力气,可做父亲的已经老了,近来走几段长路都觉得精力不济,坐下喝茶时连手都在抖。
李承儆一阵慌乱,率先做出的反应是喊了掌案太监:“冯延!”
“臣在。”冯延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
“雁阳郡王擅闯紫宸殿,胡言乱语,恐是发了癔症。以防伤人伤己,今日起禁足在府内,再差人仔细看顾。”李承儆说,“去办吧。”
李齐慎显然很正常,条理分明神思清楚,真要说癔症,反倒是李承儆比较像发病的那个。李琢期又惊又恐,又不敢开口阻拦,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憋得他额上渗出细细的冷汗。
冯延则冷静得多,面无表情地上前,向着李齐慎示意:“郡王,请吧。”
李齐慎倒是无所谓,他想的那么多,以郡王的身份,全是没法做的事,这一趟进宫纯粹是抱着那么点幻想,想着到了这个地步,李承儆或许能听进去一点。但李承儆证明他到死都听不得别人一句话,李齐慎原本做好了死在这事儿上的准备,如今只是禁足,算起来倒是他赚了。
该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他问心无愧,视线扫过李承儆和李琢期,最后落到冯延身上,居然还能笑一下:“好。”
冯延引路,李齐慎跟在后边,两人走出紫宸殿,很快不见了。
李承儆这才觉得舒服点,在胸口敲了敲,想着等会儿得再服些丹药:“你还有话要说吗?”
李齐慎前车之鉴,哪儿还敢开口,李琢期赶紧摇头:“没有。”
“那就回去吧,好好想想,别跟着他们发疯。”李承儆闭了闭眼,“记得传令,让卢子滨赶紧出兵,若是连那帮乌合之众都打不赢,这金吾大将军也别做了!”
“……是。”李琢期只能应声,“告退。”
李承儆“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抬抬手。
李琢期转身,跟着前来引路的内侍往外走,腿脚僵硬,一直到东宫都没缓过来,走进丽正殿时都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迷迷蒙蒙,太子妃哪儿知道到底怎么了,赶紧上前:“殿下今日入宫……说的是什么?还顺利吗?”
李琢期还在恍惚中,一时不察,把紫宸殿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太子妃。
前半段听得太子妃胆战心惊,到后半段,听见李齐慎被禁足的消息,她反而有种隐秘的兴奋:“殿下,这是个机会啊!”
“什么机会?”李琢期缓过来一点,莫名其妙。
“殿下,您看,郡王因此被禁足,说明他已经失了陛下的心。且陛下还亲口说他是发癔症,发了癔症的人神志不清,干出什么都不足为奇,若是伤人……或是伤己……”太子妃吞咽一下,强行压制住那股欢喜,手却忍不住,一把抓住李琢期的袖子,“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第96章 良医
李琢期浑身一凛, 心凉了一半,诧异地扭头去看身旁犹自絮絮叨叨的女人。
太子妃浑然不觉,只管抓着李琢期的袖子,半是兴奋半是紧张,一颗心在胸口砰砰乱跳,跳得她舌头都不太灵便, 说出的话颠三倒四:“殿下,这是机会, 是机会啊……只要稍稍安排一下,就能除了他,璧儿就……您要为璧儿想想,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她一面说, 一面收紧手, 抓得李琢期袖上的暗纹变形,云中的龙纹硬生生被她扯成扭曲的蚯蚓。偏偏她还毫无知觉,指腹无意识地在布料上揉搓, 分明是一双不曾沾过阳春水的纤纤玉手, 这么一收,骨节处泛起森然的白色,也成了传奇里爬出坟头的骷髅。
这双手不太正常,太子妃整个人也不正常, 嘴上没停, 反反复复说的就是那几个字, 睫毛颤动,眼神闪烁,脸上表情迅速变幻,一时欣喜,一时又苦恼,像是随时会含着笑哭出来。
从骊山猎场回来后,她就一直这样,说发疯不至于,请太医来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说是受惊,开了几服安神的汤药。药是喝了,人却不见好,看她这模样,是又发作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初时李琢期也恼,时间长了却又忍了,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发妻,何况还是病人。他苦笑一下,握住太子妃的手腕,用了点力,把那只手移开。
“殿下……殿下!”太子妃哪儿能让他如愿,另一只手又想抓上去,“殿下要放过这个机会吗,还是殿下不忍心?若是殿下不忍心……那妾来安排!为了璧儿,为了璧儿……”
“别发疯了。局势如此,鸟兽尚且会因为茂林将亡而惊惧,你就只想着除掉阿慎吗?他和你到底有什么仇怨?”李琢期一阵无力,明知道这会儿太子妃听不进去,还是说了,像是找到个发泄口,“舒儿又发了肺疾,整日整夜咳嗽,你去看过她一眼吗?”
“舒儿……”听见女儿的小字,太子妃微微一愣,这一愣,刚好让李琢期脱了身。发现男人要走,她又激动起来,“那殿下就不在乎璧儿吗?璧儿也是殿下的孩子……璧儿……”
她想去扑,李琢期已经叫了宫人进来。特地调来丽正殿的几个宫女身量颇高,力气也大,三五个一起,把太子妃结结实实地按住,半拖半抱地带去内殿。
“去请太医,仔细看看。看顾好太子妃,别让她出去。”话说出口,李琢期一阵苍凉。这话真是熟悉,李承儆用这个理由关住亲生儿子,他用这理由关住结发妻子。
但他还是得把话说完,“也别见舒儿和璧儿。若是问起,就说他们阿娘累了,暂时不能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