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回是真的好了!你们给的钱我拿去买药,阿娘吃了好,不吃就咳,”虎子不太会描述,只能比划,“前几天来了个医师,看病不收钱,我带我阿娘去,吃了药。现在不吃也不咳,是真的病好了!”
他说得实在太乱,谢忘之花了点心思才弄明白,真心地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开心:“那就好,你也慢慢长大了,要多照顾你阿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哦。”虎子显然还想和这个漂亮的阿姐多聊会儿,但他也知道不能拦人家的路,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吧,这里很破的……”
“我来找个医师。”谢忘之想到虎子先前的话,“对了,你说的那个医师,是从外边来的?是不是说能治时疫?”
“……应该是吧。她会看病,也会治伤。前几天隔壁的阿叔生病,又咳嗽又发热,医馆说治不了,还说不让人见他,得关起来,不然要染给别人。就是这个阿姐治好的。”虎子不清楚什么是时疫,顺着谢忘之的话问,“你是要找她吗?”
“是。”谢忘之有些惊喜,吞咽一下,“你能带我去吗?我想替人求一个药方。”
“能啊。”虎子没想太多,指了个方向,“就在那边,走一会儿就到了,跟我走。”
谢忘之应声,跟上虎子。
确实隔得不远,至少她站在街角,都能隐约看见院落的篱笆。走了大概一刻钟,就到了附近,再走走就能进院子。
“就到这里。”虎子却停下脚步,“医师说过没事别去找她,我不看病,不吃药,不能找她。你自己进去吧。”
“好。”谢忘之点头,“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没事没事。我说了要报答你的。”虎子赶紧推拒,挠挠头,“那我走啦!阿姐自己和医师说吧,她其实很好说话的!”
他不等谢忘之回复,转头就跑。到底是在田间野惯了的孩子,跑得快,一会儿就没了人影,连跑去哪儿了都没看清。
谢忘之摇摇头,轻叹一声,抬腿往那间小屋走。
屋子不大,院子也小,围着的篱笆还不到半人高,压根起不到什么遮蔽的作用。谢忘之走近几步,就看见院子里摆了个架子,晒着各类草药,药架子边上则站着个女孩,高挑纤细,一身样式简单的襦裙,头发用木簪松松地挽着,正是常见的医女打扮。
谢忘之觉得这应当就是那个医师,但看身形,这医女应当还年轻,她又有些不确定,隔着篱笆开口:“叨扰了,请问是能治时疫的那位医师吗?”
“是我。”医女转身,看向谢忘之,“怎么了?有人得病了?”
刚才半侧着身,谢忘之只看见个背影,这会儿她一转身,就看得清清楚楚,倒让谢忘之愣了一下。那张脸冷而秀丽,分明是汉人的长相,眼睛却是碧绿的,乍一眼像是猫,估摸着祖上有点儿胡人的血统。
和李齐慎给人的感觉差不多,谢忘之难免对医女多了几分好感,摇摇头:“不是,我是从宫里来的。城里染了时疫的人多,并非每个都能前来求医,所以冒昧,来求一个治病的药方,还请赐药,救救他们。”
有裴闻的前车之鉴,她虽然说得情真意切,其实也有点儿怕医女会发怒,毕竟是问她要药方,保不准是什么不可外传的秘方。但医女并未发怒,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笑:“原来是你。”
“……医师知道我?”
“知道。我听人说,前两天有个娘子找我,但我不在,今天倒是见到了。应该就是你吧?”医女说,“请进来吧。”
“谢谢。”谢忘之推开篱笆门,进了院子。
“我一个人住,不爱喝茶,桌上是水,渴了可以喝一点。”医女转身进屋,抛下一句,“稍等,纸笔在屋里,我去写。”
谢忘之完全没想到这医女会这么好说话,准备好的劝说都没用上,也没顾上喝水。等医女从屋里出来,递给她一个小小的信封,她有点不敢相信:“真就这样给我吗?”
“不然呢?”医女说,“我是治病,又不是害人,一个药方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谢忘之“唔”了一声,接过信封,小心地放进袖中:“那冒昧了,先前有一位医师来找娘子,是二十来岁的一个郎君。我想问问,他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吗?若是惹恼您,我在此替他再道一回歉,也多谢娘子大义,愿救长安城里的病人。”
“他和你说了?”医女没想到,含笑摇摇头,“其实算不上冒犯,我也不讨厌他。他不是坏人,医者父母心,也是为了救人,只是实在不太会说话。”
“……怎么了?”
“问我求药方,既然是救人的事情,我又不会不给,他却不好好说,开口和我提宫里的太医署,说是若能救人,大概能进太医署去供职。”医女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大明宫于我而言只是牢笼,一个笼子用金丝编织,难道就不是笼子了吗?”
本来是随口说说,听在谢忘之耳朵里却有些感伤,她沉默片刻,应声:“这倒确实是冒犯了。听闻您治病不收诊金,想来是视名利如粪土……冒犯娘子,我替他道歉。”
“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没生气,只是说了刚才那样的话,他大概想错了吧。”医女真不在意这个,“说起来,你急着回去吗?”
这事儿说急不急,反正时间还早,给药方也不差这一会儿,谢忘之摇摇头:“您是有什么事儿吗?”
“有。”医女走到晒药的架子附近,信手挑了几样药材出来,“帮我煎药,就这些,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我有些事,得出去一趟,大概两刻钟后再回来。”
“娘子让我一个人在这儿?”谢忘之傻了。
“放心,安全得很,没什么人会过来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谢忘之有点尴尬,“我是说,您家中无人,只我一个……您放心吗?”
“家徒四壁,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医女完全不在乎,推开篱笆门出去,“那我先走啦,过会儿再回来。煎药时药味儿会有点熏,劳烦忍一忍,可别煎到一半跑啦。”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能完结……大概_(:з)∠)_
第121章 天女
医女走得太快, 谢忘之都来不及拦,她没辙, 只能乖乖按医女的意思,从屋外盛水的缸里舀水煎药。
放药时谢忘之有准备,以为是什么特别的异味, 真煎起来,顺着水汽漫上来的却是淡淡的草木香,像是雨后初晴,吸几口都觉得浑身舒畅。反正在尚食局时看惯了火, 这么多年手艺也没落下,她不想有的没的, 蹲在小火炉边上, 专心盯着火。
煎了大概两刻钟, 医女果真回来了, 看见谢忘之一脸认真地蹲在那儿,她摇摇头, 面上却含着笑:“行啦, 不用这么看着。起来时当心腿麻。”
“您回来啦。”谢忘之一喜,起身时没注意, 腿一动, 真是一阵酸麻,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她倒吸一口气,缓了缓才站稳,有点不好意思, “……真麻了,有点丢人。”
“人之常情,有什么可说的?”医女丝毫没有嘲笑的意思,信手取了炉上煎好的药,装进一只送药的小瓮里,“这回是你煎的药,是你帮我的忙,就算扯平。”
谢忘之以为她是说给药方的事儿,连忙否认:“我只是顺便看着火,算不得什么,医师给的药方才是真的救人于水火。这怎么能比呢?”
“帮忙这回事可不能说谁多谁少,那就没有意思了。不过是了却因缘,前尘尽断。”医女闭了闭眼,没硬拗谢忘之的说法,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就这样吧,昨天有人求医,今天我把药送过去。治时疫的药方我已经给你了,送完药,我就回去了,此后不会再回长安。”
本来不该问,但在那个瞬间,谢忘之莫名其妙地一急,好像这一别,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医女:“那我冒昧问问,医师从哪里来呢?是要回家吗?”
“我?”医女微微一笑,她是偏冷的长相,笑起来却明朗澄澈,眼睛里蓄着细细碎碎的光,开口时带着调侃的意思,“我是月宫仙子呀。”
下一瞬天上忽然一个惊雷,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院旁的树木摇曳,隐约有些细细的雨珠落地。
谢忘之:“……”
医女:“……”
“……算了,看来说瞎话真会遭雷劈。”医女叹了口气,拎起装药的小瓮,空出来的手在谢忘之头顶轻轻一拍,“天气不好,这里没有伞,快回去吧,别被雨淋着。”
谢忘之茫然地应声,看着医女再度推开篱笆门出去。她有一瞬间想追出去,转念又觉得没有必要,最终只是像医女一样推门出去,拢紧披风时刚好又是一声雷鸣,雨滴落在脸上,凉得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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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
“……说审嘛,其实也不必,你我都知道,无非是安光行和叛军有点联系,眼看着太上皇不能再给什么,按哄你阿耶的法子哄你显然不行,他眼界又浅,让叛军一哄,就干出这个事儿来。叛军的心思也没什么好猜的,想着坐收渔翁之利,至少恶心你一下,不过该杀的都杀了,我总不能到地底下问他们去。”随军归随军,崔适穿的还是一身圆领袍,轻铠和他无缘,乍一看依旧是长安城里的风流郎君,“安光行倒是活着,之前那么烦,去玩玩倒也无妨。”
“去吧。”李齐慎不在乎,随口说,“别在狱中弄死就行,至少留到今年秋天,传出去不好听。”
“陛下威名远拨,不忠不仁之辈恐陛下之威名,惧万民之唾弃,他要畏罪自杀,关我什么事?”崔适连怎么说都想好了,看了李齐慎一眼,规规矩矩地低头,“陛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去见见人,随后回长安城。”李齐慎问,“范阳那边如何了?昭临郡主找到了吗?”
“暂且没有。但那支叛军动得很奇怪,不像反扑,倒像自投罗网,此外郭将军还传信来,说是接到飞令,三言两语写叛军接下来的动向,字迹辨认不出。”
“恐怕是有人混进军中了,最好是昭临。”不过李殊檀大概没这个本事,叛军中有人照应也是好的,李齐慎不纠结暂且不知道的事,“我去见见我阿耶和前太子妃,你自便吧。”
“恭送陛下。”崔适完全没阻拦的意思,低头行礼。
“起来吧,看着都累。”李齐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推门出去。
暂住的地方就是安光行府上,几个院子都是连通的,头回到这地方,李齐慎还被珠光宝气华丽奢侈吓了一下,现下却习惯了,看看放在院中的奇石是军饷,挂在墙上的书画就是米粮,横竖都是他赚。
走到一间正屋前,他先示意守屋门的士卒免礼,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门一开一合,还没站稳,一只茶盏先飞过来,在李齐慎靴前砸得四裂,微烫的茶水泼出来,溅在他的衣摆上,迅速渗进去,洇出一小片水渍。
随之而来的是李承儆的怒吼,伴随着噼里啪啦砸茶盏盘子的声音:“滚出去!窃国乱道,乱臣贼子,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没出口的一句“阿耶”直接堵了回去,李齐慎顺势把意思意思的问候也咽回去,放任李承儆在桌边发疯,慢悠悠地走过去,短靴在地上踩出的声音平稳均匀,就像他的呼吸或者神色一样平静。
他这么走过去,李承儆到底有点儿害怕,但正在气头上,什么都顾不得了。萧贵妃和李琢期的死,他不是没有动容,但女人可以再有,儿子可以再生,只要他还坐在皇座上,一切都可以重来,李齐慎却在长安城,隔着遥遥千里,一脚把他踹下皇座,让他断绝了所有机会。
世上有哪个皇帝会想盛年退位,抢了皇位的还是自己的儿子,这让他怎么不恨,李承儆越想越气,一面把桌上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干干净净,一面近乎疯癫地辱骂李齐慎。一开始还是从道义纲常上骂,到后来李承儆上头了,什么难听的话都冒出来,恨不得揪着儿子的耳朵直接点名道姓骂。
时人称字不称名,直接叫大名就是骂人,李齐慎倒是无所谓,自从坐到那个位置上,他还真没听人这么叫过自己。谢忘之倒是容易恼,逗一逗就能满脸通红,但又不会骂人,往往憋了半天,最多连姓叫他的字,不像生气,倒像是无意间撒了个娇。
想到还在长安城里等着他的那个女孩,李齐慎心里涌起点难言的温情,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李承儆,他一把掀翻桌子,厚重的木桌磕在地上,把瓷片砸得稀碎,碎屑飞溅。他大口呼吸着,一句骂人的话没顺利出口,先岔了气,呛得他不断咳嗽,死死盯着李齐慎,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手蜷缩成爪,却没有东西可抓。
李齐慎隔着几步,看着这个气得满脸通红的男人,只觉得好笑。
还不到一年,李承儆担惊受怕,又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怒气里,没了丹药的支持,他老了很多。确实是该长出白发的年纪,鬓边却几乎全白了,脸颊干瘦,皱纹横生,一双眼睛凸出,布满血丝,眼瞳又是浑浊的,真像是《邶风·新台》所讽刺的那只癞□□。脸庞干瘪得看不出少时的美姿容,身体也干枯了,衣裳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枯干的僵尸从墓中爬出,窃取了活人的衣衫。
看他这副丑陋又枯槁的模样,李齐慎压根不想发脾气,等他喘完,懒洋洋地开口:“骂完了吗?”
“呸,你以为你坐到那个位置上就能安心吗?狼子野心,果真是留着鲜卑血的,和你那个贱人阿娘一样!”李承儆缓了缓,“别以为朕不知道,装什么无道义,说得好听,非是要钱和女人,你穿上龙袍也是鲜卑的……”
“阿耶,你这辈子犯的错不计其数,其中一个,”李齐慎向来不浪费精力和没必要的人生气,语气清淡,连自称都没换,“就是觉得我和阿兄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