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的文物成精了——南方赤火
时间:2019-12-12 09:45:56

  落水的不止一个人。在浑浊而湍急的河面上,几艘木船船底朝天,随着水流剧烈晃动。水面上挣扎着十来个人,凭着碎木、绳索。艰难地往岸边逃离。
  水面上还漂着二三十个简陋的竹筏。在现代,佟彤只是在景区的“竹筏漂流”项目里见过这种交通工具;而现在,每一排竹筏上,都严丝合缝地托着一辆重型大卡车!
  每个竹筏上都有一个筏工,撑着细长的竹竿,跻身在卡车前方的狭小空间里,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
  想必是个战时的运输小队。防空警报响起时,卡车已经装上竹筏,下也下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渡河。
  原本日军飞机只是轰炸近旁的机场。但偏巧一颗炮弹落入河中,瞬间引发一波巨潮。潮水滚滚涌下,冲垮了码头,也将整个竹筏编队冲得七零八落。
  车身和竹筏的宽度不相上下,一辆辆庞然大物完全超过了竹筏的载重。许多卡车的轮子已经没入水中,惊险地左右摇晃。
  “靠岸!靠岸!快靠岸!”
  惊惶的筏工们撑着竹竿,在湍急的水流中左支右绌,试图将摇摇欲坠的竹筏撑近岸边。
  但码头已经冲毁。十几个伤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周围。还有不少落水者侥幸爬上岸,不顾流血的伤口,飞速返回岸边,搬动一块块碎木,拼力游到河中央,将木块栓牢在竹筏上,一点一点增加竹筏的浮力。
  杯水车薪。忽然一阵浪头卷来,几架竹筏发生连环交通事故,砰的一声撞在一起。水中一人被粗硬的竹头打中后脑,瞬间扑进水中。冒出头的时候,污浊的浪花跟着泛起血色。
  咔嚓嚓,一架竹筏缓慢开裂。
  筏工惊惶地叫着什么,蹲下身去试图修补。但卡车的重量何其大,他按下葫芦起了瓢,拴住了一处,又有好几处咔嚓咔嚓碎掉。不一会儿那竹筏就出现好几个断裂点,从下面挤出一股股浑浊的波浪。
  筏工绝望地喊了一声,纵身跳下水逃命去了。
  “不许逃!都给我渡河!快!快!一辆车都不许沉!”
  年轻的指挥官穿着湿透的军装,一边嘶声大喊,一边大步跨过废墟,涉进了齐腰深的水,攀上了正在散架的竹筏。
  岸边几人齐声惊叫:“长官!长官注意安全!”
  那长官跳上已经开了门的驾驶座,连门都没关,轰然发动卡车。
  轰隆——
  半截轮子浸在水里的卡车向后猛倒,直到后轮几乎沉入水。然后在一片惊叫声中,全速直冲!
  脆弱的竹筏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卡车攒足了速度,一跃腾空,向河岸冲去。
  水波汹涌,淤泥飞溅。卡车车头冲出水面,惊险地落在了河岸之上,熄了火。
  而车轮则卡在了河床的石块中间。车身悬而又悬,挂在一片浊浪中央。
  呼啦一下,岸上的人,连同那些轻伤的,全都一拥而上,以各种姿势撑住卡车的挂厢。
  有人回头朝佟彤大喊:“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推车!”
  大约是把他俩也当成运输小队的同伴了。
  佟彤犹豫了一秒钟,卷起旗袍下摆,拉着希孟叫道:“去!”
  为了这点辎重把命都搭上了,不管这是啥队伍,起码说的是中国话。
  再说……
  好不容易将那卡车推上岸。年轻长官从卡车里跳了下来,一双军靴浸在水里。他腰间别着枪套,内里一把黑漆漆的手枪。而另一侧……
  一架小型黄铜望远镜,从他的皮包里滑了出来。镜筒还没落水,就让他眼疾手快地捞住,揣回包里。
  ------------
  佟彤使足了力气推车,眼下手脚酸痛,找了块干燥的空地,半天才喘匀了气。
  终于,所有的卡车都安然靠岸。运输小队颇有负伤的。有人默默地坐在原处包扎伤口,有人大口大口的喘气休息。
  她发现,并非所有人员都是军方。整个运输小队里,绝大多数都是军官将士,有些佩着枪,有些带着军刀;而还有几个则明显都是文职:一个穿着长衫,大腹便便,一个戴着眼镜,瘦骨嶙峋,甚至还有一个穿旗袍的女性,看样子都像学者,仿佛是临时从哪个大学教员休息室里集体拉出来的。
  军士们看起来都是年轻没什么文化的,对这几位学者很是尊重,饮食物资都优先给他们使用。
  所有人都狼狈不堪,挤在一起休息,脱了湿衣服,拧出里面的泥水。
  ------------
  拥有黄铜望远镜的年轻长官走到佟彤面前。
  “高博朗,北平人,陆军炮兵学校教员,上尉。”他声音低沉,眼窝深邃,目光犀利得如同腰间那黑洞洞的枪口,“敢问两位是什么人?”
  刚才所有人都在抢救卡车,局势一片混乱;现在大伙歇下来,立刻就能看出有两个不属于这个队伍的陌生人。
  希孟刚把墨镜摘下,藏回衣袋,和佟彤对望一眼,口型说:“太爷爷。”
  混血、军官、望远镜,百分百就是高茗那位失踪的太爷爷。
  看来这智商有限的望远镜起码也知道认主,“奉命穿越”之后,就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太爷爷的皮包里。
  然而高太爷并没有自动把眼前这两位当成友方单位。他抿着薄唇,神色警觉。
  “平民?防空警报没听见?出城躲避也不至于来这么远吧?府上贵姓?有证件吗?”
  民国时期民生凋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博朗看着眼前这个面白唇红的小姑娘,还有她身边那个衣衫整洁的翩翩佳公子,第一反应是住在成都城里的、谁家的少爷小姐。
  因此语气也还算客气,没有一上来就把人绑了。
  佟彤也知道如何搪塞,为难地说:“证件么,刚刚水里冲走了……”
  这倒是真话。刚才大家都跳进水里推车,水面上漂满了这些人身上来不及固定的的杂物——手帕、布袋、纸张什么的。佟彤似乎隐约看到,希孟从现代带来的那个保温瓶也在随波逐流,不知何时从她身上掉了。
  ——倒也不算坏事。否则让这个高太爷长官看见,那就是平白给自己贴上“可疑”的标签。
  余光看到希孟朝她使眼色,目光落在高博朗的皮包上。
  他是在提醒,望远镜才是第一要务。
  佟彤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高太爷枪支在手,此时占据绝对武力优势,她总不能上去明抢吧?
  最好是先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想办法把望远镜“借”出来……
  好像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办到的……
  她定了定神,反问:“敢问诸位是哪里的队伍?”
  她唯一开挂的地方,就是历史课背过的那些中国现代史。要是能问出这位太爷爷的任务和去向,便有希望推理出更多的信息。
  可她对此也不抱太大希望。背过的词条都太宏观了,一句话轻飘飘的带过无数鲜活的细节。她现在身处的这个节点,尽管令人心惊肉跳,但丢到那巨幅的历史画卷里去,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她这话一问出来,高博朗却面色一变,十分生硬地看了看她,怀里摸出个油纸袋,掏出一张纸条怼到她眼前。
  “不关你事。”
  佟彤根本没看清那纸条上写的什么,只看到末尾一个大红公章。
  那上面写的什么也不用猜了,大概是“乱问者斩”之类的吧。
  一个副官凑过来,对着高博朗的耳边说:“川康绥靖公署刚刚下来的通报,此地可能有日军谍报人员潜入,叫各单位提高警惕。”
  这话可能是有意让佟彤他们听见的,那副官说完,观察他们的反应。
  佟彤马上急了:“长官别开枪,是自己人!”
  副官冷笑:“谁跟你是自己人。”
  “我等也是京城来的。”希孟突然上前一步,盯着高博朗的双眼,缓缓开口,“南京方面派我们来确认这批宝物的安全。”
  佟彤完全没听懂他的逻辑。
  但高博朗脸色骤变,蓦地拔出枪,对准希孟胸口。
  “你说什么?”
  希孟对佟彤轻轻摇手,表示这种武器对他没伤害。
  他斜睨着枪口,轻声笑道:“中国人吓唬中国人?”
  长挑的凤目里映着码头上的簇簇火光,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高博朗有点喘不过气。
  他的外表年轻而单薄,却仿佛有着千年积淀的庄严气场。不论什么人跟他的目光对上,都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下意识地避开他目光审视的范围。
  高博朗收起枪,指了指后头歪七扭八的卡车队,硬邦邦地说:“那么你看到了。我的人一半挂了彩,东西一箱不损,一箱不少!”
  希孟朝他深鞠一躬:“辛苦了。非常感谢。”
  ------------
  三十辆卡车,此时熄火的熄火,泡水的泡水。经过紧急维修,总算艰难地起死回生,只剩下几个彻底散架的,眼看回天无望,算是报废。
  说也奇怪,希孟说了那两句话之后,高博朗就没再问别的。虽然并没有把他们当“自己人”,但也至少客客气气的,让他们“请便”,然后自行指挥队伍。
  高博朗命人将报废车辆上所载的箱子卸下来,装到完好的卡车上。
  那些箱子规格严整,一米来长,半米宽高,用木条牢牢钉实,每个箱子上都蒙着粗长的封条,写着日期和点验者的名字。然后整整齐齐地摞上卡车后厢,再盖上一层层的防水布。
  随军的文人们仔细检查每一个箱子。有的封条浸水烂掉了,就换新的。然后在小本子上认真记录,依次签字,手续繁琐而规整。
  有些箱子看似沉重,有些却轻盈得仿佛只装了空气。然而人人都对它们轻拿轻放,好像捧的不是粗木条箱子,而是慈禧太后的生日贺礼。
  忙了半天,还剩下约莫二十来箱,怎么也塞不下了。
  高博朗命通讯兵去打电话,让成都方面派一辆新车。
  他手下的军士们伤情都不甚乐观,很多只是做了简单包扎,原地等待救援。
  希孟示意佟彤一起过去帮忙搬箱子。
  队伍急需人手,高博朗也就默许了。
  几十个士兵荷枪实弹的围着,他俩还能上天不成?
  他站在高处,手抚枪柄,警觉地看顾四周。
  ------------
  佟彤跟希孟聊天:“你方才说他们运的是宝物?是随便说说呢,还是……”
  “我从来不瞎说,”希孟跟佟彤合力抬起一个箱子,一边说,“赵老师的直觉没错。这地方确实曾有大量文物聚集。”
  佟彤听他没头没尾一句话,先是不解,随后一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的木箱子。
  她轻轻一吐舌头,“开、开玩笑……”
  希孟朝下头努努嘴,“如果我感觉没错,这里面应该是四件汝瓷。”
  佟彤胳膊一软,差点把箱子摔了。
  这倒霉箱子刚才离日军炮弹碎片就TM几百米!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故宫博物院恐北平早晚不保,建议将馆藏文物南迁,以避战火。经过两年的准备,将故宫内最有价值的文物打包近一万余箱,分批秘密送抵南京。”
  希孟说得很快,仿佛只是在梳理自家家常,“这位高长官押送的应该是其中一批。这几位随行的学者,应该都是故宫的工作人员,你的前辈。”
  他将木箱子抬上防水布,一转头,高博朗惊讶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都知道……”高太爷也没心思拿腔拿调了,表情显得又是紧张,又是震惊,“这应该是绝密……绝密任务……”
  希孟淡淡一笑:“我跟这些宝贝的交情,比足下可熟稔多了。”
  他用眼神指指其中一个木箱,“金瓯永固杯……包得不错,就是有点闷不透气。”
  “《陀罗尼经》……边角是不是受潮了?有时间拿出来晾晾吧。”
  “这里是什么……唐代书法,对不对?嗯,还有两件玉器……”
  军士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随军几个学者已经呆若木鸡,快给他跪下了。
  “这位先生……您也是北平出来的?怎么在故宫没见过您?您是易院长的哪位高徒?”
  易院长指的是国立故宫博物院院长首任院长易培基。希孟对箱子里的宝物了然于胸,但又不像是故宫工作人员,于是他们进而猜测,大约是易培基的亲近之人。
  “易院长……无缘得见,甚憾。”
  希孟再不多说,弯腰检查其中一个木箱的裂痕。
  ------------
  高博朗直觉觉得这人来历离奇,然而对方居然对自己的绝密任务了如指掌,几个故宫职员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不由他不信任。
  高博朗摩挲着包里的望远镜,叹口气,接话:
  “到了南京也不安全。去年日军突袭宛平城,整个华北几乎一夜之间就丢了。上海沦陷之后,我就奉命将这批文物带离南京,深入西南,想找个地方安顿。也是老天眷顾……”
  他脸色忽然变得灰暗,英俊的面容扭曲,狠狠从牙缝里爆出一句粗口,“操他妈的,什么他妈的老天眷顾,老天他妈的眼瞎了!我们刚离开一个星期,就听说南京沦陷,整个南京城,人间地狱……首都啊!那是咱们中国的首都啊!男女老幼,人间地狱……”
  他深深凹陷的眼圈红了,一下下狠捶卡车的引擎盖,砰砰巨响。
  高博朗对此只是“听说”。佟彤比他了解得更多。
  她只是简单地说:“凶手会付出代价。咱们不会输。”
  高博朗惨然一笑,问她:“会吗?”
  他顿了顿,看看身边堆积如山的木箱子,郁郁地道:“从开战到现在,我连一刀一枪都没有跟敌人拼过。我想上战场保家卫国,他们却让我躲到大西南,运什么瓶瓶罐罐的宝贝。”
  这话佟彤不赞成了。她认认真真地反驳:“杀敌重要,保存咱们的文化遗产同样重要。文物是凝固的历史,是咱们国人的精神。等到胜利那天,人们回顾历史,发现已成一片荒漠,文化的根基被毁得一干二净——这样的胜利,也未免太单薄了,对不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