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的文物成精了——南方赤火
时间:2019-12-12 09:45:56

  她想,难怪高茗一家人都不知道太爷爷的去向。他执行的是保存中华血脉的绝密任务。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谁也不知亡国之日何时会突然到来。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他手中的这些木箱,就是希望,就是火种,就是文明的基石。
  但……
  她忽然想起高茗说的,太爷爷在执行任务期间失踪了,再也没回到北京。
  也许只是失联了,杳无音讯?毕竟那时候的通讯太落后了……
  她还在乱想,听到高博朗淡淡一笑:“佟小姐倒是乐观。胜利的那一天……但愿我们都能看到吧。”
  他猛地甩头,驱散一些消极的念头,大叫:“通讯兵何在!我要的卡车他妈的来了没有!”
  然而成都那边的效率堪比蜗牛。催了好几次,当官的大概还躲在防空洞里没敢出来。
  只有城内教堂来了几个护士,开着外国小轿车,把伤得严重的兵士带走。
  高博朗看着散落一地的木箱,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催促:“那就看看附近有没有民用车辆,先征了再说!我有行政院的紧急优先令!”
  作者有话要说:  九一八事变后,为免文物国宝遭到战火毁灭,故宫博物院决定将文物打包南迁。
  在15年里,南迁文物行程上万里,冒着日军炮火,穿越大半个中国,,于1947年回到南京。上百万件文物中没有一件丢失,也几乎没有毁坏,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
 
 
第71章 
  运输小队举步维艰, 眼看天色渐晚,只好在一个废弃的村庄就地扎营。废墟里拣出砖头柴炭, 砌成简易的防御工事,将一车车文物护在中间。
  故宫职员们本都是文人学者, 磨炼了一路, 也个个成了野外生存专家, 熟练地从井里打水,用携带的明矾简单过滤,然后打开军用罐头充饥。
  他们把希孟和佟彤当成南京派来的文物专员, 聊了几句, 发现两人果然是专业素养优厚, 这话匣子就打开了。
  吴先生战前是兼职北大教员,瓶子底眼镜下面一双眯眯眼。他管别人要了纸和烟丝, 细致地给自己卷了个烟。
  “要说这一路,也真是冥冥中让这些宝贝护佑。”由于轰炸期间严禁地面明火, 他只是用嘴慢慢吸那烟,并没有点燃, “我们从南京乘火车到了徐州,日本飞机几乎是跟在铁轨后面。然后到了郑州、西安,都几次险遭炮火,全靠当地驻军给了最高优先权, 才一次次的平安出发。翻秦岭的时候,大雪封山、塌方滑坡都遇到过,还遇见过几拨土匪。有的让我们打退了, 有的听说是北平故宫来的国宝,居然放下枪,护送了二十里地。后来听说,那土匪头子原本是投笔从戎的大学生……”
  “听说南路、中路的队伍也履遭不顺,但是都化险为夷。刚离开长沙,长沙被炸了;去了重庆,重庆被炸了,哎,四面开花啊……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去哪儿,大伙都开玩笑,说我们这是抬着棺材找坟地。我出发的时候,仓皇急遽,连家人都没来得及道别,也不知他们在北平怎么样了……”
  柳先生瘦骨嶙峋,留着长胡子,是故宫从琉璃厂重金挖来的文物专家。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北平知名照相馆的相片,给大家看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学者们唏嘘一片,短暂的伤感过后,倒都苦中作乐,聊起了当年的故宫轶事。
  那个女教员齐先生大概留过洋,极其爽朗,开口就是段子。
  “民国十三年,故宫第一次对外开放,好家伙,那时候北平可谓万人空巷,都想来看看昔日慈禧、溥仪他们住的是什么地方。我当年还是个学生,晚上跟着老师去清场,好家伙,三天里,捡了两筐游客挤丢的鞋!……”
  “‘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以后,遣散了一切清朝时期的旧机构。只有一个部门留下来——‘猫儿房’。当年我们在故宫,除了研究工作,就是照管那两百多只大内御猫,没事儿摸两摸,妙不可言哪……”
  “闹鬼?呵呵,一直有这传说,说当年遣散太监宫女的时候,有不少小宫女死活不肯出宫,撞死在红墙底下,以后每逢阴雨天气,都能看见一队小宫女在墙根边上走路……其实哪有啊,咱们现在都相信赛先生,那些谣言都是老八旗子弟编出来吓唬人的。”
  还真别说,故宫这人多、猫多、闹鬼谣言多,八十年后也没什么改进。
  佟彤于是特别有感触地跟着应和。相差八十年的吐槽,张冠李戴居然都能对得上,毫无不谐之处。
  “只可惜北平沦陷后,故宫也就没人管了。现在落在日本人手里,还好他们没大肆破坏,大概也是被谣言吓到了,怕故宫里的鬼报复。”吴先生苦笑一声,叹气,“当时有人提议拍卖宫中古物买飞机,还好让易院长多方活动,把这提案给否了,否则啊,嘿嘿,这几箱子宝贝还不知在哪个外国仓库里发霉呢。”
  他忽然好奇,问:“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王先生,佟小姐,你们又是如何与文物结缘的呢?”
  佟彤一愣。看看希孟,他大概根本没打算答,只是微微笑着,大概在怀念猫儿房里那一代一代的故宫喵。
  “我……”
  她张口结舌。总不能说,因为去故宫修文物有公务员编制?
  她顿时觉得自己太浅薄。倘若回到现代,有什么突发事件需要她用汗水和生命保护自己手下的文物们,她会像这几位一样,毫不犹豫地披挂上路吗?
  她转而问:“等运送完这批物件,你们还回故宫去吗?”
  几个学者互相看看,沉重地摇摇头。
  “回去?在日本人手下工作?”吴先生笑着啐一口烟丝,“算了吧,我还是跟着这批宝贝,它们以后在那儿安家,我就在哪儿终老吧。研究了一辈子,离不开啦。”
  齐先生也不甚乐观地说:“可能会搬到云贵一带吧。毕竟……哎,你知道的。”
  全面抗战才进行到第二个年头,自己的军队尚且被敌人按头欺凌,南京大屠杀遇害者尸骨未寒——没人敢奢望什么“光复”、“全胜”,说话时都小心翼翼,仿佛稍微乐观一点儿,就会在冥冥中消耗这个国家所剩无几的气运。
  ……
  “诸位,打扰一下。”高博朗走过来,打开一份电报:“川康绥靖公署的指示,让将这批器物先运送到市内大慈寺藏经楼。有人知道在哪儿吗?”
  由于文物转运任务属于绝密,就算是内部人员,互相讨论的时候也只是称之为“这批器物”。
  吴先生立刻从脑海里调百科,说:“嗯,千年古寺,玄奘受戒的地方。听说倒是个挺结实的古建筑群,保存情况尚好,扛过多次地震。”
  高博朗点点头,“来人,拿一份公路地图来。”
  很快,手下士兵为难地来报,说唯一的一份地图已经落水丢失了。
  高博朗大失所望,拿出皮包里的望远镜,四处了望。
  “那就找个老乡带路!最近的村镇在哪?”
  “长官,俺们都探过了。附近的老乡们躲空袭,都跑了……”
  *
  佟彤抱着膝盖,挨着个火堆坐着,看到高博朗手指缝间的黄铜望远镜一闪一闪。
  她想,现在信任算是建立了,能不能……
  恰好此时,高博朗一双眼朝她扫过来。
  “佟小姐,抱歉。”他说,“今日恐怕没有车送你们进城了。”
  他本以为,像她这么光鲜亮丽的大小姐,还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多待。过来“视察”一下,尽个兴,估计他还得负责把人家送走。
  佟彤马上说:“这暂时用不着。不过,太爷……哦不,长官……”
  她脑海里编排了三四个剧本,最后决定假装一个惯坏了的大小姐,故作天真地看着他手里的望远镜,问:“是法国货吗?可真漂亮呀。”
  现在她和高博朗应该都算是“资产阶级”,属于国内少有的高知群体,应该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阶级情感”。但凡高太爷稍微纨绔一点儿,见她喜欢这东西,直接“赏你了”,那她就烧高香啦。
  但高博朗只是笑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同学送的。小玩意儿,不值钱。”
  说完,反倒把望远镜擦了擦,珍视地放到皮包底下去了。
  佟彤试探失败,垂下眼帘。
  高太爷还没完全把她当自己人。
  望远镜什么的,先押后吧。
  “如果长官不弃,我可以随队帮忙。”她忽然又抬起眼,诚恳地说,“我们认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一怔,“嗯?你?”
  佟彤当然不会告诉他,希孟怀里揣着个超级作弊器——手机,里面下载了民国三十四年的成都公路地图……
  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跟“当前”有着一整个抗日战争的时差。
  在社会发展缓慢的古代,这几年也许微不足道。但经历了一场全国规模的战争之后,很难说还有多少东西留存,又有多少东西面目全非。
  但佟彤推演之下,觉得1945年的成都,顶多比“现在”多修了几条公路。资源都拿去填战场了,人们大约没有那个精力进行大规模的基建。
  最起码,大慈寺是千年古刹,就位于市中心。几百年了,大慈寺及周边街道的坐标没改变过。
  而车队眼下停靠的地点,正是佟彤穿越之前,找老乡带路的那个村子,手机上也有定位。
  如果高博朗找不到向导,她觉得自己可以手动导航,应该不会有太大误差。
  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再说,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要想平安保命,还有什么比跟紧身边的“友军”更重要?
  她于是更加坚定地抿抿嘴,重复:“我记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点点头,又看向旁边,“王先生?”
  希孟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正乐此不疲地一个个感知箱子里的老邻居。
  他一点不慌。他知道这趟旅程的结局:上万箱故宫精品文物,被日军炮火追在屁股后头满处躲,在全国各地转了一大圈,最后一箱没丢,一件没损,堪称奇迹。
  听见高博朗叫他,他也只是随意一应:“我跟着她走。你们小心驾驶便是。”
  *
  入夜,明月高悬,士兵们分批警戒。
  佟彤跟那个故宫的女教员齐先生分了一床被子,挤在一块儿睡得昏天黑地。
  天边刚刚破晓,一阵低沉的马达声远道而来,道路中尘土飞扬,一辆卡车车头“破土而出”。
  替换的车辆总算来了。高博朗一跃而起,指挥手下将剩下的箱子装车。
  刚装了一半,突然远处一阵刺耳尖声,直冲云霄!
  “防空警报!又来了!”
  吴先生像是脚上装了弹簧,一个激灵跳起来。
  “不是预警,是空袭!”他侧耳数着警报鸣响的频率,心惊肉跳地喊:“怎么24小时来两次?”
  日军对成都的轰炸旨在摧毁国人战斗意志,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有时候是机场,有时候是车站,有时候是民居、医院、仓库、甚至外国使领馆……都遭到过日军军机的无差别轰炸。
  眼下中国的空军力量基本等于无。直到1937年,也就是去年,“空军”才作为一个兵种正式从陆军中独立出来。匆匆建起的机场毫无根基,有些飞机还没起飞,跑道塌陷,轮子陷到了底下的老乡坟地里。人们对航空知识的了解也近似为零。有些匆忙上岗的地勤人员文化水平太低,“加油”时奋力地往飞机油箱里灌水。
  寥寥仅有的一些归国华侨飞行员,也在派系内斗中难以被重用。空军学校完全来不及按照应有的课纲来教学,不少新训飞行员没几个月就匆匆起飞,把青春年少的生命挥洒在祖国的蓝天上。
  此时此刻,敌人装备精良的轰炸机逼近,大家的对策也很简单,编成口诀就八个字——
  闻机起舞,入土为安。
  就是听见敌人飞机袭来,赶紧放下手头事情拔腿就跑,躲进防空洞,然后听天由命。
  但是附近没有防空洞。
  几个士兵惶然猜测:“不会是看到咱们的车队了吧?以为是运输军需物资?”
  嗡嗡嗡的马达声压迫着空气。一排军机低空盘旋,像一群伺机捕猎的鹰。
  高博朗命令:“隐蔽!”
  所谓隐蔽,也不过是找杂物把卡车勉强盖住。只盼上面那个飞行员和他们同样紧张,一双眼睛禁得起糊弄。
  众人立刻照办。
  佟彤在一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希孟把她拉到一片简易工事后面。
  “这些文物最终都会转危为安,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北京或者台北。这场战争的结局你也早就被剧透了。这个残酷的舞台属于他们,而不是你。”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是这里面唯一的变数。这里一颗流弹就能让你壮烈牺牲,过八十年以后渣都不剩。”
  他身后骤然明亮,又骤然暗下去。他的五官也时而明晰,时而模糊,“把你看过的那些抗日剧都暂时从脑袋里清空。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当一个胆小如鼠的路人甲,克制住一切让你成为炮灰的本能冲动。”
  佟彤望着他身后的烟尘,问:“……那你呢?”
  “我肩负着大家的嘱托,负责来照看你避免作死。”
  他指着工事尽头一个坚固的三角地,“过去。蹲着。抱头。”
  那语气何其霸道,像是个当场抓获嫌疑人的老刑警,就差加一句“你被捕了!”
  佟彤:“……我不作死。”
  她乖乖抱头一蹲。
  轰!轰!
  是来自附近机场的高射炮炮声。简陋的藏身之处地动山摇,碎砖瓦碎玻璃像冰雹似的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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