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兵遣将乃将士与生俱来的天赋,扶临城里少了兵,耿自忠一眼便瞧了出来,这一深究之下,便和同样被太子吩咐盯着这支军队的应急打了个照面。耿自忠心粗但不笨,当下就递了话给太子,所以才有了祭典前一天晚上太子深夜出临水榭的事情。
太子不愿意见到建安帝把治国当作儿戏,且边关战况实在危急,再三思量之下,才主导了祭典那一出“祭香择主”的戏码,实际上是在给耿自忠和司徒烈远二人争取带兵离城的时间,以及,力保两个忠臣良将的性命。
人是完完整整的从他手上走的,自然也要完完整整的回来。
只是这件事情的后遗症也是显而易见的,耿自忠深夜回城第一个见的不是建安帝,而是被建安帝千防万防的太子。
且这人显然有点混不吝的意思,与他有过一次接触,便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开了,突然间的回京求见打断了他原有的安排。
太子想到新棠那一声浅笑的“奴婢也正有此意”,看向耿自忠的脸色更寡淡了。
耿自忠见太子面色不好,殷勤的上前倒茶,可他一个大老爷们哪里想得到那么周到,茶壶一拿起来,发现比他的肚子还空。
他不好意思的放声一笑,“来得急了,没想那么周全。殿下稍等,臣这就让外面那个丫头去烧水。”
说完他便拎着茶壶,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门口,一掀帘子就是一声粗嗓子,“你这丫头咋磨磨唧唧的,让你进来伺候这么半天不见人影,要是在战场上这么不听指挥,小命都丢了不知道几回了,快,赶紧烧壶茶端上来。”
新棠被这大大咧咧毫不见外、一上来就训斥且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作风长了见识了。
太子都从没这样对她说过话呢,这个大胡子也着实过于太嚣张了。
新棠敛目,嘴角勾了勾,伸手按过他递过来的壶,福了一福,“请大人稍等。”
大约过了一刻钟,新棠提着茶壶进去了。
船舱内烛火通明,地方不大,正中间有个方桌,上面放着一套茶具,旁边是几本起了毛边儿的兵法书,还有一把剑,剑身上的平安云纹早已被磨得看不出本来的轮廓,可见这把剑被人使用的有些看年头了。
新棠心下了然,能跟太子并排坐着的,这人大概率是个将军了。
这整天舞刀弄枪的,言谈举止上难免就差了些,新棠觉得自己有义务让他警醒警醒。
她拿过两人中间的骨瓷杯,分别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太子面前,一杯放在了耿自忠的手边,轻声道,“殿下、将军,喝茶。”
太子看了她一眼,惊异于她的耳聪目明和玲珑心肝,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该如此。
心绪复杂间,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只一上手便敏感的觉得不对,抬眼打量一眼新棠,却见她一幅低眉敛目的乖巧样子。
太子喉头微动,面不改色的一口一口喝完茶,顿了顿才开口道,“这清泉甘冽,将军不试一试吗?”
耿自忠在军营里呆惯了,身上的世家公子习气早消磨的一丝不剩,哪管水甘冽不甘冽,听见太子说好,便拿起杯子一仰而尽。
水一入喉,他便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脸上扭曲的连胡子都挤成了一团,看起来好不滑稽,下一秒便见他尽数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间或还能听到有东西掉在船舱内的清脆声。
他看看茶杯,又看看太子,不可置信的指着新棠气极败坏道,“你这个黑心肝的丫头,大冷天的竟然给你主子上加了冰块的茶!”
新棠笑眯眯的看着他抖擞着话都不清楚的样子,反将他一军道,“将军,我主子可没说不好喝呢!”
太子的嘴巴这会儿终于没那么木了,说出的话却还是凉嗖嗖的,“本殿下都没说什么,耿自忠你哪来的胆子敢教训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新棠:好解气,好想笑,但是我要忍住!
第30章
耿自忠不拘小节惯了,这点小小的插曲根本没放在心上,新棠看着跟他的大儿子大不了几岁,他只当是被太子偏宠的侍女xing情顽劣罢了。
“殿下息怒,臣有一事不明。此行机密,事关殿下和边境战士的前程与安危,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为妙。”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新棠面无表情的想着,这可真不是她想知道的。
太子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前程?将军认为,本殿下有何前程?”
耿自忠警惕的往新棠那边看了看,却被太子突然打断,“无妨,耿将军今夜约我前来所为何事,索性一并说了吧。”
新棠默不作声的端起茶壶出去了。
刚刚撩开帘子,便听到身后传来耿自忠的快言快语,“殿下乃名正言顺的储君,眼下南岐的境况,太子当真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在承安宫与美人为伴、闲散度日吗?”
新棠脚步一顿,美人?说得是她?
太子似乎轻笑一声,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名正言顺?将军久居边关,怕是对我的处境有什么误解。”
“殿下年少成名,智谋过人,若非命运捉弄,岂会明珠蒙尘。”
“将军,世人皆知太子形同虚设,不问政事,若是本殿下果真有将军说得那般出众,那这么多年,也早已泯然众人,若将军是因此次圣旨之事特来谢我,则大可不必。忠臣良将、黎民百姓都是我南岐的重中之重,我只不过是略尽心意罢了,谈何智谋过人。”
新棠没再听,端着茶壶下了船,走到湖边找了几块石头架起个架子,燃起一小堆火,把壶挂在上面,等水开。
应急尽忠职守的站在暗处,一丝不错的紧盯周围的风吹草动,在暗夜里像一个狩猎者。
新棠坐在火堆边,冲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对方一动不动,仿若未觉。新棠好笑的轻叹一声,感慨万分,论忠心,应急认第二,怕是没人认第一了,不,应缓也和应急一样忠心。
要真摊开了说,太子身边这三人,其实只她一个人是表面忠心,实则最经不起考验的那个了。
习武之人警惕性比常人高,新棠看着面前的火光从亮到暗,突然意识到,应急或许一直都看得明白,所以才从来瞧不上她,从来不会和应缓那样与她相处的和和气气。
她低笑一声,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拎起咕噜作响的茶壶重新进了船舱。
舱内鸦雀无声,气氛有些紧崩。
新棠一进来,像是给这沉闷的气氛开了锁,空气一下子又流动了起来。
太子站起了身,淡淡道,“耿将军,时辰不早了,回府好好梳洗一下吧,明日父皇还等着将军入宫觐见。”
耿自忠拦住了他的去路,高大魁梧的身材配上他那一脸嫉恶如仇的表情更加让人有压迫感,他粗着嗓子近乎咆哮,“殿下可知臣在北境遇到了谁?”
他说得激动,太子却并不关心,看了眼拦在自己身前青筋暴起的胳膊,不子神色平平,“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只要不是触犯国法之人,将军遇到谁都不算稀奇。”
耿自忠收回胳膊往前一步,露出了今晚上新棠见着的头一个笑容,只是这笑容有些古怪,果然下一秒便听他说道,“殿下可真是神机妙算,臣遇到的正是您的二弟,二殿下李北安,至于这是不是触犯了国法,殿下想必比我更清楚。”
听到这个名字,新棠和太子俱都一怔。
太子脸色冷了下来,伸手钳住面前的胳膊,一拧一折转眼间便听到人的身体重重砸向地上的声音。
耿自忠体格壮实,摔倒的动静也比别人大,小船经不起这么猛力的一撞,狠狠的在水上来回打着转,新棠没站稳,欠着身子却扶舱壁却打了滑,要倒地之际被太子一把捞进了怀里。
声音冷硬,抓住她的手勒得她生疼,新棠感受到了他明晃晃的怒气,“耿自忠,本殿下今日来见你,便是为你此次带兵北上一事划上了句号,若是你执意要节外生枝,就别怪我不客气。”
两人出了船舱,应急便立时迎了上来。
舱内的人还在放声大笑,“原是我耿自忠看错了人,什么虚怀若谷,什么黎民百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罢了。”
应急顿时利剑出鞩,足下轻点,不由分说就向耿自忠刺去。
“住手!”
应急闻言,倏的剑转,退回来悄无声息的落地跪下。
太子静静的背对着他们站在岸上,良久才道,“派人护送他回耿府吧,切记不可暴露行踪。”
第31章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几人心中各有思量。
穿过小路回到来时的那个湖边,新棠放在桌子上的灯笼早已不知道被风吹到了何处,她也没去找,只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出现二皇子三个字。
她突然想起来,沉香给她下毒的那次曾嫉妒又爱慕的在她耳边说过,黎家满门抄斩之际,是二皇子想办法救了她的命,那位二皇子,她自魂穿过来一直未曾与他打过照面,他几乎都是活在别人的嘴里。
新棠其实很想见见他,想从他嘴里了解一点黎家的事情和原主本身的身世遭遇,仔细一想,二皇子应该是目前最清楚原主之事的人了。
新棠记得,沉香之前明明说二皇子去了西北,为何耿自忠现在又说在北境见到了他,她看过太子书房里的书,西北和北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骑马也要七天时间,这么一来,两人中必定有一人说了谎。
下意识的,新棠选择了沉香。原因无他,沉香眼中对二皇子的迷恋不假,而耿将军今夜里的话撺掇嫌疑太重,太过激进而让人生厌。
晚上密话的主旨她听出来了,耿将军这是在明里暗里向太子投诚,意图让太子争一争皇位。虽说建安帝有些荒唐,但到底还是春秋鼎盛,经过这次祭祀大典,威望更甚从前。若无意外,还有最少十年的时间掌权这江山。
而这十年里,下面的小皇子会长大成人,成年的皇子会封王封地,到时候局势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太子位置还在不在她预测不了,但是她知道的是,人生在世,不一定非得为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当个平安富贵的闲王有时候才是最大的赢家。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只要收敛了野心,便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投资。
保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别人。
新棠想,她这偷来的一生本就没打算轰轰烈烈,求的从来都是小康安定而已,既然已经绑定了主子,她是绝对不会让太子走上谋反篡位这条不归路的。
她在心里默默把耿自忠列进了头一号不欢迎名单里。
太子回头见她还站在那边发呆,折回来敲了她一下,温声道,“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新棠看了看天色,眼下离天亮约摸还有两个时辰不到,春困秋乏冬眼,她可能被子还没捂热就得起来当值,想一想还是算了。
“殿下,奴婢睡不着,您快回去歇着吧。”她指了指亭子里的凳子,说道,“奴婢坐这里吹吹风。”
太子:“......”
太子觉得他这侍女时而有些不着调,明明惧冷,却能云淡风轻的说出冬日里吹吹风这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支开他的话。
巧了,太子也不怎么困。
他掀一掀衣袍,在新棠对面坐了下来,远远的吩咐应急去拿棋盘。转而闲闲的和新棠说道,“既睡不着,那就和本殿下下两盘棋吧。”
下棋这种事,黎家大小姐肯定技艺精湛,但是她?
不提也罢。
新棠面如菜色,当下几乎认定了太子是在报复之前她倒给他的那杯冰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若是兴致来了,总会拿点新鲜玩意儿来折腾折腾她,常常会给新棠一种“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是我就是不说”的错觉。
偏偏这种错觉的程度都是恰到好处、似是而非的,新棠敢怒不敢言。
作者有话要说: 系列文《南府宠婢》求大可爱们一个预收吖!
驻守南岐边境的左虞,生平最爱挥剑斩敌、鲜衣怒马的快意人生。
可那战场上淬炼出来的血性之气却令南岐的世家贵女们退避三舍,俨然成了南岐的光棍钉子户。
直到有一天,南府来了个小婢女,莲步轻移、腰肢款款,茶须凉到七分热、膳得用完两刻钟。
众人冷眼旁观的同时,竟发现往日里最讨厌女儿家轻拢慢捻娇气样儿的左小将军,走路的步子开始变轻了,和人说话会收嗓子了,连那抽刀砍人的动作也像幅画了......
第32章
应急没一会就把东西拿上来了。
看到他拿的棋具, 新棠悄悄的松了口气。本来以为太子要下她看都看不懂的围棋, 却没想到他竟要了一幅象棋。
虽说她象棋的技术也不怎么行, 但不妨碍她有妙计。新棠快速把棋子摆好, 迫不及待的说了句, “殿下您请。”
应急找了一盏更亮的灯挂在亭子的顶部,照得下方的小天地宛若白昼。太子见她一副成竹在xiong的样子,颇为意外的多看了她两眼, 紧接着落下了第一子:当头炮。
新棠在已方相同的位置,也推了个炮出去。落子之后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太子, 催促道,“殿下,该您了。”
太子不慌不忙的推出来一个马。
新棠毫不犹豫的在对应的位置也跟了一个马。
太子皱皱眉头, 敲敲棋盘提醒她,“黎新棠,好好下棋。”
新棠无辜的眨眨眼,答道,“殿下, 奴婢是在好好下啊,看来咱们的策略都是一致的呢。”她黎新棠智商可是一直在线的, 轻易想看她出丑才没那么容易。
太子一时间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只好又落了一子。
新棠这次动作没有放那么明显,假装在隔壁相邻的两个位置来回比划了两下,最后选择了那个跟太子路径一样的车。
太子揉了揉额头,复而笑了笑, 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看向表面一本正经却从眼角眉梢都透出来狡猾之意的新棠,无奈的随她去了。
车走直乃象棋古法,拿着一个车在左右岔路来回的摇摆,依次复制棋路胡乱下还装得一幅很精通的样子,这种事也只有她黎新棠能干得出来。
新棠不知道象棋的规则,她以把棋盘填满为目标,只是下着下着,她发现太子在吃她的棋子,过了会儿,太子竟然把自己的棋子也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