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有蠢到以为太子在耍赖的地步,估摸着太子是发现她的小技俩了,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把“不懂棋”这一茬圆过去,太子一边自己跟自己对弈,一边轻飘飘的说道,“黎新棠,下棋得用心。”
新棠精神抖擞,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殿下教训的是,殿下聪慧无人能及。”
太子落子的手一顿,忽然间有些后悔给她这个台阶下,若是能看看她惊慌无措的反应,倒是多好。
棋下成这个样子,新棠也没那个脸再来一盘了,她撑着脑袋看向太子,提议道,“殿下,奴婢陪您聊聊天吧。”
太子不慌不忙的又开了一盘,随口回道,“聊什么,耿自忠?今天晚上话的你不是都听到了?”
新棠没有否认,坐直了身子,忽而正经的开口,“殿下,奴婢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吃好、睡好、伺候好殿下,有片瓦遮身,有斗米裹腹即可,不求大富大贵,只望平安和乐。也许会有很多人会说奴婢不求上进,没有鸿鹄之志,但是奴婢最不怕的就是别人的妄言妄语,只要知道自己要什么且问心无愧,就不必管世人怎么说。”
风过声静,新棠瓷白如玉的小脸缩在玄色的斗篷里,小巧且精致,眼中的认真是两人相处这么久以来的头一次。
太子缓缓落下一子,收回了手,“问心无愧,不惧世人妄言?”
“对。”但总觉得他忽略了前半部分更重要的话?
新棠专注的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很轻易的就能把一个人的心里的某个角落看得软软的。
太子此时就是这种感觉,他想伸出手去盖住她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紧紧的捂在心里,但是又怕过度惊扰,她逃之夭夭。
他这一生,十岁丧母换来这太子之位,亲眼见父皇把周氏一族铲除干净之后,又被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亲手囚禁在承安宫这所冰冷的宫殿里,脱胎换骨之际也看尽世态炎凉。
身为太子,有心为社稷,却只能宥于礼法,冷眼旁观。兵法、策论、河志农桑是他不肯屈从于现实的冰冷反抗。
忠义、孝道、人伦一道又一道的礼法压在他身上,逐渐把他曾经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的时候,突然有人这样发自肺腑的对他说:无愧于心便不惧世人妄言。
李怀执攥紧的手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是回了一句:“说得好。”
那颗早已沉寂的心,突然间又鲜活的跳动了起来,不住的叫嚣着要驾驭他的壮志。
且不论太子心绪如何复杂,新棠却是像完成了什么人生终极目标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太子说话向来一言九鼎,能得这一句肯定,想来是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如此甚好,她终于不用再吊着一颗心,担心太子往歧途上去了。
她高兴之际,大言不惭的提出再来一盘。
太子心境不一样,走的棋路也有所不同,新棠觉得这模仿也不太好模仿了,三步一个坑、四步一个陷阱也着实有点为难人的智商。
抓耳挠腮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间就睡着了。
太子悄声放下手里的棋子,走到她身边挡住后面的风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蹲下来。
大掌把她脸上的发丝抚开,轻轻的把手掌贴在了她闭着的眼睛上,隔着手掌落下一吻。而后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一步一步穿过长廊回了行安殿。
第二日是个好晴天,新棠醒的时候就听见檐下雪化滴水的声音,一声一声的还带着动听的韵律。
今日除夕,还有很多事要忙。她在被窝里蹭了又蹭,神思萎靡的掀开被子下床了,低头穿衣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新棠眼睛蓦的睁圆,下一刻像疯了一样的扑回到被子里,扒着手从里面捞出来了一张红封。
比她做的那些个都大,上面也是写一个“贺”字,笔力苍劲、行云流水。翻开一看,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如此大手笔的赏钱,除了太子还能有谁。新棠抖着银票美滋滋的把它塞进怀里。
难怪那么多人都挤破了脑袋想去贵人身边做事,原来有这么多的油水可以捞。新棠赶紧起来洗漱,穿上新的夹袄,去拜谢她的衣食父母去了。
她今天心情好,见谁都是一脸笑。去了书房没见着太子的人,转而一溜烟跑到厨房去了。今天中午承安宫上下都吃饺子,昨夜里的没包够,郑大娘今天正带着其他几个厨娘在热火朝天的赶工。
新棠走到门口叫了她一声,郑大娘一见是她,小跑着出来了,刚走到近前,便又被她住袖口里塞个小荷包,“大娘收着吧,殿下昨夜里吃着合口味,赏您的。”
昨天可全靠郑大娘包的那几个小元宝给她撑场子了。
厨房人多嘴杂,郑大娘也不好和她推推搡搡,转身抓了一个布袋递给她,“姑娘拿去当个零嘴吧,昨天晚上做的新鲜的豆腐粒,不软不硬,刚刚好。”
新棠谢过,回去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发,逢人就给抓一把。等回去行安殿之后,看着应急和应缓两人,她袋子里的存量明显不足......
最后,新棠强塞了一把给应急,然后和应缓两个坐在殿外的台阶上,你一颗我一颗的把袋子里的十几颗吃了个精光。
吃完了应缓还回味了一下,意犹未尽道,“姑娘哪来的好东西,下次再有,可不兴这么往外撒了,得多留点儿,让殿下也尝尝。”
新棠想到怀里捂得热乎的银票,十分赞同的点点头,但还得给太子正正名,“这都是乡野小吃,殿下不一定喜欢的。”
“你都没给过,怎知我不喜欢?”
太子站在行安殿门口,看着两个坐在门前吃得正欢实的人,冷不丁开口道。
应缓急着起身,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新棠转过身来,把袋子往身后一藏,结巴道,“殿下若是喜欢,奴婢下次一定做好了给殿下呈上来。”
太子没说话,面色不佳的转身进了殿内。
新棠冲应缓翻白眼,“殿下在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应缓也刚过来,他看向应急,却见应急面无表情的把装有豆腐粒的手往身后一藏。
新棠:“......”
应缓:“......”
下午的时候,新棠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应缓给拽了过来。应缓被她拽的脚步踉跄,头顶上帽子不住的晃,晃得他两眼发晕。
他见新棠脸色不好,以为她有什么急事,一屁股坐下来就慌忙问道,“我说姑奶奶,你这是遇上啥事了,慌里慌张的。”
“公公,你给我讲讲二皇子吧?”
应缓正在理自己的帽子,闻言不小心把帽子外面的红色帽纬扯下来一根,他仔细分辩着新棠的脸色,疑惑道,“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问二皇子?”
新棠当然不会告诉他,她是想找二皇子问问黎家的事。既然当时原主能留得一命,她想看看黎家是否有其他的人还活着,占人之躯总该为人做点善事。
还未等新棠回答,应缓便把帽子整完戴回了头上,自顾自的说道,“姑娘要是想听咱们殿下的事,我倒是能讲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这二皇子嘛,我就不知道了。”
看他那表情,更像是知道什么也不想告诉她。
新棠想了想,“也行,那公公就给我讲讲宫里的这几位殿下吧。”
应缓琢磨着也行,就讲上了,“咱们殿下乃周家的嫡出大小姐,也就是周皇后所出,周家是南岐第一大家族,家风清正,底蕴十足。周皇后从小教导殿下识文断字,因此咱们殿下在七岁的时候便能出口成章,被世人夸赞为神童。可惜殿下十岁那年被立为太子之后,便再也未曾见过殿下作诗了。”
“这是为何?殿下小小年纪被立为储君,乃是喜事,为何不作?”
应缓叹了一声,神情哀痛,“因为那一年,周皇后仙逝了。”
新棠心里像是被人狠狠的撞了一拳,她不曾想到太子竟这么早就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与陪伴。
“周皇后仙逝之后,周家在短短半个月内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百年世家大族顷刻间土崩瓦解,只剩太子这一个身上留着一半周家人血脉的后人。”
“周家是犯了什么大罪吗?”按理说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建安帝也不好做得这么绝,况且世家大族哪有那么容易连根拔,除非建安帝早就存了这种心思,并且思虑甚久,也难怪太子小时候是颗没人爱的小白菜。
新棠无意窥探宫廷私密,这话便没问出来。
应缓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这谁知道呢,贵人的事情咱们做奴才的也不敢置喙,只是苦了我们殿下这么多年一个人挨过来。”
新棠听得有些鼻酸,一个十岁的孤立无援的太子可不就像风中的飘萍。她安慰应缓道,“殿下能平安长大就是有福之人,公公不必介怀过去,将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不想应缓却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也就罢了。殿下十二岁那年,京中闹瘟疫,宫里的皇子几乎个个都染上了,只是殿下的病症最为严重,从鬼门关走了几遭,不过啊,小鬼硬是没能夺走他的性命,最后被李太医救了回来。”
新棠侧了侧脸,按了按眼角,没说话。
“自那以后,殿下的身子都不太好,李太医时常嘱咐我看着点殿下,可殿下不听劝啊。”
新棠想到最开始来的时候,屋子里那药味,原来是如此之故。
“公公放心,日后我帮你看着殿下。”
应缓立刻转悲为喜,“姑娘此话当真?”
新棠觉得他问得语气有些过于兴奋,迟疑着点点头,“当真。”
应缓下一秒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邀功似的一一摊开来给她看,“姑娘你放心,殿下饮食休息的注意事项我都一一在这个册子上列明了,姑娘以后只需在对应的时间去提醒殿下即可,一定不能让殿下拖着,切记!”
新棠看了一眼立马就后悔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跟写的文章一样长,这哪里是提醒,这分明是监视才能干的活吧。
但是......
她杏眼圆睁,盯着应缓,语气危险的问道,“公公,我记得您是不识字的吧,这册子上这么多字呢,您怎么写上来的啊?”
应缓懊恼的拍拍脑袋,百密一疏,竟然最后穿了帮。
她气的把册子抢过来,作势要撕掉,却被应缓死命的抱住,他告饶道,“姑娘,我是真的没骗你,这不是记性不好,就只得找人誊写了揣在怀里放着了。”
新棠越想越觉得被应缓给算计了,愤愤之下,最后终于给她问出二皇子半月后回京的消息。
日头偏西,是时候动身去康元宫参加宫宴了。
本来是应急和应缓跟着去的,但今普天同庆,别宫里有个别管事与应缓交好的前来寻人,太子很好说话的放应急和应缓都休假了,在新棠眼巴巴的眼神里无情的说了句,“你跟着我一同去赴宴。”
新棠摸了摸xiong口的票子,咬着牙说了句,“奴婢遵命。”
今日这等隆重的日子,是要带贺礼的。为了与建安帝保持面子上的和平,太子挑选了一幅建安帝差人收集来的书法大家的真迹,让新棠换了一个锦盒,拎着出门了。
礼轻情意也轻,倒也挺对味口的。
这等场合,建安帝是派了步撵来的,停在了承安宫门口,太子一坐上去,步撵便摇摇晃晃的往康元宫去。
身后有人小跑着跟了上来,新棠回头看,竟是雪烛那丫头,雪烛追上她把一帕子点心果子放在她手里,气喘吁吁道,“新棠,我听说席上都要饿肚子的,你偷偷藏点东西垫垫。”
新棠也准备了的,但是走之前随手一扔不知道放哪了,便想着饿一顿也没事,谁成想雪烛倒是雪中送碳来了。
“雪烛,谢谢你,记得等我回来了一起打叶子牌。”
雪烛用力的点点头,“好,新棠我等你回来。”
晚宴挺热闹的,新棠在门外几步远都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随着司礼官一声“太子殿下到”,新棠明显感觉里面的声音缓滞了不少。
她抬头看了一眼太子,却见太子面带微笑,从容的踏进了门槛。
宴会是在正殿办的,地方很是宽广,两边坐满了皇亲国戚,中间的路又难又长,新棠跟在太子后面感觉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见他停下步子。
新棠后退一步,和太子一起给皇帝行礼。
建安帝叫了起,关心问道,“怎么来得晚了些,是不是路上耽搁了?”
新棠嘴角抽了抽,这不提醒,她还真没发现他们来晚了。
“谢父皇关心,地上有些湿滑,儿臣就让人走得慢了些。”
“太子体恤下人,心地良善,陛下快别让人站着了,赶紧就坐吧。”这声音很是平和,透出一股雍容大气的味道,新棠想这应该就是常年礼佛的那位皇后娘娘了。
“皇后说得是,倒是朕疏忽了,快,给太子赐座。”
新棠跟在太子后面在皇帝右手下方落了坐。
刚一坐定,陆续便有人上来献礼,新棠躲在太子后面看那些奇珍异宝看得眼花缭乱,心里直感叹这南岐真有钱。
或许是新棠的视线太过灼人,很快便惹得人找上了门来。
“不知太子殿下今年可有准备了什么好的礼物献给陛下?”说话的人站在中央,他献了一尊白玉雕成的燃香,正是建安帝祭典那日的情景勾勒,此物是送到了建安帝的心坎里,坐在上首处满面红光。
场上的人闻言,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放了过来。
太子接过新棠递上来的礼盒,并未打开,而是说道,“小侯爷,本殿下今日里献上的礼确实珍贵,恐怕连小侯爷的玉雕也要逊色不少。”
长乐候府的小候爷段无忧,外家是江浙一带的豪商巨贾,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听见这话自然不服,“不知道殿下可否将这礼拿出给众人瞧一瞧,也好给大家涨涨见识。”
“自然可,只不过这礼是送给父皇的,需得征得父皇的同意。”
建安帝怎么着都是最后的赢家,他有什么不同意的,大手一挥,笑道,“朕允了。”
三皇子性子跳脱,冲出来提议,“父皇,要不让皇兄和小侯爷定个彩头如何,这样才好有看头。”
今夜里守岁,一年一次的热闹,建帝安也不多加干涉,由着他们玩儿。
小侯爷就等着建安帝点头,他见得了准许,便走到了太子身边,绕着锦盒走了两圈之后,突然间指着坐在后面的新棠,大声道,“若是太子殿下的礼物不如我献给陛下的,那就请殿下把你身后的这个婢女送给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