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农家科举记——鹿青崖
时间:2019-12-16 10:40:54

  “东财去!”
  她果然都是想好的。
  ——
  赵塘村,粮长赵功家里,一大家子十几个男丁,蹲在院里喝稀粥。
  “绿亭村都荒成什么样了?一村的男丁没有我赵家的人多!还敢上门讨粮食?”
  “泥鳅想翻船——不自量力!”
  “咱们还每日里赔上多少柴火!喂狗还知道看个门呢!明天不给他们发粥了!”
  粮长赵功放下手里的碗,抹了一把嘴。
  “粥水照发,但是再发几天,都是咱们说了算!我本来还想着,把糠发给他们,现在……算了!”
  赵家人都跟在赵功声后应和,有个胆小点的问:“里长知道了,别上县里告咱们一状吧?”
  赵功的儿子赵宝建扬了头,“王老头这个里长也干了八九年了,还不该退?等他退了,按粮按丁,那是要我爹当里长的,他现在敢告,以后有他好看!”
  赵功瞥了他一眼,“这么大声干嘛?没得出去张扬得罪人!”
  赵宝建却不怕,“爹,你老说什么是什么,反正这事雷打不动!”
  一院子的赵家人哈哈大笑,笑声没停,有人拍了门。
  “谁啊?”赵宝建上前开了门,一低头看见东财。
  “咦?你小狗崽子?跑回来干嘛?还想要粮?下回再说!”
  方才打发老朱婆费了不少口舌,赵宝建想到那个难缠的老婆子,就烦得慌,连带见着东财也没好气。
  他有没有好气不重要,东财直接把村里人教他的话喊出了口。
  “县太爷又来发粮食了!到北头的堤上了!俺们村的人得了信,全去抢粮食了!俺婆让俺来说的!”
  东财说完,一句废话都没有,扭头就跑。
  刚才村里人说,如果他不好好报这个信,就把他捆树上一天一夜,现在他报了信,不用捆树上了!
  东财转眼跑没了影,赵家人想多问一句都没有。
  一家男丁互看一番,直把手里的碗一放,砰砰响。
  “走!抢粮食去!”
  说话间,院里尘土飞扬,一个人都没了。
  ——
  跟着东财过来的两个绿亭村人,一见着赵家人投胎一样地往北头的堤上跑去,差点笑出了声。
  携了东财跑回去给村里人报信,村里人早就翘着脚、伸着头等着了,这下见着旗开得胜,各个脸上笑开了花。
  郭天达是村里的年轻一辈里说话办事稳重的,当下由他领着一拨人先奔赵家去,再让另一拨人兵分三路,一拨去把村里各户集中起来等着分粮食,另两拨再把西边的酒溪庄和西北边的堤西村的人喊来,大家共属一里,绿亭村的人抢粮食,不能抢了人家的口粮。
  崔稚看得直点头,一转眼,见魏铭不知何时背着手站在人群外,老大爷看下棋一样,还观棋不语,赶忙拉了他,“你也跟着去呀!”
  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跑不动。”
  崔稚不知道说什么好,郭婆婆在一旁呵呵笑,“别催他,他刚想了这么个好主意,肚里一碗稀粥早没了。”
  崔稚对这个解释竟然无可辩驳。
  不过这次,木子倒是给她正经帮了忙。
  她回头去看木子,发现木子又开始发呆,望着人群离去的方向出神,脸上不知何时露了些情绪……似是悲悯?
 
 
第5章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魏铭想起了从前。
  那是永平二十七年,他中进士后授知县职、往广西平南县任职的第二年。
  平南连一月下雨,百年不遇。终于只晴了一日,接着突降暴雨,水位猛涨,堤坝垮塌,全县受灾。这一场灾害并非只平南县,周边各县甚至各府全部淹在水中。
  广西地处偏远,不及山东靠近京城,消息传得快,朝廷还能拨相邻省份粮仓赈济。他主持的平南县无有救济,官员和当地百姓只能自救。
  洪水、疫情、饥荒接踵而来,一斗米值一千钱,一猪值银二十两,男男女女插根稻草入市买卖,不过数十文。要知道江南富庶之地,一斗米才值二钱银子,二十两够十口人过一年了!
  钱和吃食的价格完全乱套,没钱买粮的人家,都能把埋在地下的尸体挖出来,更有甚者,父子夫妻当街相杀相食。
  他亲眼看着一个女孩从他身前跑过,只几息的工夫就没了影,他听见惨叫声急急寻过去,女孩却已经被撕扯入了人堆,他喊人将围在前的人全部拉开,女孩还是没了,一条腿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所以,崔稚跑晕在他家门前,他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将她拉了进来,用一直棍子挡住门外的人,才救她一命。
  也算是解了当年的心结吧。
  后来,总也等不到朝廷的赈灾粮,他收来的富户捐粮不过杯水车薪,便强行动用了当地一大寺庙的香火钱,去外地买粮赈济,灾情才稍稍得缓。
  只是这一年的灾荒,导致直到他三年任满离开,平南尚未恢复往年的生机。
  天地不仁……
  “想什么呢?”一只小手突然在魏铭眼前乱晃。
  魏铭被搅得头晕,方才的心思瞬间一散,“没什么。”
  “但我看你眼神很深邃诶!你才十岁,能想什么深邃的事?”她歪着头打量他,忽的点脚靠到他耳边,“喂,你不会也不止十岁吧?!”
  魏铭顿了一下,难道她看出他是重活了一辈子的人?
  她的来历,他还没弄清,若是在被她抢了先机,可不是上策。
  他不动声色,只听她又道:“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你接一下?”
  她说这话,倒像是什么治国韬略,他为何从未听说过?
  “你说的什么?”
  他问回去,她却盯着他看了一眼,接着叹了一声,“算了,你果然只是个傻木子而已。”
  她瞧着她又坐回了村里的老榆树下,光秃秃的树杈上,只有树梢尖尖上还有几片新嫩的叶子,风一吹,轻轻晃动。
  郭家婆婆和白家婆婆正在说她,“这么点子年纪的小闺女,我还没见过哪家有比她精的!真是可人疼!”
  她傻笑,“嘿嘿嘿!”
  白婆婆指着她道:“我像她这个年纪,还只会地里玩呢!魏家是好人家,能收留她,也是她的福气。”
  郭婆婆又摸了摸崔稚头上的揪揪,问她,“你爹娘兄弟呢?”
  “不见了。”
  俩老婆婆听着俱是一叹气,一阵子没说话,过了一会缓过来了,才道:“你就在魏家好好过日子,木子是个好的。”
  魏铭听着挑了下眉,向她看去,见她好像没听懂,还是傻笑,“嘿嘿嘿!”
  两个婆婆被她的傻笑闹到,也跟着笑起来。
  不多时,酒溪庄的人奔了过来,从绿亭村借道,往赵塘村抢粮。
  崔稚不知何时从两个婆婆怀中溜了出来,一拉他的胳膊,“走走,跟去看看!”
  ——
  赵家院子里乱作一团。
  赵功的媳妇、儿媳妇、小女儿和孙辈们全被关进屋里,有人守着门,不让他们出来。赵宝建的媳妇嗓门大,这会正扯了嗓子嘶嚎。
  只那北头的大堤可不是一般的远,赵宝建媳妇嗓子喊哑了,一个赵家人也没回来。
  郭天达站到他家的磨盘上说话。
  “赵家婶子、弟妹也别哭闹。咱们就是取走咱们该得的粮食,你家的东西咱们不要,等咱们走了,你们自去清点,错不了!”
  他义正言辞,下面有早就看不惯赵功的人道:“要我说,咱们就该把赵家的粮食一块抢喽!见天弄些薄汤稀水糊弄人,现在就剩下这点粮食,还不是被赵家人弄走了!”
  这人一说,有不少人应和。
  可这是个算不清楚的账,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应急粮从赵家搬出来,粮食拉回各村,赵功回来也只能干跺脚。
  可惜村里人因为灾荒去了不少,各村该领多少粮食又算不清了。
  满满一院子的人,都等着一个在县里做过几日学徒的年轻人打算盘,年轻人急得满头是汗,偏还老是打错,重新再来。
  魏铭被崔稚拉着从人堆里挤进去,一眼瞧见粮食都搬到了院子里,只是这数目算不出来,所有人只能干等着。
  魏铭很久没遇到过这种状况了,这等事总有人替他办妥。现下这个情况,好不容易制住了赵家的人,难道让他亲自上手?
  魏铭思量着怎么指点年轻人一番,眼角瞥见崔稚已经走到了那人身后。
  那年轻人叫吴董,是赵塘村的人,饥荒以前在县里一个酒水铺子干过伙计,饥荒一到,铺子养不起伙计,就把他遣了回来。
  他嘴里嘟囔着每村多少户,一户有几丁几口,官府应急粮发了多少,每户该领多少粮食,各村又该从赵家领走多少,现下剩下多少粮食,该如何分。
  “天啦噜,怕是小学一年级的水平……”
  魏铭见崔稚露出惊讶又质疑的脸色,虽听不懂她说得是什么,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不成,她还会打算盘?
  魏铭心下微惊,问她,“你会打算盘?”
  崔稚:“不会。”
  不会打算盘,还嫌弃人家吴董?
  魏铭揣着疑惑看她如何行事,见她蹲下身来,捏住了他脚下踩着的一根树枝,“抬抬脚,我赶紧把数算了,领粮食走人。”
  魏铭连忙抬起脚来,只见她用树枝抹平了一片土,问起那吴董来。
  她不问户,也不按丁,却是问了丁口,丁是十六到六十的男子,口指却把所有人都算上。似他们魏家,只有失踪的叔父算是一丁。
  她问来各村人口,便用树枝在地上画几个扭曲的符,然后问了剩下多少粮食可分。
  应急粮有麦有米,方才郭天达已经领着人称量过来。她又用符记下来,转头问他一句,“我记着一石是十斗,一斗是十升,一升是十合,是吧?”
  魏铭颔首。
  就见她开始用那几个符画起来,这一画还画了不少,有圈有点有横有叉,画完,她似是嘀咕着又核了一边。
  “好了!”魏铭见她一回头,朝自己展颜一笑,然后一脚将那画了半天的圈踢成了飞灰。
  她把头凑在还在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吴董身后,朗声道:“你这不是算出来了吗?”
  “是、是吗?”吴董愣愣的。
  崔稚看着他算盘上根本没有的数,念了出来,“绿亭村麦八斗、米九斗,酒溪庄麦五斗、米五斗六升二合,堤西村麦六斗、米六斗七升五合,开始称吧!”
  挤在院里的人得了这话,也不管出自谁口,立时都动作起来。
  “啊?啊?是我算得?”吴董看看算盘,又看看动作起来的老乡们,挠头。
  崔稚拍拍他的肩,“就是你算得,没错!”
  吴董还有些懵。魏铭目光从崔稚身上掠过,又落到她没踢尽的圈符上,心下微沉。
  她会的太多了。
 
 
第6章 给你编草鞋
  赵功院里,绿亭村、酒溪庄和刚来的堤西村人,都动作了起来,赵塘村其他村民可沉不住气了。
  “咱们又不是赵家人,咱们的粮食怎么算?不能都被你们领了吧?!”
  “没领你们的,赵塘村的自家按丁口领就是了,吴家哥哥算着呢!”崔稚躲在吴董身后喊了一句,拍了吴董一下,“快算!人口数乘一口该领的粮食!”
  说完也不管吴董算得如何了,一转头拉住了魏铭的手,“走走,咱们跟车回去!”
  魏铭被她拉着,从搬粮食的人群里挤出去,见她手脚灵巧地爬上了绿亭村的地排车,坐在边上偷笑。
  魏铭瞧见她那偷油吃的小老鼠样,方才心中因她而起的沉沉疑惑,又消减了几分。
  人的能力和心性是两码事。
  “木子,你要不要上来?”她伸着脑袋问。
  魏铭一度怀疑她要从车上掉下来,他道,“我不上了,我走着便好。”
  她撇撇嘴,嘀咕道,“你是穿草鞋穿习惯了,我可受不了,想念我的松糕底……”
  魏铭听她又开始说胡话,也不再多问,往一旁水塘边,掰了些蒲草带着。
  为了粮食来回跑了几趟,她脚下草鞋确实磨破了。
  ——
  赵家人一窝蜂地奔着北边大堤去了,跑得满身是汗,刚喝下的粥水都消耗了干净,然而到了北头大堤一看,堤上比粥水还干净,一个人都没有。
  “咋回事?人呢?”赵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宝建比他爹强点,道:“莫不是咱们跑得太快了,绿亭村的人还没赶到吧!”
  这话引了一众年轻人笑,“都是些肚子没饭的东西,跑断腿也跑不过咱们呀!”
  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笑,赵功却不笑,“不对,就算绿亭村的人没跑到,朝廷押粮食的又去哪了?”
  众人一愣。
  有人试探道:“会不会,已经被绿亭村的人抢走了?!”
  “不会吧!这么快?!”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不可思议。
  赵宝建道:“那就去绿亭村!把粮食抢回来!”
  一群年轻人响应,赵功眼皮跳了一下,觉得总有些地方不对。
  他喊住了赵宝建,“别慌!要是都去绿亭村了,大堤再来了押粮食的,不就岔开了?!”
  赵宝建一听,连连倒是,“爹说的对!那留几个在这!这事忒他娘的邪乎!”
  “邪乎”两个字就像是大锤,咚咚敲在赵功头上,他眼皮又是扑腾一阵乱跳,心里更不安了,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快看,那边怎么那么多人?!”
  众人都顺着他手指向下看去,看到了赵塘村到绿亭村过水塘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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