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远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耳朵里塞着AirPods, 她们走过来的时候,他把耳机摘了下来,笑说:“今天起得这么早?”
走到他跟前, 能感觉到身上蒸腾而起的热气,这个状态,绝对不是随便跑一下就能达到的效果。
宁樨有些惊讶,她以为今天和小园已经够早了, “你几点起的?”
“六点。”
他的自律让她自愧不如。
进屋之后,温岭远先上楼去洗澡。
宁樨拍了一会儿池小园吃早餐的镜头,然后把自己带过来的那些罐头开了一个,放在墙角。
茯苓过来吃,她蹲在那里看,假装撸猫,实际是在等温岭远下来。
没有等太久。温岭远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头发只吹到七八分干,运动和沐浴过后,神采奕奕。
宁樨这时候说:“我早餐买多了,你帮我吃一点?”
宁樨把两个包子和一杯热豆浆都递给他,自己打开了那一碗车仔面。
隔着桌子的距离,也能闻到从她碗里散发出来的,酱料的辛辣气味。温岭远带有一点审视地看她片刻,发觉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了。预谋的,还是无心的,变得不好判断。
为了配合宁樨的拍摄,池小园今天尽量多的涉及到了每一种工作,抓药、煎药、整理病历、清点耗材……忙了一整天之后,她累得有些怀疑自己平常是不是划水太过。
宁樨周日的计划,是去拜访一下温鹤庭,顺带拍摄。这样能使视频内容更丰富,提供一个纵向观察的视角,展示一个中医世家老中青三代人的不同面貌。
晚上,宁樨要回自己家里一趟,温岭远开车送她回去。
其实,宁治东并不在南城,宁樨回不回家都无所谓。但是,倘若今天还去小园那里休息,就找不到机会和温岭远单独相处。她所有的小心思、小算计,都花在温岭远身上了。
行李箱放在后备箱里,宁樨坐在副驾驶座。
春夜里经过树梢的风声,被车窗玻璃过滤成了细微的白噪音,车载广播的音量调到很低,宁樨有一些昏昏欲睡,可能今天还是起得太早了。
温岭远看过来一眼说:“你可以睡一下,到了我喊你。”
宁樨摇一下头,把身体坐直,这样能使自己稍稍清醒。有外人在的场合,和他说什么都能从容自如,一旦独处,就好像必须要开始斟酌话题。
因为心态很矛盾,需要拿捏那个既能使人想入非非,又能随时撇清的度。起码,在确认他的心意之前,她想再攒一些筹码,不要太快出局。
她还在乱想的时候,温岭远已经开口,是一个十分稳妥的话题,“除了苏雨浓,还有其他高中同学在崇城吗?”
“苏昱清。”
宁樨看了温岭远一眼,他骤然的沉默,让她以为他是在回想苏昱清是谁,于是主动提供一些线索,“你应该见过他,三……四次?第一次是前年我参加校园歌手大赛……”
“我知道,我记得是谁。”温岭远淡然一笑,停顿了一下,又问,“你……”也不过是说出一个字,又停下来。
“我?”宁樨困惑。
温岭远却摇了摇头。
宁樨直觉被他咽回去的后半句话,应该才是他真正想要问的,但他自己权衡之后,没有问。为什么?
温岭远换了另外话题,问她的社团生活。
宁樨没有太走心地介绍,这些都无所谓,他知不知道能怎样?揣测不出温岭远方才到底想要问什么,又不可以直接问,这使她觉得非常难受,就停下来,不想继续说这些废话。
她发觉自己在他面前,很容易展露坏脾气,因为知道他不会被冒犯。
果然温岭远只是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再问。
经过那片湖,宁樨放下车窗,身体探出一点往外看,努力搜寻夜色中的湖面,试图看一看有没有天鹅,这个举动有一些徒劳。
车停在小区门口,温岭远去后方帮她卸下行李,很自然地,要送她进小区里面。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和我爸常碰面吗?”宁樨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走在推着行李箱的温岭远身旁。她的坏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很快。
“不经常,宁总似乎在南城的时间不多。”
“连我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怪他了。可能是上了大学以后才知道,有钱又自由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
温岭远笑了。
“你教我学会享受物质。”宁樨看向他。
“嗯。但是你并没有变得败家。”温岭远还记得那时他们的对话。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你知道我租的那套房子,一个月房租多少?”宁樨笑说。
“如果你觉得值得,那就不算贵。”
宁樨忍不住说:“你自己这么勤勉自律,教给我的都是享受当下,为什么?”
温岭远仿佛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经她提醒怔了一下,才笑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开始,并不打算学中医。”
“没有。不过,我能看出来,你对青杏堂,其实只保留工作范畴之内的热忱。”不然不会不知道院子的花叫什么,常备的那几种茶叶,又是什么品种。
“我父亲执意经商,继承家学的使命,就落在我和我哥身上。我哥看似随和,实则很有主见,他看不到中医的未来,执意不肯走这条路。于是,只剩下我。”
“那你最开始,想做什么?”
温岭远思索了片刻,才说:“我已经忘了。知道自己注定要继承青杏堂之后,我没有再花费精力深度培养其他兴趣。”
“书画不算吗?”
温岭远笑一下,“我记得跟你说过,小时候挨过很多打。”
“可是,你还是送了我书画。两次。”
“毕竟是一项技能,如果使它荒废,那些打就白挨了。”
宁樨笑出声。
温岭远缓声说:“不管是学中医,继承青杏堂,还是从小跟爷爷学习传统文化,我虽然不热衷,但也并不排斥。如果,那时候我有自己热爱向往的事业,我同样会反抗爷爷的安排。”
“就好像,平常如果没有想法,随便吃什么都可以。但是,如果这一天强烈想要吃某一样东西,风雨兼程也要吃到?”
温岭远笑说:“可以这样理解。”
已经走到宁樨的家门口,然而房子里并没有亮着灯。
宁樨没有料到汤阿姨不在,如今这栋黑黢黢的房子差一点戳穿她的小算计,于是及时补救:“啊,我爸不是说他今天回来?好像还没到家。”
她站在原地,看向他:“你可不可以陪我进去,我有一点怕黑。”
在温岭远的陪同下,宁樨打开门,摸到门边的开关。
即便整个青春期都生活在这栋房子里,每一回宁樨还是会被客厅浮夸的水晶灯闪瞎眼。所以她会想要按照温岭远住的地方安排自己的出租房,足够简约,又足够有格调。
房子汤阿姨是打扫过的,空气洁净。
宁樨站在玄关的落尘区,把钥匙放在柜面上时,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温岭远看着她。今天周六,所以他们是按正常时间吃晚饭的。他不知道年轻人的新陈代谢是不是更活跃,就他而言,并不觉得饿。
“我想点外卖。”宁樨说。
“你想吃什么?”他考虑一下,才走进来,带上了大门。
宁樨打开鞋柜的抽屉,给他找一双干净的一次性棉布拖鞋,“我不知道,我要看一下。如果冰箱有菜的话,也可以下面条吃。”她不确定自己更喜欢哪一项,好像和他坐在沙发上闲聊等外卖,或是去厨房一起忙碌,都很好。
宁樨去厨房查探冰箱的储备状况,温岭远则去后方的客用洗手间。
冰箱里很满,分门别类地码放着新鲜食物,只是太丰富反而限制了发挥,使厨艺基本为零的宁樨无从下手。
最后,还是决定点外卖。
下单付款之后,宁樨从厨房走出来,听见温岭远的脚步声朝着客厅走来,却停在了半途。
她愣一下,心里一个咯噔,赶紧走过去。
温岭远停在一个大型的水族箱前面,过滤系统正在运作,水草招摆,几尾锦鲤,几尾普通的褐色鲤鱼,在汩汩上升的透明水泡之间往来穿梭。
宁樨自己都不知道,汤阿姨什么时候换了更大的水族箱,又是什么时候养了更多的鱼。至少这一刻,她很想给汤阿姨涨工资。
她已经认不出来哪一条是温岭远曾经钓回的那条了,也或许,汤阿姨是把那条养死了,所以才想出了这个办法蒙混过关?
不管怎么说,只要温岭远也认不出来就好。
果然,温岭远只是笑说:“观赏鱼和食用鱼混养?”
“众生平等,谁说食用鱼就不能当观赏鱼?”
温岭远笑了一声,拿起旁边放鱼食的小碗,往水族箱里丢进些许。
宁樨走到他身旁,隔着玻璃努力辨认,“……我点了外卖。”
“点了什么?”
“我有点后悔,我不应该点鱼头面的。”
温岭远愣一下,笑出声,“那我们不当着它们的面吃。”
作者有话要说: 上次有个小可爱在评论说,食用鱼是不是活不了太久。我查了一下资料,喂养得当,是可以成活的,而且鲤鱼很好养,生命力也很顽强。
第三十一章 春分(03)
在等着外卖送达的时候, 宁樨给温岭远展示了一个手机游戏。那是一个放置类的休闲游戏, 玩法非常单一, 主要就是在深海一块荒芜的珊瑚石上种植海底植物, 积攒生命值,解锁鱼类,然后种植更多的海底植物, 积攒更多的生命值……如此循环。但因为画风优美,音乐治愈,它一直在宁樨的手机里,没有被卸载。
她的这个海底世界,已经经营得有声有色,有珊瑚,有海葵,有海草……五颜六色的深海鱼类在屏幕上游动,她甚至能够指着其中的某一条鱼,告诉他这个是草莓准雀鲷,这个是巴布亚扁背鲀河豚……
这使温岭远感到佩服, 不知道自己羡慕她虚度时间的坦然,还是对某一件并无意义的事情的无端坚持。不过或许,有意义的正是坚持本身。
宁樨点击屏幕, 珊瑚石产出“生命值”的速度也随之加快,她说:“我睡觉之前会点一下,很催眠,点不到十分钟就能睡着。”
他们坐在沙发上, 挨得有些近,宁樨给他展示自己的手机,身体自然地往他那边倾斜。她披散的头发于是顺着微微放低的左边肩膀垂下来,发尾拂过他衣袖挽起的手臂。
很清楚嗅到她所用洗发水的香味,像是柠檬草混合着牛乳的气息。只要侧过一点目光,就能看见她侧脸的轮廓,并不过分饱满的额头,并不过分挺拔的鼻梁,以及并不过分尖窄的下巴,唇珠很明显,因此时常会赋予她一种稚气而无辜的特质。
要推翻从前的认知,重新审视一个人,对温岭远而言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是她的存在感过于强烈,使他无法忽视。他们又挨得这样近。
温岭远笑说:“我们今天,是不是有些跟鱼过不去。”
宁樨也笑起来。
温岭远抬腕看了看时间,“你爸什么时候到家?”
宁樨认出来他戴的是一只朗格的月相腕表,表盘和表带都是黑色,乍一眼看去中规中矩,但是表盘四五点钟方向星空盘的一抹蓝色,吸引了宁樨的目光。
“不知道,说不定已经放我鸽子了。”宁樨坦然地撒着谎,她的视线没有办法从他的手表上移开,于是问道,“我能不能看一下?”
“这个?”温岭远指一指手表,见她点头,便解开表扣将其摘下。
宁樨拿在手里,才发现,这块表真正“闷骚”的不在于星空盘,而在于它的背面。菱纹的银色背板,有四分之一的部分,透出了内部精巧复杂的机芯,黄金套筒,手工雕花的游丝摆轮。
宁樨忍不住惊呼了一句:“好漂亮。”
她把表带在自己手腕上绕一圈,表盘有些大,但并不夸张,她知道有些女生觉得女性腕表不够帅气,甚至会专门挑男式的来戴。
她捏住表带,笑着问他:“如果我说很喜欢,你可以送给我吗?”
温岭远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可以。”
宁樨愣一下,抬头去看,就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也是在看着她的,带着笑,使她分不清,是不是长辈纵容晚辈胡闹的笑。
有一秒种,她很想就真的胡闹收下这支三十多万的腕表,改一改表带就当是自己的。
但是,理智使她不可以这么做,如果,她真的要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只愿意以一个身份。
把手表递回去,宁樨笑一笑说:“在我手上待不了一周,它就会被我弄丢。”
“那我先替你保管?等你想要的时候,再找我提货。”温岭远笑说。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纵容她,使她很想放弃策略,无理取闹。宁樨垂下目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点开外卖APP,“我看下还有多远。”
住得很偏,点什么都是超远派送。但是可能因为晚上车少,路上不堵,送过来很快,还有三公里就到。
宁樨揣上手机站起身,“我先收拾一下桌子。”
外卖送到,温岭远拿进来。宁樨去厨房拿来干净的盘子、碗和筷子。她揭开外卖盒,把一大碗的鱼头面倒进盘子里,跟略显疑惑的温岭远解释:“我在学校吃外卖,都会用自己的碗筷,会比较有食欲一些。”
温岭远笑说:“外卖的便利,不就是不用洗碗?”
“为了更好吃,我可以牺牲一些便利。”
温岭远发现,她有一套奇奇怪怪的生活哲学,而更奇怪的是,它们矛盾,却又在她身上统一自洽。
宁樨看温岭远迟迟没有动筷子,看他一眼,问道:“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