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受贿方收受贿赂的程度即可折射出受贿方愿意与行贿方合作的程度。冯驾带走了庐山图,一定程度上给薛恒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但是如若自己的大女儿配合,今日指不定他薛家还真的会出现一名一品大员之妾。
……
薛恒气鼓鼓地回到上房,正叉腰挺胸想派人去将自己的大女儿薛可菁传来问话时,自己的妾室崔氏捏着罗帕梨花带雨地奔来了上房。
“老爷……贱妾听说,今日老爷让菁儿出面去您的书房招待客人……”
崔氏一进门便扑到了地上,凄凄切切,哽噎难言。
崔氏是被薛恒的福妻王氏,亲手从婢女位置抬上来的。样貌倒也周正,生得和眉顺目的,王氏也是考虑到她平时为人处事都算厚道,也知进退,又尽心尽力伺候自己如此多年,才让她升级做了侧室。
而薛恒则大不一样了,男人喜欢女人,与什么厚道,什么情分都没关系,这崔氏厚道是厚道,却不是薛恒喜欢的那种型。若不是王氏坚持,薛恒怕是连正眼都没曾瞧见过这名崔姓婢女。
所以,崔氏深知自己在薛恒心中的卑微地位,除非薛恒自己来,她从来不会主动往薛恒眼前凑。可是今日的事,实在太不一般了,崔氏再也憋不住,一听见这个消息便冲来寻薛恒。
“唔,是的。菁儿年纪也大了,应该见见世面了。”
薛恒捏着胡须尖,望着趴地上的崔氏,说得淡然。
“老爷……”崔氏热泪纵横。
“老爷!菁儿也是您的骨肉,您为何就如此狠心,舍得将她随意送人?”
“呔!说什么呢?”
薛恒眉头一皱,将自己的额头挤成了一只胡桃,“什么叫随意送人?冯大人是什么人,你去大街上随意给我碰一个试试!”
薛恒直起身来,望着哭得神魂颠倒的崔氏一声暴喝:“你给我禁声!哭成这样,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薛恒要卖女儿了。”
崔氏直起身来,红肿着眼冲薛恒顶了回去,“可不是就要卖女儿了吗?老爷,咱薛家又不是吃不起饭,穿不上衣了,还没沦落到非要将菁儿送去与人做妾的地步啊!”
都说为母则强,向来懦弱的崔氏竟难能可贵地爆发出来惊人的战斗力,一番话怼得薛恒的老脸一阵青一阵白。
薛恒大怒,大掌狠狠拍上身侧的案几,“崔氏,你是要翻天了吗?这个家,究竟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他疾步来到崔氏身前,弯下腰,指着她的鼻尖,满面不甘:
“崔氏,你当我忘记菁儿是我的儿了?你也瞧见了,王瑶她相看过多少官家的子弟,什么录事参军,什么长史、司马,咱凉州的大小官家子弟,都瞧了个遍吧,结果呢?”
薛恒摊开手,探至崔氏鼻尖拍得啪啪响,“一个也成不了!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薛恒痛心疾首,“还不是因为咱薛家是商贾!崔氏,不是我薛恒不讲情谊,非要拿话戳你的心窝子,你也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自己,商贾家的庶女,拿什么去跟人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争?”
原本哭闹不休的崔氏沉默了,她抬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夫君,眼中全是绝望与凄凉。
薛恒视而不见,再接再厉,今日誓要让崔氏正确认识到她的错误不可。
“崔氏,你当我薛家是生下来便如此富裕了么?我薛恒的叔父们天天起早贪黑自关外运马贩马时,你还在王瑶家的厢房内睡大觉吧?为了咱薛家的人有饭吃,有衣穿,我薛恒殚精竭虑,费尽苦心终日在外搏命,与人讨好卖乖,伏低做小,你又理解过我的苦衷吗,你是当我天生就爱这样吗?”
“崔氏,我娶到了王瑶,并不意味着我薛家的姑娘就能变得高贵又神圣了。连我薛恒自己都不能是我自己的,菁儿,又有什么资格幻想自己是贵女呢?”
诺大的上房内静谧无声,帷幔后,王氏松开了手中的流穗,一扭身,拿手中的罗帕掩面叹息。在必须要选择一名女儿为了薛家牺牲自己的终身时,薛恒,他也只能如此选择了吧——
薛可菁长薛可蕊两岁,同为薛恒的女儿,虽说主母王瑶也极力将薛可菁与薛可蕊同等对待,但作为嫡庶姑娘,二人的身份依然有天差地别。
首先如今这情况,莫说薛可蕊好歹是嫡女,不适合与人做妾,单就年龄来说,薛家姑娘里就菁儿正当龄,薛可蕊尚未及笄,此事也只有她薛可菁最合适不过了。
薛恒替薛家搏得了今日的富贵,但是他失去的远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薛恒身体力行地诠释了如何做好一个薛家子孙。如今崔氏心疼女儿没错,但以薛家的地位也只能这样了,要怪,便怪她薛可菁为何要姓薛吧……
……
那边厢,薛恒与崔氏正在为薛可菁的终身大事争得面红耳赤,这边厢,薛可蕊也在为自己的庶姐担心。她听婢女怀香传的消息说,崔氏寻去了上房,正与父亲争执呢。
薛可蕊轻叹一口气,唤来怀香带上一筐香杏,便往薛可菁的馨雨苑走去。
薛可蕊甫一进门,便看见薛可菁正靠在窗边的牙床上绣一条云肩。见薛可菁如此一副云淡风轻的安稳模样,薛可蕊那原本惴惴的心也放松了许多——
长姐没有泪干肠断,痛不欲生就好。
薛可蕊笑意盈盈,兀自挤上了牙床凑近薛可菁的身边,“阿姊绣什么呢?”
“呐,前些日子在赵判司府上,我跟他家五小姐的女夫子学了一种新式的绣法,便想着母亲前些日子不是新做了一件对襟袍,寻思着搭配啥款式的云肩吗,这几日我就试着动手给母亲做一件。”
薛可蕊低头,只见一件缎地四合如意云肩已完成一大半了。针脚细密,色泽秀丽,绛紫的如意云,樱草色的折枝花,精细又雅洁。
薛可菁口中的母亲,便是薛可蕊的生母王氏。薛可菁跟她的母亲崔氏一样,生性恬淡,对薛可蕊悉心爱护,对自己的主母王氏也恭敬有加。只偶然的一眼,看见王氏做了新衣裳想配一件云肩,竟如此放在心上,还亲手替主母做。
心头一股暖流涌起,薛可蕊探手紧紧握住了薛可菁那纤弱的手腕。“阿姊,别担心,我一定会劝说父亲放弃他的想法的。”
听得此言,薛可菁抬眼望着薛可蕊,笑得温婉:
“蕊儿不用为了我去惹父亲生气,过去这一年,蕊儿也瞧见了,母亲为了我的终身大事跑了多少路,操了多少心,不都无疾而终了吗?”
薛可菁轻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一脸落寞,“我也认真想过了,我的身份摆在这里,真要寻个贩夫走卒随便嫁了,还不如任由父亲将我送于高官做妾,好歹还能帮上咱薛家一二,也不枉费咱薛家养育可菁十六年……”
“阿姊……”
薛可蕊瞠目结舌,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自己的长姐。望着薛可菁那温柔的眼,恬静的笑,薛可蕊心中块垒,她愈发握紧了手,心中默默地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将长姐推入火坑。
第六章 憧憬
在薛府的家宴上,冯驾当场作出的,每年凉州屯兵所需的战马补给,都从薛恒手上收五万匹的承诺很快便兑现了。
当身着戎服的军需官扣响薛府的大门,送来马匹供给的契书时,薛恒诚惶诚恐叩谢再三。
在每个藩镇,节度使都集军、政、经大权于一身,节度使有权力任免藩镇的官吏,也有权决定自己藩镇军备力量的培育及补给方案。选择自己专属的某一,或某多个“军需供应商”,对节度使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
但是对凉州所有的商贾来说,冯驾这一小小的选择,则决定了他们大多数人的家族命运。原来的节度使换人了,意味着凉州商贾圈原本的平衡态势被全然打破,河西所有的商贾巨头重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如无意外,冯驾的初始选择则基本决定了在冯驾任节度使期间,凉州经济蛋糕的分配模式。
不过短短数日,薛恒便先下一城,可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也!
于是,表达诚意“未能到位”的薛恒没有放弃自己的“初心”。数日后,薛恒亲自带着一份礼单,在薛府管家薛平的陪同下来到了节度使府。
在冯驾询问的目光中,薛恒满面红光地递上了自己的礼单:薛家以家族的名义为藩镇驻军献上五万担粮草,与五万匹布帛。
冯驾微笑颔首,心中惬意,抬手招来小卒将这礼单好好收下。
薛恒笑得愈发灿烂,这其实不是主要的,他毕恭毕敬地立在冯驾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小民听闻节帅乃孤身赴凉州任职,身边也没个知冷暖的,甚是孤寂。小民有女唤可菁,年方十六,样貌也算过得眼,今日斗胆,愿将我这长女献与节帅,替节帅执帚侍奉。”
冯驾听言,哈哈大笑,忙起身相却:
“薛老爷太过客气,本官收下这粮草与布帛已是厚颜了,怎敢再抢你女儿?再说了,康王世子下月便要来凉州。本官初来乍到,本就事多,待世子爷再来,只怕是要忙到翻天,怎会孤寂。无碍,无碍,哈哈哈哈!”
冯驾推脱得干脆,薛恒心中失望。他早打听过了,这冯驾的正妻薨逝后,尚未再添妻妾,虽说他是元帝的左膀右臂,亲事对他来说与那朝中的需要干系更大。但纳妾室总是自由的,若是菁儿真的被冯驾纳作妾室,岂不是远远强过嫁与那录事参军、司马、长史吗!
薛恒愈发懊恼那日未能将可菁带到冯驾面前来过眼,可菁虽不及可蕊娇媚,但在凉州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了。千错万错,都是老天的错,偏偏自己那时离开了,竟由得那丫头随意使唤了一个婢女来打发自己。
如今再后悔也没了后悔药吃,薛恒坚持不过冯驾,也只能就此作罢,心想着,待康王世子爷来到凉州后,自己再与那世子爷交好,定能将他冯驾与咱薛家牢牢地拴在一起的。
……
冯驾身着中衣独自一人斜靠床头,望着墙角发呆。
再一次离开京城独自公干,冯驾已是习以为常了。他生性冷淡,娶荣月郡主之前便一个人待惯了,娶妻后又连年征战,夫妻二人聚少离多,也甚少离愁,直到荣月郡主难产薨逝,他才突然心生了些悲凉。
荣月郡主曾经是那么的没有存在感,她嫁与自己多年,除了得了个冯驾的孩子,还在生孩子时丢了命,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墙角摆着高大的朝服架,上面挂着自己的外袍——
那件没有虎豹,没有织锦的素色细棉青袍。
眼前浮现出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你是节度使大人带来的人么?”
冯驾忍不住掩面轻笑,自己被人误会是护卫或小厮,倒是头一遭。不过这姑娘家中是做生意的,看人先看衣着,倒是情有可原。
他盯着那件青袍开始仔细端详,难道这件衣裳就那么入不得人眼么?
看了半天,果然发现这件袍服的边角已然磨损不少,胸膛及下摆部分也开始有些脱色。
冯驾揉揉额头:如果被柳玥君看见,这件袍衫只怕是非得扔了不可……
大名鼎鼎的荣国夫人柳玥君,是元帝胞兄,康王爷的儿媳,也是冯驾的先夫人荣月郡主的嫂嫂。荣国夫人柳玥君的儿子李霁侠,作为康王爷一支的独苗,他便是冯驾口中的康王世子。
李霁侠是元帝正儿八经的侄儿,也是冯驾的姑侄,他身上流的是最高贵的皇族的血,却是由冯驾一手养大的。
只是这皇帝的侄儿,怎么却得由冯驾来养,却是有些原因了。
都说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可是皇帝的权力也是靠一个个得力的权臣支持和巩固的。对元帝来说,冯驾便是这样权臣。
以元帝的实力,他并不足以获得他的帝位,他有实力更为强劲的兄长梁王距离皇位比他更为贴近。
康王爷一直是元帝需要力保的一支,他是元帝用以掣肘梁王的重要力量。可是康王在驻守安东府时,辽人作乱,康王李涣当仁不让披挂帅兵迎敌。无奈辽人善战,不及半月便席卷整个安东都护府,全靠朝廷后来派出冯驾的三十万大军增援,才终于平定了安东之乱。
战火纷飞中,辽人攻入了安东府,康王府损失惨重。遍体鳞伤的康王府一夜之间血脉尽断,还是冯驾浴血杀出一条血路,好容易在康王府一方残破不堪的地窖中救出了紧抱小世子李霁侠的柳玥君。
彼时冯驾北上保安东,他的发妻,康王的幺女容月郡主正值生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容月难产,在元帝眼皮子底下奋力挣扎两天两夜后,母子双亡。
康王爷李涣一夜之间失了儿子,再失女儿,巨大的哀痛加上剑伤沉重终于一病不起,被元帝接回京城照顾,这一躺便是十数年。诺大一康王府如今便只剩了小世子李霁侠,与他的母亲柳玥君。
元帝哀痛不已,康王不仅是他同母的兄长,亦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康王一支最后的血脉,也为了他自己,在元帝郑重的安排下,冯驾接手了康王爷遗留下来的这最珍贵的一丝血脉。
这其实也是元帝最无奈的法子,女婿是半子,冯驾也算曾经是康王一支的人。康王倒了,元帝少了一条胳膊,他需要将冯驾这种权臣紧紧锁在他身边:
彼时他才即位,北边辽人打,南边有兄长梁王盘踞最富裕的江南三道,开始蠢蠢欲动。荣月薨逝,与冯驾失了姻亲的联系,便用亲情来缠住他,效果也是一样。
只是李姓是皇姓,冯驾可以三叩九拜跪地祈求自己入赘皇家,元帝却不敢让李霁侠真的改姓随了冯驾姓冯。
于是冯驾被元帝在他姑父的身份之外,又赐予了“仲父”的称号,为了彰显此事的重要性,元帝为此还举行了非常正式的类似民间拜义父的仪式。
就这样,康王一派总算走出了阴霾,冯驾,也终于多了一个姓李的小尾巴。
虽说政治因素向来都是皇帝调整皇室关系构成的最重要因素,但冯驾不在乎。他没有尽到女婿应尽的责任,欠康王太多,替康王照顾孙子是他的责任。
尽管李霁侠是别人家的儿子,但头顶着姑父兼“仲父”的称号,再加上冯驾胸怀对荣月郡主浓浓的歉意,连带对李霁侠也另眼相看了。冯驾真的将孤立无依的李霁侠随时随地带在身边,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普通人家对儿子付出了多少爱,冯驾对李霁侠的投入,丝毫不比亲生的父亲少。
康王世子李霁侠,去年刚及束发,是时候跟着冯驾学习处事议政了。按照元帝的想法,作为十道节度使之一的凉州节度使,必定是应当分给他的胞兄康王一派子弟掌控的。
李霁侠年幼,冯驾的忠心世人皆知,此次选择凉州节度使的人选时,元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冯驾。不光是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为了日后李霁侠的发展着想,将凉州节度使这一重要职位恩赐与冯驾,也是理所应当的。
冯驾从未在凉州任过职,如今任此凉州节度使便手握重兵,毫无疑问当举家搬迁来凉州。冯驾的双亲去世得早,虽说冯驾光棍一个,并无旁的妻妾,但此次毕竟是搬家,各类辎重、人员都极其庞杂。加之皇帝催得急,冯驾自己便先行赴凉州上任,而康王世子李霁侠将于一月后赶赴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