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我可没有陶知县您这般的好胃口。”
陶知县讪笑了一声,有点琢磨不来顾邵来他这儿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位打从京城里来的顾通判,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呢。
顾邵看够了菜,才终于开了口:“我说陶知县。”
“啊?”
“你治下的百姓如今可都还饿着肚子呢,你竟然也吃得下去?陶知县不是一贯自诩爱民如子,可如今这吃相,未免有些太难看了吧?”
“难看吗?”陶知县赶紧擦了擦嘴,又转过头问旁边的小厮,小声嘀咕,“难看得很吗?”
小厮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还好啊。”
他们老爷好看着呢。
顾邵嗤笑:“你问他,还不如问问县衙外头的百姓呢。”
陶知县皱着眉头琢磨着顾邵的来意,半晌才讨好地说了一句:“我说顾大人啊,您有什么话直接说好了。我这个人就是个大老粗,听不懂您的言外之意。您要是想做什么,想吩咐什么,尽管吩咐便是了。”
“也好,我也懒得再拐弯抹角了。”顾邵坐了下来,盯着陶知县,直接切入正题,“刚才我去看县衙施粥的点,瞧见那些桶里的粥,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水,压根没有多少米。那些打粥的小吏看到我过去,便装模作样的从最里头打上来一点厚粥,等我第二次再过去的时候,里头可就真的只剩下水了。”
“……”陶知县咬着牙,暗骂一句不中用。这些糊涂的东西,要私吞也不是这个时候私吞啊!
他正想装糊涂,却又听顾邵继续道:“这回淮安府一带受灾,我记得朝廷可是发过赈灾钱粮的。如今大齐开了互市,与火寻国商贸往来赚了不少钱,这赈灾钱,自然也不会少了淮安府的。桃园县灾民最多,划下来的钱粮应当也是最多的,可如今这情况,让我不禁好奇,这拨下来的钱粮,究竟去了哪儿?”
陶知县呼吸都慢了半拍。
“是半路丢了,还是,进了谁的口袋里,再也吐不出来了?陶知县你说呢。”顾邵笑眯眯地盯着陶知县。
陶知县还能说什么,只能装疯卖傻:“应该不会的吧,顾大人您一定是多心了。”
“多心?我看未必。你不说也没关系,回头我让人查一查账本,仔细核对便是了。”
陶知县放下了筷子。顾邵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有什么胃口?
“你先下去吧。”陶知县对后头的小厮道。
小厮依命下去,走之前还颇为贴心地关上了门。四下无人,陶知县再同顾邵说话也就轻松了许多,他挎着一张脸,道:“顾大人,您何必说的这么严重呢?”
“倘若赈灾钱粮的去向都不是严重的事,我倒是有些好奇,在陶知县的眼中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事?”
陶知县噎了一下,对这位软硬不吃的顾大人也是没了法子。早知如此,今儿他是断然不会让顾邵一个人去外头溜达的。陶知县今儿是知道顾邵要离开县衙的,只是他以为顾邵是去跟晋安先生一块儿查看河道,谁知道他转了个头去看人家施粥。
真是闲得慌。
陶知县便是有再多的借口,也抵不住顾邵的不依不饶。心中百转千回,过了好一会儿,陶知县才叹了一口气:“我实话跟您说吧,今儿这件事,我是真的不知情。”
顾邵冷笑。
“要是您不信,我也要说这样的话。我压根就没有吩咐什么。这赈灾的粮食被贪墨了一部分,里头确实与县衙的官吏有关系,可是与我,却没有太大的关系。说破天了,我也不过只是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陶知县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顾邵点头:“那行,既然你都已经这样说了,那我不查一查,你岂不是愧对于你这一番言之凿凿。”
“你!”陶知县指了指顾邵,却又在他的眼神中默默地缩回了手指。良久,陶知县叹了一口气,“虽说您是京城来的,可您毕竟是初入官场,有些事儿啊,还是得我这个过来人跟你说一说。”
“哦?”顾邵掏了掏耳朵,“愿闻其详。”
陶知县见他愿意听,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这赈灾的钱粮,是从上头一级一级的发下来,到最后才到了咱们这桃源县的,这话没错吧?”
顾邵挑了挑眉,继而点头。
“所以,若是顾大人您要查,便得从这桃源县开始查起,一层一层地再往上查。仓库官得查,转运官得查,押运官得查,咱们这着淮安府得查,江苏省得查,乃至京城的户部,那可都得查。”
顾邵不置一词。
陶知县却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说句不中听的,这里头,又有哪个人是干净的?就是京城里头的那些,又有谁是没沾过这救命银子的?您可别这样看着我,今儿这里只有咱们俩,我索性放开了说。这古往今来,官与民都不同,但凡当了官,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百姓看咱们这些当官的,都觉得里外都风光,可谁又知道这里头的苦楚?勤勤恳恳地当着官,一个月到手里的俸禄却没有多少,外头地也贵,房也贵,米也贵,油也贵,想要活的体面,谈何容易?”
“说百姓吃苦,可咱们的苦也不输给他们呀。他们是吃惯了苦头的,只要有一口粮食,便饿不死,可咱们不一样,过了科举当了官,就再不能活成当初那副德行。当了官还过成普通百姓一般,不是高风亮节,而是不中用,注定被人瞧不起,无异于是锥心之痛。”
“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过体面日子吗。可如今这份基本的体面都没了,还叫咱们这些当官的如何过日子?若是可以,谁不愿意当一个名垂青史的好官儿,可如今这不是生活所迫吗,见了这银子,这粮食,自然要为自家谋划一点的。你说我们辛辛苦苦读了这么久的书,吃了这么多的苦,难道还不值这一点钱粮吗?”
顾邵静静地瞧着陶知县,不过他好像是说上瘾了: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这官场就是这样,你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哪儿都好过;你若刨根问底,吹毛求疵,便注定被人孤立。”
顾邵抚掌。
陶知县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对着顾邵赞赏地点了点头:“这些心里话我是不与让人说的。”
“说的真好。”顾邵点头。
陶知县嘿嘿一笑。
“不过,你虽说的好,我却还是要同圣上禀明实情的。”顾邵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至于你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县老爷,就好自为之吧。”
第161章 圣上来信
回去之后,顾邵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头,耳边还时不时地响起陶知县那些狗屁之言。
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贪墨了银子,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要不是我今儿为了那一碗肉汤,说不定还真被他们蒙混了过去,真是好险恶的心思啊,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对——”顾邵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他们今日能为施粥的一件事情瞒我,之前未必不会因为其他的事情故意蒙骗我。”
顾邵想到上次去外头劝农。当时他走了一遭,只觉得这桃园县的风气实在是不错。没有一个偷懒躲在家里不务农,也没有一个做事懒散发牢骚的,一个个都精神百倍,叫人挑不出一个错来。本来顾邵以为桃源县的风气便是如此,可是如今在想,这会不会也是因为官府提前打了一声招呼,那些人不愿意得罪官府,所以故意装出来的。
“也不是没有可能。”系统忽然回了他一句。
“我就说嘛,肯定是这样。”顾邵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他皱了皱鼻子,有点不爽,“等下回我回了圣上,一定要将这个干吃俸禄不办事的陶知县彻底拉下马。”
顾邵只要想着陶知县的话便来气儿,毕竟他可从来都是安分守己,没有贪墨过一两银子,他爹娘之所以能留在京城,还是靠他从系统那儿弄来的两个方子呢。想他这么辛辛苦苦,操心操肺,而陶知县呢,贪着别人的救命钱,毫无底线,毫无原则,贪了之后还能如此义正言辞地为自己开脱。只要一想到这个,顾邵便心里失衡了。
对于陶知县这样的人,顾邵是鄙视到底的。这样的官儿,就应该见一个抓一个,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他没看到的只能说是暂时算了,等看到了再收拾。至于眼前的,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了。
“不成,我现在就要写信给圣上。”虽然这个月已经写过信了,可是好信不怕多,再来一封也是可以的。毕竟,这回他要说的事可是正事。
顾邵说做就做,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书桌前,铺开纸开始写信。他丝毫没觉得将这些事写给圣上看有什么不对。就像顾邵信任郑先生一样,他同样信任圣上,觉得圣上若是知道这些事情之后,绝对不会坐视不管。顾邵写得极快,没多久便将事情原委写了清楚。只是写今儿这件事写完了之后,顾邵却还觉得不够,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出去一趟。
“我再出去看一遍。上回过去,身边都跟着陶知县的人,这回我一个都不带,看看他们还怎么弄虚作假……”顾邵一边咕哝,一边已经穿好了衣裳,“等我将这件事查清楚,再把两件事合在一块儿上奏,两个罪名加在头顶上,我看他还跑不跑得掉。”
言罢,顾邵已经出了房门,仿佛一阵风似的往外头跑去了。
系统默默地看完了全程。
平心而论,顾邵能有如今的长进,它已经满足了。
顾邵离开之后,一早就在他屋子外头盯着的小厮转头就跑去了陶知县跟前。他过去盯着顾邵,也是陶知县安排的,如今顾邵离开了,他自然要第一时间要禀报自家老爷。
“我看那顾大人穿着一身粗衣粗步出去的,碰到了差役之后只说是要出去,也没有说要去哪儿,更不让差役跟着。”小厮说着,便大胆地往下猜了,“老爷您说,这顾大人是不是故意避开咱们的人,想要下去查咱们的底儿?”
陶知县被顾邵气了一遭之后,到如今都还没有缓和过来,坐在椅子上虎着一张脸。天儿分明也不热,他却愣是生了三分燥意,大刀阔斧地坐在那儿扇着扇子。听到小厮的话之后,陶知县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是糟糕了许多:“这狗东西,倒是精明得很。”
小厮见老爷也这么说了,不免有些担心:“若他真得查出来什么来可怎么是好?”
“他愿意查就让他查!”陶知县没好气地说道,“我看他有几分本事,还能将这桃源县查翻了天不成?”
说着,陶知县一个挺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焦躁地四下转悠着,“不过是个小小通判,即便官品在本官之上,说到底也不过才六品。即便他真的查出了什么,难不成还真能将我从这知县的位子上给拉下去?还上报给圣上呢,口气倒是不小!一个六品官儿,圣上难不成还能记得他是谁?笑话!”
小厮凑了过来:“可小的听说,这位顾大人来头似乎不小啊。”
“还用你说?”陶知县瞪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天底下来头不小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京城那个地方,一板砖砸下去,十个都是有个是皇亲国戚,剩下的,不是什么高门显贵,就是什么乡绅富豪。来头是大,可你瞧哪个有本事直接让圣上另眼相待?谁有本事让圣上记在心里?吹牛皮么,只当谁不会似的。”
小厮听了自家老爷这么一分析,似乎也是这么一回事:“那顾大人那边,就不用管了?”
“你继续盯着点儿,别叫他弄出什么大事儿就好了。若真弄出了什么,再通知上头的人,想来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管。”到底还是担心顾邵那句话,所以,陶知县还是吩咐了一句。
才刚说完,外头忽然又来了一个差役,行色匆匆,看到陶知县之后眼睛一亮,直直地奔了过来:“县令大人,府城那边来人了。”
“来人了?”陶知县迟疑了一下,“……来得是谁?”
“小的也不知道,来了好几位大人,都穿着官袍呢。”
陶知县听了,当即也不跟小厮说什么了,赶紧随着差役一同过去。确实是府城那边来的人,这回来得人有三四个,且个个品阶都不低。相互见礼之后,陶知县这才问了他们的来由。
打头的那个没有立马回答,却问了顾邵的去向。陶知县微诧,只道:“几位大人来得不巧了,顾大人刚刚才出去,走之前连个信儿都没留下,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几时回来。这顾大人年轻,坐不住板凳,回回都要往外头跑呢,咱也拦不住。”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道:“那我们就先等一等吧。”
陶知县问道:“是不是府城那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吩咐?若是有,我这就派人去找顾大人。”
对面的大人摆了摆手:“这事儿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我们过来,是为了送一份信的,只是这回的信有些特别,是圣上写给顾大人的,故而须亲手交到顾大人手上。”
“你说谁?”
“圣上啊。”
“……!!!”陶知县深吸了一口气,踉跄了一下,惨白着脸往后倒下去。
“大人!”后面的小差役眼疾手快地将人给扶住了。
“陶大人怎么了?”几位大人见状,也有些失措。
“不妨事……咳咳咳,不妨事。”陶知县擦了擦头上的汗,“我这是,我这不是替顾大人高兴么。从前只知道他颇有圣眷,却不知道圣上还如此惦记着顾大人。好,真是好极了,原来顾大人竟如此受宠,我真是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府城的几个人还道陶知县跟顾邵关系真不错,看到圣上来信,都替顾邵高兴成这样了。
确实,陶知县“高兴”地快要语无伦次起来。他哪里能想得到,打脸来得这样快,刚才他还言之凿凿地说,顾邵压根不可能将消息传到圣上那儿,圣上则更不可能搭理顾邵这个小小的六品官。可一转眼,圣上的书信却已经到眼前了。
如今还有什么是顾邵做不到的?陶知县只要一想,就心里发虚,背后冒汗,他道:“圣上日理万机,每天有那么多的事要处理,没想到竟然还这么惦记着顾大人呢。却不知,这回圣上来信是为了什么。”半晌,陶知县还是没有忍住,打听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