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直觉得肝肠寸断,终于和丈夫大闹一场,最终却仍应了下来……等孩子出生了,便将朱巧儿打发出府配人,孩子记到她名下。
三日后,朱氏来给王氏立规矩,在台阶上滑了一跤,小产了。
陈庭峰听闻此消息,并没有特别反应,但此后一个月里,没有和王氏说一句话。
朱氏出了小月后,被抬了姨娘,陈庭峰特意嘱咐了她的吃穿用度,却仍不去她屋里,王氏处一个月也最多不过一两回,大半时间都歇在书房。
陈庭峰举家迁回湖州时,并没有带上朱氏,王氏松了一大口气,想是时过境迁,丈夫终于淡忘了当年之事。
然而,三年来陈庭峰莫说是过夜,便是在王氏处坐在、说两句话的时候都局指可数。虽说孝期里夫妻分房是正当,可大户人家里又岂会真守三年?小心莫要搞大了肚子也就是了。何况,毕竟是兄长,并非父母。
直到此刻,王氏才不得不接受现实……他二人之间,终是不复当年了。
所以,今日陈庭峰的诸般作为,于王氏而言已可谓受宠若惊。
……
见丈夫仍歪在踏上看书,王氏轻轻走过去,温声道:“夜深了,老爷还是早些安置吧。书明儿再看不迟,仔细伤了眼睛。”
陈庭峰闻言,抬起脸来,一张清瘦的面庞毫无表情:“不是很挂念华哥儿么,这会子怎不听你问起了?”
王氏表情一僵,勉强笑道:“我晓得他一切都好,也就放了心,信……明儿再看罢。”
“原来是这样,我还为你是知道了锦娘托华哥儿捎来的话,心中起了什么小心思呢。”
“锦娘捎话来了,什,什么话?”王氏面色已现惊惶,却还强作镇定。
陈庭峰一甩手,将手中书卷重重扔在榻上,冷笑连连道:“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将府中之事瞒得密不透风?你以为吴永福将人引到外头过夜,我就不知道了?陈府的二太太是当家主母,眼见着就要只手遮天了不成!”
王氏面色变了几变,胸口不停起伏,显见得惊怒非常。她对陈庭峰本有万般柔情,一心只念着破镜重圆,但这般不留情面地痛斥,却将她不切实际的梦击得粉碎,倒把她性子里原有的刚强与机智激了出来。只听她冷声道:“老爷这话妾身就听不懂了,我是您过了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这陈家的当家主母,不过若说是只手遮天,妾身可万万不敢领受。锦娘来信不假,可妾身何曾要隐瞒您?那江家管事自己要去外面吃席面喝花酒,我们作为锦娘的娘家人,怎么也不能拂了人家的意。”顿了顿,起身自桌案上拿起封信递给陈庭峰,“方才打断您的话,自有妾身的道理……锦娘信上写得明白,她近来身体不适,又思念至亲,请您先带个侄女进京,过江府小住一段,以作陪伴,末了又言,怡姐儿活泼聪明,她一向喜欢得紧,三年不见,实是十分想念。”她面上现出了委屈之色,“虽没有明说,可锦娘的意思,分明是要怡姐儿进京,您刚才贸然提起,叫绮姐儿情何以堪?而且,我想着,这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本都要回京城的,不过时间早晚,左不过差一两个月。这才不想让您当众提起,免得尴尬。”
他们口里的锦娘,说的便是陈庭峰的幼妹来,嫁入京城江家的陈锦如,五日前,自京城来送信人,正是江家派来的管事。
陈庭峰闻言,将手里书信瞧了一遍,面色稍霁,但语气仍是不好:“难道你这样遮遮掩掩,绮姐儿便情能以堪了?再者,”他语语声一顿,“你当真不晓得锦娘的言下之意么?她家的宁哥儿今年也已十五岁了罢。”
王氏笑了笑:“是啊,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必急这一两个月,锦娘特地提这么一嘴,只怕是看中了我们家怡姐儿,想亲上加亲,此番不过暗地里探探咱们的口风,”她长叹一声,“哎,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婚事,咱们家根基浅,交际圈子又窄,想在京城给女儿找门好婚事,可不怎么容易……您若不是和江大人同科,后又一同进了翰林院,锦娘又怎么嫁得了江三爷?锦娘若不是你妹子,咱们怡姐儿又怎么有机会进江家的门?这样的机遇可只有一次,荣华富贵先不说,婆婆是姑母,自然更多亲近疼爱,夫君是表哥,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一般纵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是宁哥儿的舅舅舅母,娘亲舅大,宁哥儿总要顾着咱们的颜面,如此便是一辈子平安顺遂的日子。?可是……我瞧老爷的意思,这样的好婚事,您是不打算给我们乖巧懂事又最孝顺听话的女儿了?”
屋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良久,陈庭峰长叹一声,道:“她是我的女儿,又向来与我亲近,我怎会不盼望她有个好归宿?只是,那也未必非要嫁入高门大户不可的……我有那么多的同科、同年,他们的子侄辈里难道就没有一个配得上我们怡姐儿的?选一个人品俊秀、相貌端正又才华出众的,看在我的薄面上,他们家也不会苛待怡姐儿,待丈夫考出了功名,有的是她的好日子过。”
王氏的声音幽幽地:“所以,江家这头,您是预备着留给绮姐儿了的。”语气笃定,却不是在问他。
陈庭峰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绮姐儿是个苦命孩子,大哥走时将她托付给我,我怎能不多看顾些?她已经十六岁了,大嫂的身子这样,如果一旦……便是十九岁。成了老姑娘,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怕只能给人做填房继室……你也说了,婆婆是姑母,丈夫是表亲,这可怜孩子的日子总能好过些,他日九泉之下,我也好有面目去见大哥。”
王氏只觉着一颗心空落落、凉飕飕地,尽管早有预料,但听丈夫真得说出来,仍是胸中发苦喉头发甜……你心疼侄女的命苦,又有谁来可怜我的女儿?她出生时你已是朝中官员,她本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可事实上,她吃的穿的用的从来都矮绮姐儿一头,便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只要绮姐儿看中了,她便得乖乖给姐姐,小时还知道哭闹,打四五岁起,有什么东西她便都让姐姐先挑了。
如今,便是婚事,也要拣人家挑剩的么?
第6章 夜话 下
不,绝对不行!自己的女儿何为要牺牲在这种无休无止永无尽头的报恩中?她不欲害人,也绝不许人欺到她头上,她女儿头上来!
只听她惨然道:“老爷只道自己心疼侄女,九泉之下能见大伯,我这个做婶子就是黑心烂肺,要将侄女推进火坑么?想来我死了之后,进的便该是十八地域了。”
陈庭峰微微赧然:“我也并菲全然怪你,毕竟作为母亲,你将更好的出路留给女儿,本页无可厚非,只是……”
“不,您错了!”王氏的神情忽地激动,一下站起来,“您错了老爷,两个姐儿自小到大,不论是什么,好的我都给了绮姐儿,妾身自然心疼怡姐儿,可妾身更要顾全老爷想要报恩的心!她们两个的婚事,妾身不敢说管叫绮姐儿嫁得更好,但妾身敢用姓名担保……不偏不倚!两个姐儿的嫁妆也是一样的份例。”
见陈庭峰被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王氏长叹一声:“您是男子,想的是国家大事,哪里懂得后宅妇人的门门道道……您一心顾念着大嫂与绮姐儿,便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么?锦娘难道不晓得大嫂的身子,不晓得绮姐儿已十六了么,她信中怎么只言片语也未提及?你只道两个姑娘一样人品出众,哪个嫁进江家都好,您怎知道锦娘就能允了的?”说到此处嘴角不禁浮出一丝哂笑,“咱们家的这位大姑奶奶,出门子前是陈家的姑娘,如今却是江家的三夫人,和武英王家的丰阳郡主都做着妯娌,眼界又岂能同往日一样。咱们瞧两个姑娘是千好万好,可人家未必一样,尤其绮姐儿,她生父已亡,母亲身子孱弱又是商贾出身,更无亲生兄弟,这样的身世,莫说江家,平常的官宦人家恐怕都艰难……妾身只怕,咱们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只不过就是想念亲人罢了。退一万步讲,锦娘是真心与我们接亲,且甘愿接纳绮姐儿,那宁哥儿的父亲,江家的三老爷能应么?江家的老太太能应么?便是都应承了,绮姐儿进了门,日子便能好过么?据妾身所致,宁哥儿的那位庶兄,先头去了的媳妇虽也是庶出,却是京兆尹家的姑娘,将来再娶的继室定不会差,江家大房丰阳郡主娶的儿媳妇,可是侯府的嫡女!莫说是绮姐儿,便是怡姐儿,您此番回京若有幸能重回翰林院,她作为翰林家的嫡长女,嫁给江三老爷的嫡子,勉强还说得过去,但前几年的日子只怕也艰难的很,更何况您的任命如今也只是未知数罢了。”
王氏的一番话,直将陈庭峰噎得哑口无言,想想也对,绮姐儿出身的确不好,锦娘那头怕真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只听他哑声道:“那,那可怜孩子怎么办,难道就说不到一个好人家了?叫我有何面目去见大哥!”
王氏见一心只读圣贤书,心里只装着朝廷大事的丈夫果然不懂后宅之事,一颗心才总算定下来,不禁也放缓了语气:“妾身将心待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其实妾身早已思量过绮姐儿的婚事,已有了计较,可老爷只把我当成个自私小人,又怎会听妾身的逆耳忠言?”
陈庭峰本已陷入绝望,闻听妻子此言,如暗夜中忽现光明,连忙问道:“什么计较,你且说来。”
王氏道:“老爷觉得将怡姐儿配个出息的举子最好,前头虽苦,待夫君科举得中便也好了,正是先苦后甜。妾身却觉着,这条路正该是绮姐儿的,”见陈庭峰露出深思之色,继续道,“怡姐儿那丫头成日里只晓得吵吵闹闹、撒娇卖痴,爱的也都是些女儿家玩意,于未来夫君的功课只怕有害无益。绮姐儿却不同,那孩子自小就爱读书写字,说是满腹诗书也不为过,嫁给那备考的举子可不正是锦上添花,说不好,那本该读几年书才中的,得了她这个贤内助,便能一举得中了呢!不过……”
“不过什么?”陈庭峰正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
“不过,绮姐儿将来所嫁之人,不须看什么出身,也不必看相貌,只要人品佳有才干,便也是了。以妾身之见,越是寒门学子,越是使得。”
“这是为何,你是怕绮姐儿的出身不好遭婆家嫌弃?”陈庭峰面有不愉之色,“我为她在知交好友中择一门亲事,她夫君公婆看在我的面上,必会善待她的。”
王氏摇头:“他们瞧在您的面上是会善待绮姐儿,可她也定过得谨小慎微,对婆家人也得感恩戴德,这样的日子,不过面上风光罢了。但若我们给她选一个寒门学子,预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就不同了”她顿了顿,道,“绮姐儿相貌才品十分出众,定能得夫君爱重。兼是低嫁,又有嫁妆傍身,那寒门小户人家不得供菩萨一样供着她?老爷您是两榜进士,在举业上能指点姑爷,将来官场更可提携。平日里若有什么难处,我们作为绮姐儿的娘家人,亦会鼎力相助。诸般种种,皆是绮姐儿的恩德,那未来姑爷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便会感念绮姐儿的好处,将来飞黄腾达,也会感恩于她,才是一辈子顺心如意的好日子。岂不强过倚靠情面与施舍换来的富贵荣华?”
这番话确实说得在情在理,陈庭峰思索良久,喟然叹道:“说得不错,这样安排,绮姐儿虽要过一段清苦日子,却也有奔头,确实是好出路……是我错怪了你,可是,你为何不早与我说明?”
王氏面上现出三分怨怼之色,道:“您将妾身当成那蛇蝎样的人,又何曾肯听我一言半句?更何况,老爷有多久没来我这里了,有多久没和我说一句话了?”
“我这些年一直冷落你,而你却仍记着我的吃穿喜好,对我嘘寒问暖,如今,又这样上心绮姐儿的婚事,是我对不住你,”陈庭峰握住王氏的双肩,感觉手下骨节突出,竟消瘦地厉害,不禁更加愧疚,“以前都是我糊涂,再不会这样了,我定会补偿这些年来亏欠你的一切。”
王氏眼含泪光,哽咽道:“只要老爷愿意相信妾身,便是玩死,我也甘愿。”
“胡说什么,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过,”陈庭峰将妻子拥入怀中,“依你所见,锦娘这头也并非什么好去处,怡姐儿要怎么办,总也要说个妥帖人家,她今年也十四了,待她姐姐出阁,紧接着便是她了。”
王氏暗道,总亏你还记着有这么个女儿,面上却微嗔道:“说不好是我们一厢情愿,锦娘压根没有这心思呢。这件事急不来,等到了京里,见机行事也就罢了。不过,我们也不可只盯着江府这头,高嫁是风光,可我觉着还是寻一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人家更妥当,总不能误了姑娘的一辈子,您说是不是?”
陈庭峰点头:“说得不错,不过,怡姐儿的性子太娇。又孩子气,可得好好磨一磨,眼见着便要及笄了,你该多加教导才是。”
“老爷说的是,绮姐儿明儿起来我这学管家,我思忖着叫怡姐儿一道,一来收收她的性子,二来也叫她和她姐姐学学。”
“嗯,都依你。”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皆是十分舒畅。这对男女虽是夫妻,多年来却感情淡薄,如今一个年过不惑,一个徐娘半老,却不知怎的有了小别胜新婚之感,这良辰美景,自不可辜负,其中旖旎,不必多说。
……
柳氏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做了一整晚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梦见婧绮风光大嫁,穿戴着凤冠霞帔朝她跪拜,又梦见自己已死了,尸身被随意扔在后山上,她想靠近,却又不能。她晓得是梦,想要醒过来,又被魇住。
待清晨起身,只觉得大汗淋漓,精神虚脱,病势似又沉重了一分。直到彩珠进来伺候,才强打起精神,急急问道:“怎样,可有什么消息?”
彩珠一面伺候柳氏洗漱梳头,一面低声道:“翠儿说,她不过是个院子里的洒扫丫鬟,主子们夜里的私房话,她可听不着。不过,既然收了钱,也不会不办事,自会留意二太太屋里动静……今儿一大早,王妈妈便去了二姑娘处,叫二姑娘同大姑娘一道去小花厅议事。”
柳氏气得几乎跳起来:“这值当什么事,那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得使劲拉拔着?就凭这种事,还当个消息来传!”
彩珠俯下身凑到柳氏耳边:“翠儿还说,二太太屋里昨夜要了水。”
柳氏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忍不住“呸”了一声:“多大年纪了,还浪得没边儿,什么举人老爷家姑娘,不知道地,还只当是勾栏院里出来的货色!”又骂翠儿,“就这点子烂事,也敢收我二十两银子,黑了她的心烂了她的肺,迟早叫人牙子拉出去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