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缓缓行至临窗大炕前,早有宫女伺候着坐下,又给婧怡端来锦杌,奉上茶点。
待一切料理完毕,才轻手轻脚退出去,掩上了暖阁的门。
沈贵妃的表情里看不出喜怒,语声亦是淡淡的:“听闻你自嫁入沈府,一直谨小慎微,对婆母谦恭,对妯娌礼让,对夫君敬畏,本宫以为你是能做好一个循规蹈矩、宽容大度的高门媳妇。可你今日竟敢顶撞皇后,却是不要命了么。或者,你先前在沈家所作所为,不过是惺惺作态?”
婧怡早已起身跪到地下,待她语毕,便以首触地,却半晌没有言语。
见她如此,沈贵妃不由蹙眉:“你为何不作辩解?”
叫她辩解什么?说皇后与贵妃娘娘您本就不和,她不论怎样顶撞,您都会兜着自己的侄儿媳妇。若当真去讨好皇后,不仅失了您的欢心,皇后见她是沈家人,也不会真正信任。
这不是两面不讨好么?
还是,要她承认在沈家所作所为的确全是伪装?
沈贵妃凝目注视着地下的纤细身影,忽然开口:“起来罢,”轻声一笑,接着道,“别人都欺到了头上,怎可任她猖狂……此番你做得很好。”
婧怡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沈贵妃美丽幽深的眼睛,只听她又问道;“听说你安排了两个绝色的丫头贴身服侍四郎?”
看来,贵妃娘娘“听说”不少娘家的事儿。
“是,”婧怡直视着对方,毫不怯懦,“都是原就在屋里伺候的,四爷说,是母亲早两年给的。臣妾想既是她老人家看中的人,定然妥当,就仍叫她们伺候着了。”
“妥不妥当且两说,四郎到底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成日下对着两个美貌丫头,难免有个冲动犯错的时候。如此,你也不介意?”
“只要四爷喜欢,臣妾没有二话。”婧怡回答得毫不犹豫。
沈贵妃闻言一愣,不由细细打量了婧怡两眼,语气里也不免多了两分探究之意:“这样说来,你倒是个宽容有量的。既如此,又为何拼死阻挠娜木珠进门,你可知方才若行差踏错半步,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婧怡深吸口气,缓缓道:“臣妾虽出身低微,才疏学浅,家母却自小教导《女则》、《女训》,臣妾自不希望夫君纳妾,但也不敢做那善妒之人。不论是府中丫鬟,还是外头的良家女子,只要出身清白,为人规矩,臣妾都会替四爷安排。唯独娜木珠姑娘万万不可,”顿了顿,语气凝重,“虽只是万一可能,但她若真是匈奴人派来的奸细……不,不论她是不是,只要皇上存下这份疑心,四爷乃至沈家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起身跪到地上,“臣妾虽愚昧无知,也懂错杀三千不放一个的道理。四爷想纳妾,什么样的美貌女子没有,为何要选娜木珠?”伏下身子磕头,“就算四爷怪罪怨恨于我,臣妾也一定要这样做。”
绝口不提丫鬟、民女出身的妾室,与身份高贵的平妻之间天差地别的不同。
沈贵妃却已被她真诚慷慨的言辞打动,暗想丰阳看中的人果真不错,胆色和智谋皆是上佳,且对四郎似乎颇有情意。
也是,四郎不论相貌、人品、才干皆是人中翘楚,陈氏一个小姑娘,为之倾心实属寻常。
想到此处,望着婧怡的神色便又和缓三分,口里道:“嗯,你母亲将你教养得很好,只是,你既有如此智谋,在王府中却为何要那样卑微谨慎行事?”
婧怡原想沈贵妃身处后宫多年,必然心机深沉、思虑缜密,定能一眼看穿她排斥娜木珠的真正原因。说那些漂亮的场面话,不过是想亡羊补牢。
她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私心,实在太过虚假。只能避重就轻,把话头往沈家和沈青云身上拉,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丈夫和婆家弹尽竭虑的好媳妇。或能叫沈贵妃高看一眼。
毕竟,她为了妻妾之争妄议国事,已得罪了高皇后,又扯出武英王府的世子之争,成为了蒋氏的眼中钉,断断不敢再随意开罪贵妃姑母。
却不想沈贵妃竟全盘当了真,还一脸深受感动模样。
她又哪里想得到,沈贵妃自小便格外疼爱沈青云,甚至越过了亲子晋王、鲁王。在她心中,沈青云无一处不好,世上之人为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都是理所应当……这却是关心则乱,一厢情愿的想法了。
婧怡虽不知她内心想法,却一向最会看人眼色,听她问话,早做出一副诚恳模样,道:“王府之中,都是四爷的挚亲,臣妾不论如何,都会敬爱有加的……”话音未落,却已泪盈于睫。
沈贵妃见她如此形容,便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招她到身边炕上坐,“方才在永泰宫的光景,只怕你已触怒了你婆婆,今日回府定要吃番挂落。”
婧怡忙惶恐道:“臣妾愿意领罚,只是臣妾不明白,四爷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母亲对他为何……”
沈贵妃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却没有立时开口解释,只盯着窗外花树出起了神,芙蓉面上彷徨、伤感、幽怨、忿然诸般表情交叠而过。
最后却只化作一脸怅然若失。
半晌才收回目光,望着婧怡笑了笑,道:“此间有些缘故,都是陈年旧事,本宫本不愿提及。你既有此一问,说与你也无妨……四郎虽是你婆婆所出,却是自小养在本宫身边的……”
据沈贵妃所言,她入宫时不过十五岁,年幼贪玩,难以忍受深宫寂寞,时常郁郁寡欢、夜不能眠以至忧思成疾。
恰逢蒋氏生子,沈贵妃见襁褓中的沈青云生得虎头虎脑,十分怜爱欢喜,皇上为讨其欢心,下旨将沈青云抱入宫中,自此交于沈贵妃抚养。
便是她后来育有晋王,也不曾将沈青云放出宫去,只让表兄弟两个一处玩耍,又一道开蒙往国子监读书,一道跟着师父学骑射弓马。
沈青云天资聪颖,虽沉默寡言,性格却十分爽朗利落,行事也光明磊落,读书写字不如晋王,拳脚功夫上却胜一筹。他也不因晋王身份多加忍让,时常将亲王表弟打得满院子乱逃,却是真正亲近的兄弟之情。
世家大族的男孩子,养到十岁上便要离开母亲,搬到外院独自居住……沈青云便是直到十岁才出宫回到了武英王府。
“本宫为四郎取了个小名,叫凤哥,你们院中那课梧桐树乃本宫亲自命人栽种,院门上梧桐院的匾额是四郎亲手所书。”想起美好的回忆,沈贵妃面上尽是柔和之色。
婧怡自嫁进沈府,每日殚精竭虑,皆是如何站稳脚跟,哪有心情欣赏景致,梧桐树倒是见的,那什么匾额却恍然不知。
却听沈贵妃长叹一声,接着道:“我出阁之前便与你婆婆有些嫌隙口角。四郎回府后与她十分疏远冷淡,她对我的怨恨便又多了一层。她有三个亲生儿子,四郎不与她亲近,二郎又……她的一颗心便都扑在了大郎身上,性子就渐渐偏激起来,”顿了顿,语声怅然,“偏四郎是个有出息的,王爷十分器重,不知何时起就有废立的话传出来。你婆婆疑心是本宫要掌控武英王府,才故意和她抢儿子,撺掇四郎争夺世子之位……自此之后,竟像是和四郎断了母子之情,直当他外人一样提防,”面现悔色,“说到底都是本宫一时自私,搅得娘家家宅不宁。”
难怪,第一次进宫谢恩,沈贵妃称沈青云为凤哥儿,言语之间十分亲昵。但她在沈府这些时日,却再未听人叫起这小名,原以为是爷们长大成年,乳名已弃之不用。如今想来,这个名字怕是蒋氏的忌讳。
但这一段往事着实有许多匪夷所思之处,仿佛透着古怪……沈贵妃本就是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进宫后就算一时不适应,也不至于到了茶饭不思、夜不成眠乃至忧思成疾的地步;便是她当真如此,也该出宫散心或寻些稀奇玩意解闷,英明机智如皇上,怎会想出抱个孩子来养这种荒唐主意?
可事实若非如此,又能有什么原因让蒋氏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呢?
……
皇后懿旨,封呼伦娜木珠为云英郡主,赏金百两、银千两,蜀锦十匹宫缎百匹,另有金玉首饰、摆件、衣裳若干,着内务府选址督造郡主府,特许其于府邸落成前居于内宫。
于婚嫁之事,一字未提。
因娜木珠留在了宫中,婧怡出宫后便未与蒋氏同坐一乘,而是上了娜木珠先前所坐马车。
一路回府无话,至二门处下车,被管妈妈皮笑肉不笑地拦下:“四夫人,王妃要见您。”
婧怡早料到会有此一节,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去了松鹤堂,待看见面色阴沉的蒋氏,堪堪行礼唤了一声“母亲。”
便听她一声怒喝:“跪下!”
第60章 相救
沈青云到松鹤堂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朝服。
管妈妈一脸堆笑上来迎:“哎呦,我的四爷,外头天热,看您走得一头汗,老奴给您上个冰碗。”
沈青云并不理她,径直大步往里屋去。
管妈妈一惊,忙上去拦:“四爷,王妃正歇着呢……”
话犹未完,便被一双寒气森森的眼睛扫过,不由激灵灵一个冷颤打过,下边的话就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沈青云再不耽搁,一脚踢开里屋大门,便见蒋氏端坐上首,手里一个青花粉瓷茶盏,正闲闲品茶。
婧怡背对着门跪在地下,瞧不见面目眉眼,纤细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她身后站着个粗使婆子,手里一根两寸见宽的竹条,已高高扬起往她背上抽去。
沈青云只觉眼中一痛,一股火气直往头顶窜。
他是战场上打过滚、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见机何等之快,不过一眨眼间,已欺身到那婆子跟前,劈手夺下竹条,飞起一脚踢在她膝弯里。
那婆子便“哎呦”一声,跪到了地上。
沈青云反手就是两竹条下去,口里怒道:“哪里来的老东西,谁给你的狗胆,竟敢伤夫人!”犹未解恨,抬腿又补了一记窝心脚。
他习武出身,又正是年轻力壮的岁数,手下没留半分余地,直抽得那婆子背脊开花、惨叫连连,等挨过那一脚,已是两眼翻白,几乎背过气去。
好容易缓过神来,忙手脚并用爬到蒋氏脚下,涕泪横流地嚎起来:“王妃救命,王妃救命啊!”
蒋氏面色铁青,嫌恶地挥挥手。
那婆子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身上痛不痛了,佝腰含胸地直往外溜,跑得比没受伤的人都快。
这边厢,这青云早扶了婧怡起身,见她面色尚可,也不多话,直接叫了外面等候的碧玉进来:“扶夫人回去。”
碧玉屈膝:“是。”并不看蒋氏面色,搀着婧怡径直走了。
蒋氏胸口上下起伏,保养得宜的面上青红交错,半晌才指着沈青云怒道:“你,你是要造反么!”
“儿子不敢,”沈青云这才拱手行了个礼,神情却依旧冷峻异常,“只是母亲这样责罚陈氏,叫她往后如何在府中立足?”
蒋氏冷笑:“照你的说法,不论谁犯了错,我总是处罚不得了……没有颜面立足,有那想不开的,一根绳子上了吊,还得全揽到我头上?”冷哼一声,“就是顾着你的体面,才没有当众罚她。我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婆,劳心劳力替你教媳妇,临了临了,倒讨上了你们的嫌!”
沈青云面色不改:“宫里发生的事情,我已听说了……”
“既如此,你就该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蒋氏提高声音,打断儿子的话,“你成日在外头走动,应当比我更清楚……武英王府是贵妃母家,又手握兵权,不知多少人眼红盯着,皇上心中未必就没有嫌隙。王爷和我三令五申,沈家人言语要谨慎,行事须低调,以免祸从口出、招惹事端。可你媳妇却为了妻妾之争,在永泰宫大放厥词、妄议朝政,顶撞皇后、公然抗旨……不过是贵妃的侄儿媳妇,就敢这样胆大包天,要叫别人怎样想我沈家?”话到最后,已声色俱厉,“还是你觉得咱们的富贵日子过得太长了!”
蒋氏素有贤名,是世家贵妇圈子里出了名的和善婆婆……待袁氏和宁氏是真心的好,往日对方氏也就一个面上光,而此番,一向宽容慈善的她突然发落新进门的儿媳妇,自然是这媳妇千般不好、万般不是。
蒋氏绝不会允许别人说她半句闲话,因此早将婧怡的错处编了全套,说得振振有词,大公无私。
罔顾家族利益,忤逆中宫皇后,一封休书发还娘家也是行的,她不过照家法抽几下,已是天大的仁慈。
便是儿子,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果然,沈青云面色阴沉、浓眉深锁,却半晌没有接口。
蒋氏面上就露出了些许笑意,长叹一声,作出副退让模样,道:“罢了,到底是女儿家,伤了肌肤留下疤痕,日后不好伺候你……传我的话,就罚她去祠堂跪上一夜,静思己过罢。”
沈青云闻言,不怒反笑,开口道:“说出另立之言的是云英郡主,母亲何必迁怒旁人呢?”
平平静静一句话,听在蒋氏耳里却如石破天惊!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尖声道:“那云英郡主来我们府才几日,怎会知晓什么世子之争?在皇后面前说出这种话来,还不是有人故意引诱,”冷笑一声,“这个人若不是你媳妇,那便就是你了!”
“所以,您奈何不了我,却要叫陈氏没脸,一辈子立不起来。您要让所有人知道,陈氏不孝不贤、愚蠢无知,远远不及大嫂的聪慧灵秀、端庄持重。您要让所有人看看,到底哪一个才堪配坐武英王府下一任的女主人。”
蒋氏这才惊觉失言,竟叫沈青云一举说中心思,一时惊怒交加,却也无法再矢口否认。
别人只道她风光无限,又有谁看得见她心中的苦?不说庶子沈青羽,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走在了前头,一个不和自己一条心,她只能把一颗心扑在长子身上。
偏又是个讨债鬼,那样的身子,惹她流了多少泪,若是能够,拿她的命换儿子的命又有何妨?
可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儿,只好战战兢兢,保全长子的世子之位。
想到此处,眼中便流下泪来,语声之间早不复方才凌厉,只余满满的哀婉:“老四,母亲和你说过多少回,求过你多少回……你大哥身子不好,他除了世子之位,什么都没有。若没了这个,你叫他如何谋生度日,又怎样荫庇子孙?”面露恳切,“你却可以去战场上挣军功,荣华富贵皆唾手可得。又何苦觊觎父辈基业,与兄长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