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通房 上
张太医是太医院出了名的妇科圣手,最擅调理妇人之症,于保胎、助孕一道上也颇有心得,宫中妃嫔稀少,也还罢了,却是京城世家圈子最受尊崇的一位太医。
今日非他当值,上了年纪的人少困,早早起了身,在院中随意散一散,侍弄一番花草,也恨得趣味。
正是悠闲自在时,却有武英王府的沈小将军来叫门,亲自附耳与他说了两句,才赶着上朝去了。
因一早便收拾妥药箱,等有人拿着名帖来请,便直跟着去了武英王府。待见到沈小将军的新夫人陈氏,先看了一回面色,又细细诊过脉,才开口问道:“听将军说,夫人于此三伏天亦手足冰凉,不知可还有其他症状,如少眠多梦、惊颤虚汗,或畏寒之症?”
随侍一旁的碧玉忙应道:“我家夫人是有畏寒之症,三九天里是几乎不出门的。”
张太医点头,又细细问过她的月事。
婧怡心下微微一动,原来沈青云是察觉她身有旧疾才请来太医,并非因着那事……看着冷心冷情的一个人,不想竟有这份心。
她的小日子从来就没有准过,一年总有个把月干脆不来的,每来则必浑身发冷、疼痛难忍,且总是淋漓不尽。她知此疾非同小可,日后恐难于子嗣,虽心中羞赧,却也不讳疾忌医,将诸般症候一一说了出来。
张太医听后眉头深锁,沉吟半晌方道:“夫人脉象滑而无力,阴虚体寒才有惊颤畏寒、月事不调之症,又兼脾胃虚弱、肝火过盛、思虑太重,以致少眠多梦、易发虚汗之症,”顿了顿,捻须道,“夫人年纪还小,月事不准也属常见,但淋漓不尽却是体质过差之故,马虎不得。好在您还年轻,慢慢用药调养着,过个三四年也就好了。”
婧怡闻言,起身行礼:“多谢太医。”
张太医笑了笑,又道:“还有一事……”眼角扫过碧玉,话头却停了下来。
碧玉哪还有不明白的,轻手轻脚走出门去,遣了廊下侍立的小丫鬟,亲手掩了门,立在那里望起风来。
屋里,婧怡道:“太医有什么话要告诉妾身,请但说无妨。”
张太医神色复杂,开口道:“今早沈将军曾来亲述夫人病情,并嘱咐老夫,夫人年幼体弱,若过早诞育子嗣,恐有损根本,让老夫为您开一副可长期服用无损身体的避孕之药,”顿了顿,似乎怕她误会,又解释道,“将军所忧其实十分有理,夫人年幼,又体虚至此,此时怀孕极易小产,便是撑到足月,生产时也定会走一遭鬼门关。不若等养好身子,年岁也足了,再备孕不迟。老夫在调理的药方中加一味既温补又能避孕的药材,便可奏效。等夫人想要怀孕之时,只需停药即可,并不会伤害您的身体。”
婧怡愣住……
她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沈青云不想她生他的孩子。
但转念一想,这张太医和她非亲非故、素昧平生,若是沈青云授意,怎会将各中缘由一一道来?
难道,真是为了她好,又怕她误会,才让医者亲自说明。
一念及此,已面露微笑:“如此,就有劳张太医了。”
张太医闻言长舒一口气,他见过太多名门贵妇,为了宠爱或地位罔顾身体,一门心思地生孩子。更有那小产不过两月又怀上的,多半再度小产以致终生不孕,或直接难产血崩而亡。
又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健康更为重要?
这小小年纪的沈四夫人倒是个拎得请的。
……
……
“夫人,夫人!”碧玉送走张太医回来,见婧怡坐在那里只顾发呆,叫了几声都恍若未闻,不由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
婧怡回过神来:“何事?”
碧玉低声道:“管妈妈来了。”
管妈妈一进门就满面春风地高声笑道:“老奴给四夫人道喜了!”
婧怡端坐上首,早不复先前怯懦,微微一笑道:“喜从何来啊?”
管妈妈却收了笑,关切地望着她:“听说四夫人病了,王妃担心,遣老奴来探您呢。”
“有些头痛罢了,无甚大碍,叫母亲担心,是我的罪过。”
管妈妈便又笑起来:“夫人没事就好,王妃一听惊动了太医,急得什么似的。这不,想您一个人伺候四爷辛苦,特地给了恩典,给芝兰开脸,帮您服侍四爷……啧啧啧,王妃多少年不理府中琐事,此番却为您破了例,可见她老人家多么看重您呢。”
这是赤裸裸的讽刺!
碧玉的面色早变得惨白,嘴唇颤动,话就不经大脑冲了出来:“王妃是婆婆,怎么能管咱们夫人屋里的事?丫鬟开脸,自然都是夫人说了算的……”
“住口!”婧怡神色一冷,打断道。
碧玉一惊,已自知失言,忙紧紧闭上了嘴巴,再不敢多说一句。
管妈妈却已变了脸色,呵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置喙王妃娘娘,”对着婧怡冷笑两声,“王妃对您可是一片苦心,怕四爷糊涂,伤了您的身子,这才劳神费心地替您打算。便是为了她老人家,您也得好好管教屋里的下人,似这等忤逆主子的贱婢,绝不能轻饶的。否则,别人还只道是您故意教唆这贱婢诋毁王妃呢!”
婧怡面色阴沉,低斥道:“没听见妈妈的话么,还不跪下!没眼力见的东西,母亲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别说抬举一两个通房,便是一封休书将我撵出府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碧玉早已跪了下来,眼含热泪,嗫嚅道:“是。”
管妈妈却也是一惊,忙道:“四夫人不要乱说话,这府里最大的主子是王爷!也别说那休不休的话,您把王妃当什么人……”
婧怡打断她,低呼道:“哎呀,看我,一时口快竟说错了话,妈妈莫怪!”
管妈妈面色有点僵:“老奴怎敢怪您,就是王妃……”
婧怡再一次打断她,指着碧玉,厉声道:“还不滚回屋里思过去,罚你给母亲做二十双鞋,”顿了顿,补充道,“一日不做完,一日不准出来。”
做鞋是所有针线活里最麻烦的,只因纳鞋底又费力又费时。似碧玉这等主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平日也不必做粗活,那手养得青葱似的,做个一两双鞋也就罢了。
二十双,只怕一年都做不完。
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但比起当众打板子来,既免受了皮肉之苦,又保存下颜面,实在是用心良苦。
管妈妈哪里瞧不出婧怡的用意,却也无力反驳,只好道:“二十双也太多了,王妃哪里用得着?”
婧怡笑得无懈可击:“丫头手笨,做二十双也不定有没有能入母亲眼的。再说,只要她老人家喜欢,做多少双都值当。”横了碧玉一眼,“还不下去?”
好话歹话都叫她说去了,管妈妈眼睁睁看着那长着一脸骚样的丫鬟退下去,却是作声不得。
直等门帘不再晃动,才重新堆起一脸笑,道:“那芝兰的事情……”
却又被婧怡抢在了头里:“母亲这样想着我,我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芝兰是个好的,定能帮我好好伺候四爷,”顿了顿,露出一脸诚恳的表情,“她是母亲身边的人,绝不能委屈了,”说着,提高声音喊绿袖进来,“去和小厨房说一声,芝兰开脸,咱们房里摆上几桌,请芝兰平日交好的姐妹过来一起热闹热闹,银子由我来出;再把西厢房后头的罩房收拾出来给芝兰住。”
梧桐院人丁稀少,后罩房一直闲置着,并未多设门户,只婧怡如今住着的正屋后面有扇小门连通。若按照她的意思,芝兰去了西厢房后的罩房,沈青云想去她屋里,就要从婧怡眼皮子底下过去。
前两日还谨小慎微的,怎去了一趟宫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说话必含机锋,行事定有后招。
好生厉害!
而蒋氏的意思,就叫芝兰住在东厢沈青云小书房边的耳房里,爷们看书写字,丫鬟红袖添香,之后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管妈妈嘴角抽动几下,勉强笑道:“能摆上几桌已是那丫头天大的体面,不过是开脸做个通房,哪里就配有自己的屋子?您可不能这样抬举她,别给捧得没了边儿!老奴瞧着,她原在书房里伺候,如今还在那边上耳房凑合凑合,也就顶好了。”
婧怡闻言,心下一声冷笑,面上却是满满的诚心诚意:“那怎么行,她是母亲身边出来的人,绝不能委屈的。否则,人家要说我小气挤兑人,指不定还会扣一个不敬母亲的罪名在我头上。”
“怎么会,老奴就没见过如您更这般宽容有量的,对王妃更是一片孝心……”
“是啊!”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再度打断管妈妈,“只要母亲晓得我的心,我就心满意足了,”笑得极热诚,“妈妈今晚上也定要来一道热闹,给芝兰长脸!”
就这样把事情定了下来。
管妈妈走了,出院子的时候脸拉得几乎要掉到地上。
绿袖见了忍不住要笑,想起碧玉,到底没笑出来,想了想,去了她房里。
碧玉正躺在床上,听有人敲门,懒懒地应一声,来开了门。
绿袖进屋,见她神色灰败,眼睛却红红的,知是哭过,不由叹一口气,柔声劝道:“姐姐跟在夫人身边这么久,还不知道她的性子?此番明着罚你,却正是要保你呀。否则落在管妈妈手里,还能有个什么好?”
碧玉闻言,眼泪又落下来,哽咽道:“我何尝不晓得,可夫人要我做二十双鞋,这不明摆着已厌弃了我,要一直拘着我么?”
绿袖想了想,摇头道:“姐姐行事素来稳妥,夫人一向最倚重你,只这些时日有些过于急躁了。如今日这般,夫人还未说话,我们做奴才的怎好插嘴?别人不会说姐姐顶撞王妃,只会指摘夫人不敬婆母。”碧玉莽撞出言,婧怡今日发怒,怕也是半真半假,未必就没有恼了她。
但这话却不好直说,绿袖便只是道:“夫人的意思,大约觉得姐姐最近过于紧张,有些心浮气躁,借机给姐姐放几日假呢。姐姐快别多想了,只在屋里好生养着,不要辜负了夫人的苦心才好。”
碧玉闻言,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大家都紧张,却只她一个心浮气躁,绿袖这是拿话挤兑她呢。心下不由冷笑,自己被禁了足,碧瑶又是个没心没肺的,绿袖可不成了这屋里最体面的大丫鬟?
恐怕心里已乐开了花罢。
越想心中越是憋闷,便背过半个身子,淡淡道:“我累了,想躺一会。”
绿袖看她神色变换,知道是好心当做了驴肝肺,也不多话,起身告了辞便往外去。
第63章 通房 下
婧怡正靠在紫檀木贵妃榻上出神,听见院中脚步声响,小丫鬟们纷纷行礼问安,便知是沈青云回来了。
自打成亲以后,他每日必回家吃午饭,若有事耽搁,则会叫贴身小厮提前回来告诉。
只见门帘一挑,沈青云带着一股热风大步进来,看见婧怡,笑道:“今日怎么不做针线了?”
偏婧怡今日心情不佳,闻言也没有起身,半晌方淡淡道:“四爷回来了。”
难得露一回笑,主动调侃两句,媳妇却只当耳旁风,还给自己甩了一把冷脸。
他的笑意就凝在了嘴角,眼神一暗,却没说什么,自去净房收拾。再出来时已脱了朝服,只着里衣,脸上脖子上还挂着水珠子。
婧怡已起身为他拿换洗衣裳,因他用过午饭要过五军都督府去,就挑了件玄色绣金线蟒袍,又递给他一块和田玉佩。
沈青云见那玉通体晶莹洁白、温润生光,实属难得的上品,是他往年的旧物。但他从前只在军营里打滚,哪里用得上这些公子哥玩意儿,因此许久都不曾带。
现下拿在手里细细把玩……晶莹的白玉下坠有石青色簇新的穗子,配色倒十分雅致。他记得这块玉佩下原有条大红色的穗子,因年深日久,早已褪了色,这新的想是婧怡新做了换上的……
沈青云心中一动,面上线条便柔和下来,穿上蟒袍,将玉佩挂在了腰间。
婧怡立咋一侧冷眼瞧着,许因常年习武,沈青云身姿格外挺拔颀长,长眉深目、唇红齿白,面容其实生得颇为俊秀,只是头发乌黑浓密、鬓如刀裁,又肤色微黑,神情冷峻,便生生去了女气。
心下不禁一声暗叹……真真生得一副好皮相,难怪能将娜木珠之流迷得团团转。
这般作想,自己似乎也不甚吃亏。
沈青云又哪里知道她正想什么,见她两眼空茫、心事重重模样,只道她是为张太医诊脉之事忧心。
因在二人对坐用饭时,似不经意般开口问道:“太医怎么说?”
婧怡表情平静,道:“太医说,妾身身子虚弱,不宜过有孕,配了养生汤和避子汤。”
沈青云含糊“唔”了一声,停了片刻方道:“罢了,孩子过两年再要也不打紧。”
吃了两口,又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我房里只会有嫡出子女。”
昨夜圆房,他二人才算是做了真正的夫妻……如今说出只有嫡出子女的话,是对新婚妻子的承诺么?
再铁石心肠的人,丈夫做下此等承诺,也要受些感动的。但婧怡平生最不信的就是男子誓言,更何况……
“四爷可知,母亲做主给芝兰开了脸?”
沈青云筷子一顿,抬起脸来,正对上妻子冷淡的目光。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他重新低头吃饭,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再管,我自会回了母亲。”
“您不必为难,妾身已应下了。”婧怡微微一笑,“已命人收拾西边的后罩房,让芝兰住到那里去。”见沈青云许久没有应声,接着道:“妾身是想着后罩房宽敞些,她毕竟是母亲给的,不可随意怠慢。若您觉得走动不便,妾身叫人在西墙另开一道角门就是了。”
沈青云放下碗筷:“为个通房动土,还有没有规矩了?”皱着眉打量屋里,“你身边没有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