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此冷心冷面的一个他,包着颗情窦初开脆脆的心,乍听妻子重重惩处了不安分的通房,不得不自作多情地以为她终吃上了飞醋。
又怎能不心情大好呢?
……
芝兰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屋。
一进门就看见玉树正背对着她收拾东西。
听见声音,玉树回头看了一眼,却没说话,只继续手上活计。
芝兰没了牙,说话漏风,听着很有些好笑,但这并不影响她声音里的怨毒,只听她一字一句道:“是你,是你害我。”
玉树手下动作一停,终是回转身来,直视着昔日的好姐妹,冷冷一笑:“我如何害你,是我叫你去求四爷,还是我叫你穿那些下贱东西去勾引四爷?”
“就是你!”芝兰努力睁大眼睛,恶狠狠道:“是你说,只有四爷宠爱我,我爹的事情才有转圜余地,又故意叫我试那件粉红色的小袄,说什么好看撩人的话,还有那做肚兜的细纱,也是你给我的……四爷不肯见我,又是你说他最重规矩脸面,只要我拿话挤兑夫人,四爷为全夫人的颜面,定会见我,还细细教了我如何说话行事!”
第75章 闲过
玉树望着芝兰的狼狈模样,极惋惜地一摇头,怅然道:“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是别人在害你,”忽然眼神一厉,一字一句道:“是我说,只有得了四爷的宠爱,你爹的事才有转圜余地,可我没叫你去勾引四爷;是我让你试那件小袄,可没叫你穿出去见人;是我给了你细纱,可没叫你拿去做肚兜!”顿了顿,冷笑一声,“至于如何说话行事,不是你百般哭求,央我这样那样地教你,如今吃了罪,又要来怪我么?”
一番话说得芝兰哑口无言,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辩道:“你敢说没有半分害我之心?”
“呵,”玉树嗤笑一声,“路在你自己脚下,你不上赶着叫人踩脸,便是我有千分万分加害之心,又能奈你何?”
“可我把你当成最好的姐妹,说话行事无不听从仰赖于你!”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如今是四爷的人,算得半个主子。而我每日为你端茶倒水,服侍你起居坐卧,不过是伺候你的丫鬟,可不敢当这一声好姐妹!”
“原来是嫉妒我被抬了房,”芝兰面色铁青,“可这是王妃的恩典,要怪只能怪你……”
“怪我没有会趋炎附势的管事老子?”玉树打断她,“我一点也不嫉妒你,因为你实在太蠢太蠢……试问有谁说话行事不带大脑,只靠着他人指点过活?”靠近芝兰,细细打量她浮肿的面颊,啧啧道,“真是可怜,不过实在活该!”
从前她们都是丫鬟,成日呆在一处,芝兰虽张扬跋扈,手面却极大,对她多有帮扶,她心中感激,就时常提点她说话行事。
再后来,她被抬了房,说不嫉妒是假的,但谁叫人家有个顶事儿的爹?
可为什么要叫自己去伺候她……本是夫人跟前一等丫鬟,如今却沦落成通房丫头的使唤丫头,而且自己的人品才貌本比她出挑许多。
她也曾想过,是夫人故意挑拨离间,要借她的手对付芝兰。
可芝兰却当真摆起了主子奶奶的款儿,不仅一天三回的挑刺,对她更是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是她先让自己寒了心,玉树想,她不仁我不义,须怪不得我。
再者,自己又没有害她,路都是她选的。自己只不过一如从前,帮一帮她罢了。
……
芝兰是自己提着包袱出的府。
宋管事原在府办差时,宋家的日子过得极宽裕,一朝被撵,彻底失去经济来源,他家又大手大脚惯了的,不过半年功夫,光景已一落千丈。
而芝兰被主子抬过房,沈青云虽没收用她,道理上讲也已是出过门的妇人,经过手的回头货,一般正经人家是不肯要的。
据说最后被几十两银子卖给城西一个四十几岁的胖裁缝做小妾,那胖裁缝有个比他还大几岁的凶悍老婆。胖裁缝别说纳妾,就是看别家娘们一眼,都要狠狠打骂一顿。
只这悍婆娘肚子不争气,成亲几十年来愣是没下一个蛋,眼看他家就要绝后,才花钱娶了芝兰过门。
芝兰也争气,三年功夫生了俩小子,喜得那胖裁缝眉花眼笑,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又贪恋芝兰的好颜色,一时到有几分真心疼爱。
可就在二小子洗三那一日,生产时还好好的芝兰却忽然血崩不止,就此去了。
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只看眼前,却说玉树离了芝兰那屋就直奔婧怡的正房而来,二话不说,直挺挺跪在地下。
婧怡的意思,仍想叫她回书房伺候,却被尤妈妈拦了下来:“是个有手段的丫头,虽不和您一条心,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自尤妈妈进府,果真如她所说,开始言传身教一些“粗浅经验”,第一紧要便是京城各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纠葛。
“夫人奶奶们之间的走动,看着随意,其实自有道理。哪些人交好,哪些人疏淡,多半并非她们自己的喜恶,还是各自丈夫在外人脉的体现。夫人往后参加小大宴会,自会发现其中端倪,自己也要融身其中。”
“更有甚者,丈夫们不好在明面上说的话,借夫人们交际应酬,彼此传递,是再妥当不过。”
她在宫中浸淫多年,对京城勋贵人家的人脉了如指掌,因誊抄了一份名册给婧怡,将各府主家的为人秉性、错综复杂的姻亲利益关系一一说给婧怡听。
其中更有各家各院不足为外人道的轶闻秘辛,堪比传奇话本,常把婧怡听得津津入味、欲罢不能。
此外,尤妈妈还着手调教屋里几个大丫鬟,耳提面命,多有苛刻,又亲自挑了红袖伺候她的生活起居。
她这是看中了红袖,要亲传衣钵的意思。
婧怡很惊讶,红袖年纪还小,虽管着屋里的洒扫丫鬟,为人却极温和,一向并无什么出挑表现。
却偏偏选中了她。
她原本以为,尤妈妈会看中绿袖。
“夫人身边的丫鬟个个不凡,”尤妈妈神色柔和,像指点自家孩子一般,说出的话却字字珠玑,“碧瑶耿直、碧玉稳重、绿袖凌厉、玉树机敏,个个能堪大用。却只红袖一个,小小年纪却中正平和,您屋里的小丫头们,见其他大丫鬟皆唯唯诺诺、多有畏惧,唯独见红袖,喜笑颜开却真心服她。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大丫鬟料理下丫鬟,夫人对待身边人,都是一样的道理。”语含深意,却并不点透。
又特地问起碧玉:“夫人打算如何处置她?”
听说是要放出去嫁人,停了半晌,又道:“大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留就要成仇,夫人也不须找什么百里挑一的人家,日子要靠自己过,若她是个好的,总能把日子过起来。”
言下之意,越快嫁了碧玉越好。
婧怡自然知道尤妈妈的意思,碧玉容貌出众,府中早有传言,是她预备留给沈青云收用的丫鬟。芝兰刚被处置,自己一味留着碧玉,只会叫蒋氏心中不喜,徒惹许多麻烦。
只是,总要找个过得去的人家。
碧玉自此番禁足出来,机敏便大不如前,说话总是唯唯诺诺,行事更爱看她眼色,婧怡想她大约是被吓着了,却仍将屋中各处钥匙由她保管,只吩咐碧瑶私下开解于她。
碧瑶就和碧玉推心置腹:“夫人禁你的足,也是为了不叫你受管妈妈的折辱。又没真让你做二十双鞋,还不是眼巴巴地放了你出来……为了不叫管妈妈揪着这点子事不放,夫人特地到王妃面前过了明路,为此还受了老大一番罪。”将婧怡怎样烫伤手,又吃坏肚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得碧玉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当然知道夫人,最是嘴硬心软、面冷心热的一个人,对我们姐妹几个是真心的好。”
“姐姐既明白,那还有什么说的!”碧瑶一拍大腿,“照你的年纪,夫人出阁前就该放出去配人,只那时夫人还是个姑娘家,左右不得你的婚事,又想着王府小厮管事总比陈府的强,就执意将你带了来。夫人说了,无论府里哪位好小子,或外头正经人家出来的,只要你看中,她总会为你周全。若是还没有人选,就说一说中意什么样儿的,夫人给你做主。”顿了顿,笑道,“有了你这先例,往后我总要缠着夫人给我钓个金龟婿。”
说得碧玉飞红了脸,羞羞答答点了头:“全凭夫人安排。”
……
婧怡总算过了嫁进王府来第一段安宁日子,有尤妈妈替她管着屋中琐事,她顺理成章做起了甩手掌柜,还美其名曰“知人善用”,便是其他各房连同松鹤堂都仿佛心有灵犀,一齐消停了下来。
其中成国公府的二姑娘蒋雪雁嫁给江家三老爷的嫡子,也就是婧怡嫡亲的表哥江临宁,婧怡去吃了一回喜酒。别的也还罢了,却见识到了婧绮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便是皇帝老子,都没江临平这等艳福。
侍画已显了怀,却还要站在婧绮身边立规矩,端茶倒水的一样不落。
婧怡就有些看不过眼,婧绮却只是嘿嘿冷笑,并不言语。
另又到江淑媛那里坐了两回,镇南侯府顾昭华那里去了一回,只因她两个都已定下亲事,她前去道喜。
江淑媛远嫁四川,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顾昭华得了晋王妃的册封圣旨,十月便要大婚,镇南侯府上下忙得乱成了一锅粥。
婧怡与她从此成了姑表妯娌,情分又不同以往,果真绣了一整套富贵花开的被面与她。
江淑媛见了,喜欢得不行,死活要讨她那副鸳鸯戏水,婧怡笑着也应下了。
而沈青云这一段陪着皇上去了西山别宫,足有月余不在府里。
……
舒服日子总过得格外快,不过眨眼功夫,已到了八月头里。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正是天凉好个秋!
婧怡坐在临窗大炕上摆弄一盆子菊花,窗外微风过,送进阵阵桂香,甜而不腻、沉而不醉。
她将各色菊花错落插在掐丝珐琅的花箍里,口中笑道:“今年的桂花好,快去摘一些晒了,日后泡茶做桂花糕,都是好的。”
绿袖就抿着嘴笑:“您还有心思顾着什么劳什子的桂花,四爷今儿可回来了,您还是先顾着拾掇自己是正经。”
她这才猛地记起,沈青云昨儿来信,说今日御驾回京,他要回府用晚饭,不禁笑道:“他回他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不用拾掇。”
这一段日子过得舒心,她的心情开朗不少,倒比从前还像个孩子。沈青云更是厉害,不过去个西山别宫,天天使人快马送家信来,也不说什么,只拿些一切安好,不必挂心的话翻来覆去的说。
婧怡不好冷他,便也用合家太平、不劳费神的话敷衍。
府里的人却都看得明白,这四夫人是四爷心尖尖上的肉,半刻离不了眼,四爷如今却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
这四夫人可再不能开罪。
不仅不能,还要好生伺候着、巴结着才是正理。
正说着,却见碧玉从外面进来:“夫人,大舅奶奶来了。”
刘氏?
算来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子,不在家里养胎,怎亲自来了?
第76章 求助
刘氏打量婧怡屋中陈设。
三开间的堂屋,玻璃做的窗户,既宽绰又敞亮,一溜儿紫檀木家具,庄重气派,博古架上摆各色古董摆件瓷瓶,更是珍贵异常。
本该是极整肃大气的一间屋子,临窗大炕上却随意摆了好几只猩猩红大迎枕,炕桌上一个针线笸箩,胡乱堆着些鲜亮颜色的荷包帕子。
抗边高几上摆掐丝珐琅花箍,错落插各色菊花,对面案桌供佛手香柚,屋角贵妃躺上搭一条猩猩红毛毯,上头还倒压着本翻开的书册。
浓浓的生活逸趣。
再看婧怡,不过一身半新不旧家常衣裳,乌压压的头发简单绾一个纂儿,不戴什么首饰,只耳朵上一副东珠耳坠,一眼看去却知不是凡品。
更兼是青葱似的好年纪,气色红润、眉眼舒展,肌肤隐隐生光,举手投足间便有股不加修饰的贵气自然流露。
刘氏眼中就隐隐露出一丝艳羡来……她的这位小姑原先虽聪明灵秀,却总满腹心事,难得的老成稳重。这才嫁进王府几日,不仅脱胎换骨似的成了上流人,神情间更多了少女的天真无邪。
不论衣裳穿得多华丽、首饰戴得多贵重,神情气色总不能作伪。婧怡虽衣着不显,但刘氏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她过得是真不错。
细细算来,这桩婚事原不过陈庭峰为换取官位所做的交易,时至今日,却成就了她……是她命里有的福气。
想到此处,刘氏笑容又多三分热诚,柔柔道:“你大哥上回见过四爷,说他虽位高权重,对你大哥却极温和有礼,说了好一会朝堂局势,又亲自引荐了几位大儒,于你大哥的功课是极有裨益的……这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掩了嘴,“你大哥回去说给母亲,她老人家才总算放了一半心。今儿我见你这般光景,母亲的另一半心啊,也能踏踏实实放回肚子里喽。”
一番言语,明着说沈青云的好处,实则是不露痕迹地暗暗捧她。
婧怡哪有听不明白的?只是不接这茬,另拣话题,问起刘氏的身孕来。
提到腹中胎儿,刘氏面上露出欢欣雀跃来,抚着隆起的小腹,呵呵笑道:“是个好孩子,知道我体弱,一点不闹腾。除了身子重些,其他都好,又能吃又能睡,”指着自己银盘一样的脸,“看我,胖得都没了形儿!”
婧怡见刘氏果然丰腴不少,知她所言非虚,便也放下心来,又问起王氏:“身子可好些了?”
哪知刘氏闻言,面色一肃,停了半晌方叹息道:“……今日我来,正是为了母亲的事。”
……
婧怡没有留刘氏吃午饭,而直接同她一道回了陈府。
原来,王氏自毛氏怀上身孕来,身上就一直有些不好,婧怡特地请了太医过府诊脉,只说是气血双亏、忧思过重所致,药吃了不少,症状却不见好。
婧怡知她是心病,虽然担忧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各种温补药材养着,好容易也渐渐有了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