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也是满脑门的官司,但人在宫中,不便发作,只好暂时压下脾气,缓了神色,道:“罢了,此事不要再提,回头若有人问起,只管虚应过去,旁的不要多说。”语毕,收拾好心情,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走了出去。
又过片刻,皇后升座,命妇们开始按照品级入大殿朝贺,先是内命妇,然后才是她们这些外命妇。
至礼毕,于永泰宫正殿摆下筵席,众人依次坐定。
筵席却没有立刻开始……沈贵妃还没有到。
皇后是中宫,今上的发妻,本该凌驾于妃嫔之上;但贵妃打理六宫,又有皇上的真心,便渐渐与皇后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而且,皇上曾有明旨,沈贵妃见驾不必行礼,圣驾、凤驾皆是,因此,但凡永泰宫朝贺,贵妃娘娘是从不到场的。
皇后娘娘不知是礼佛修出了真正的佛性,还是内家功夫练得足,对此并无异议,对沈贵妃更是多有礼让。
第92章 秘辛
“贵妃娘娘驾到,朝和公主、骠骑将军夫人到!”
永泰宫正殿外响起宫监悠扬的声音,在场命妇们砖目望去,只见一众宫女太监簇拥之下,走进三个盛装丽人来。
当先一个身着贵妃礼服,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正是沈贵妃;左右首两位却都是正值妙龄的少妇,皆面如春花、顾盼神飞,只左首一个下腭微抬,自然流露一股倨傲之态,正是朝和公主,右首一个既不胆怯也不张扬,秋水样的双眸直视前方,淡定无波,却是婧怡。
在场诸人,除高皇后微笑端坐上首外,其余人皆起身向沈贵妃行礼。
贵妃銮座位于皇后左侧,较皇后凤座略低稍许,其座下首设一小几,但凡饮宴,朝和公主必坐于此处。
今日却坐了婧怡和朝和公主二人。
直到三人坐定,沈贵妃身边执事太监才尖着嗓子呼道:“免!”
众人这才起身,重新归坐。
筵席正式开始。
宫女们如流水一般将各色珍馐佳肴端到众人案前,另有司乐坊歌舞姬上殿,吹拉弹唱轻歌曼舞以助兴。
上首,皇后望着沈贵妃:“妹妹近日可还好?”
沈贵妃回道:“谢娘娘关心,臣妾一切都好。”
高皇后笑意加深,目光扫过殿上诸人,复开口道:“妹妹掌六宫印,每日殚精竭虑为本宫打理六宫,费心尽力,劳苦功高,皇上心疼,本宫心中亦过意不去。”
沈贵妃闻言,抬头瞟了皇后一眼,开口道:“皇后娘娘若觉得臣妾辛苦,心疼臣妾,可禀明皇上,收回六宫印。”
高皇后面色一僵。
沈氏执掌六宫,做大多年,却并非她手段如何厉害,实在是皇上一颗心偏到了腰眼后。为了替贵妃撑腰,使六宫众人以其为尊,他趁她偶感风寒,借机取走六宫印,从此将后宫宫务交给了沈氏。
她曾明里暗里多次讨要,沈贵妃从来都是满不在乎的假清高模样,皇上却咬死了不肯松口,一眨眼已过了这些年。
如今,她只能借口潜心礼佛,不理俗事,避开沈氏锋芒,也是略作遮羞的意思。
说起来,她高氏嫁入萧家这么多年,育有嫡长子,德功亦从未有亏,并未有负皇后尊位,缘何会落到如斯境地?
长长的护指深深掐进掌心,高皇后面上的笑意却更温和:“本宫一心向佛,这两年身子亦越发不济,虽然心疼妹妹,却也是有心无力。不过本宫会禀明皇上,多挑几个得用的女官辅佐妹妹。”
沈贵妃微微点头:“谢娘娘。”
二人一时无话。
高皇后目光扫过不远处端坐的朝和公主与婧怡二人,眼中忽然露出笑意,又对着沈贵妃开口道:“听说妹妹今日在春和宫为沈四夫人办了及笄礼,场面盛大,比起当年朝和的笄礼,亦不妨多让?”
这二人高坐上首,大殿中又有丝竹之声,众人只见她们说话,言语内容却并不真切,只近处的朝和公主与婧怡,听得却是一清二楚。
朝和公主闻得皇后说话,又见母亲并未否认,不由转头去看身边女子,见婧怡只是低头专注于案上菜色,手中象牙著慢条斯理,却只是偶尔才夹一块品尝。
神态、举止皆十分得体。
朝和公主转开目光,心下微微冷笑,以为说这两句话就是离间计了?不过一个小小的笄礼,难道她朝和还会为这点子小事吃味嫉妒?
自己眼皮子浅,还以为别人和她一样。
高皇后将几人神色看在眼里,并不意外,接着道:“沈家四郎自小就养在妹妹身边,你两个亲厚是理所应当,对他媳妇照拂更在情理之中。但他们毕竟是武英王妃的儿子儿媳,笄礼理应由王妃主持,妹妹今日所为,越俎代庖了。”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在蒋氏面上停留一会,才重新看向沈贵妃,微笑道,“本宫还听说,妹妹没有邀请王妃观礼,这不是在打王妃的脸么,嫡亲的姑嫂,这是何必呢?妹妹地位尊荣,乃六宫表率,往后言行还是要多些注意的好,免得落人口实,遭人指点,妹妹失了体面不说,皇上脸上也无光的。再者,”顿一顿,却并未等沈贵妃接口,便把话说了下去,“四郎媳妇笄礼上的一个头,磕得是父母,妹妹再亲,也只是姑母,实在不合规矩……更莫要再牵扯出前尘旧事,引得血流成河,妹妹身上再添罪孽。”
沈贵妃静若止水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朝和公主更是神色大变,忍不住去看婧怡。
婧怡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一双清凉的眸子毫不避讳,正直视沈贵妃。
沈贵妃眼中似有万千情绪一闪而过,终是化成一声冷冷的低笑,她回视高皇后,眼中没了往日的散漫,只剩下凌厉与尖锐。
“皇后娘娘说得是,”她一字一顿地开口,“笄礼之事,是臣妾逾矩。不过,娘娘说的前尘旧事,臣妾却不记得了,还请娘娘明示。”
装傻充愣?高皇后冷笑一声,刚想接口,猛地忆起曾经的杀无赦令,背后登时激起一身冷汗。
皇上虽未下明旨,但却有一个秘密的杀无赦令,但凡提起那事,上至亲王下至走卒,一个不留。
眼中闪过一丝惧意,高皇后口中语气就软了三分,敷衍着笑道:“本宫是说,四郎的婚事也是妹妹张罗着操办的,妹妹一番好意不假,却只怕要叫武英王妃无地自容,反叫沈家失于和美了。”
婧怡收回目光,见朝和公主正盯着自己。
她微微一笑:“多谢公主殿下今日做我的赞者。”
听了皇后一番话,朝和公主原以为婧怡会问起母妃之事,其实她对此也一无所知,只隐约听说母妃身上有一个天大的忌讳,决不能提,否则必死无疑。
听说母妃从前并不住在春和宫,而是住在与皇后所居永泰宫规格布置完全相同的永宁宫。
可就在母妃入宫不久,某日夜里,永宁宫走水,除母妃在父皇宫中侍寝,其余人等一个也没有逃出来,全都随同那富丽堂皇的宫殿消失于熊熊火焰之中。
火势扑灭后,永宁宫只余残垣断壁,父皇嫌此处不吉,并未着人重建,而是直接夷为平地,栽种花木,改成了一座小园林。
母妃则在父皇寝宫住了一年多,在此期间,父皇视后宫其他嫔妃于无物,二人如平常夫妻般相处,又命能工巧匠建造新宫室,极尽奢华之能事,才有了如今的春和宫。
但这些都是宫闱秘事,不足为外人道的。
婧怡心中必有所惑,却没有提出疑问,不管她是因为识趣,还是自感场合不对才按下不表,总归是个知晓进退轻重的人,没有辜负母妃对她的看重,四哥对她的疼惜。
听见她的话,便道:“你是四哥的妻子,是我的嫂子,也算是姐妹了罢,”顿了顿,突然一笑,“不打不相识,以后也可以做个朋友。”
说的是武英王府庆功宴上,她帮着娜木珠为难她和婧绮的事罢。
又撇了嘴:“只是你那堂姐实在讨厌,本宫以后见她一次,打他一次。”
这位看似华贵高傲的公主,在父母的百般疼爱下长大,性子其实颇为率真直接。
婧怡压低声音,也笑着回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她,她小时候总欺负我。”
朝和公主瞪眼:“那你上回还帮她!”随即反应过来,“你两个是姐妹,你若见死不救,要被人家说成不仁不义的。”上下打量婧怡两眼,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驸马曾和我提起过你,说你和他是一样的人,我喜欢他,定然也会喜欢你的性子。”
婧怡很惊讶,王旭竟然会和朝和公主提及过往,甚至谈论其他女子,看朝和公主的样子,对此似乎并不介怀。
“公主和驸马感情非常好?”
朝和公主娇俏的面上泛起一丝潮红:“他虽出身贫寒,却满论经论、才华横溢,更有治国治朝、经世济民的大志向。做我的驸马注定断送仕途,可他却依然选择和我在一起。”
朝和公主竟是这样想的!是王旭告诉她的么?
可婧怡听说王旭如今在行人司混得很是不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试想,若他没有尚主,便是再有才华,再得皇上器重,升迁自有定律,如今只怕还在翰林院呆着罢。
但这些话,她不好对朝和公主说,只能面带微笑,细细地听她讲。
朝和公主心情很好,对婧怡的称呼也不再是“你”,而是亲亲热热叫起了四嫂:“四嫂得空要去公主府坐一坐,父皇为我建了一座西式洋房,里头摆了许多西洋、南洋舶来的新奇物件儿,很是得趣呢,还有西洋的乐器,我已请了乐师,你来,咱们一道学。”
……
不论面前的菜肴如何香气扑鼻,眼前的歌舞怎样曼妙动人,蒋氏却只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她面上看着随意,其实一直都在关注大殿上首的动静。
她有一种直觉,皇后和贵妃在说她,皇后甚至还看了她一眼……她们在说什么呢,老四媳妇的笄礼,或是别的什么?
她很想借敬酒之名上去探听一二,但老四媳妇坐在那里,叫她在媳妇面前放低姿态,对他人曲意奉承,又着实不肯。
更何况,陈氏今日还和贵妃一道,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第93章 礼物
中秋佳节,寓意合家团圆,乃家人齐聚的节日。
对于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四海之内皆子民。天子之家过中秋,即四海之内过中秋。
因此,大齐自开朝以来,每逢中秋日,皆解宵禁、开夜市,供京师百姓游乐,通宵达旦、天明方歇。各州府地方均可效仿,由各自主官主持维护制安即可。
而百官朝贺、入宫饮宴则定在午时,今上有言“有大家而有小家,为小家而顾大家”,二者相辅相成,同等重要,百官为国事操劳奔波,难有与家人团聚之时,便将夜宴时“饮桂花酿、食月团圆;品菊中仙、赏玉婵娟”等良辰美景事赐予百官。
因此今日宫宴不过未时也就散了,众女眷纷纷向皇后告退出宫,婧怡却被朝和公主拉着多说了两句,又特地向沈贵妃致谢并辞行,出宫的时候便较其他女眷晚了一大截。
宫门外原本密密麻麻停满了百官家的马车,如今却只余稀稀拉拉几辆,婧怡一眼便看见了立在武英王府马车前的沈青云,正与一个身着朝服的中年文官说话。
那文官身材颀长、白净面皮上长眉细目,颔下三缕美髯随风飘动,相貌清癯、举止儒雅,令人见之忘俗。
而对面的沈青云身姿如松、腰杆笔直如枪,眉角、鬓角皆如刀裁,却神情内敛,含威不露,站在那极出众的中年文士对面,一个如温润美玉、一个如绝世好剑,并不能见高下。
婧怡自今日春和宫笄礼之上,受过众人的艳羡与夸耀,心中隐秘的一点点虚荣就渐渐冒了头,至此时见丈夫如此人品才貌,竟有与有荣焉之情油然而生。
沈青云已看见了她,冲她招了招手,待她走上前来,便介绍那中年文官道:“这是兵部尚书李大人,”又介绍婧怡,“这是拙荆。”
婧怡屈膝行礼:“大人安好。”
那李大人忙拱手回礼:“弟妹安好。”
竟如此称呼她,这么大的年纪,不以长辈自居,却和沈青云称兄道弟么?
三人又闲话几句,便在宫门口告了别。
沈青云扶婧怡上车坐定,自己随即也挑了上来。
婧怡有些惊讶:“四爷今日不骑马了?”
“嗯,”他神色不动地回答,一手放下车帘,忽然转目望向她,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想同你说说话。”
夫妻两个,成日下一个屋檐呆着、一个被窝里睡着,有话什么时候不能说,非要这会子急吼吼地挤到马车里来?
婧怡的脸微微有些红,转开眼睛,先打开了话题:“方才那位李大人是兵部尚书,妾身看他怎么像是个文官?”
“谁说文官不能做兵部尚书,李崇光大人虽不通武艺,却精通兵法韬略、奇门八甲,岂是一般粗莽武夫可比?”
婧怡想了想,道:“……他不会是纸上谈兵罢?”
沈青云闻言一愣,随即摇头失笑:“那你就小瞧他了,李大人曾多次亲赴战场,虽未到阵前杀敌,却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千军万马亦难敌他一人,”顿了顿,又道,“大齐东面临海,海上多有海盗,奸诈凶残无比,常年雄踞海上劫掠船只,以致大齐多年海运难行。偏我朝水军势弱,多次围剿皆未有果,便是当年还做着浙江布政使的李崇光大人出奇计诱之,将海盗骗上了岸,由当时的浙江总兵傅春来大人亲自领兵,斩杀了海盗头子,东海面上这才太平了几年。也正因如此,李大人方能以文官之身,被破格任为兵部尚书。”
原来如此,婧怡点头,面露倾佩:“原来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只这等人物,为何要同你称兄道弟?
她想了想,又道:“妾身不懂朝政之事,只偶尔听人说起,但凡君王皆最忌朝臣洁党,咱们家身份又与别家不同,牵扯着晋王殿下与鲁王殿下。四爷虽在朝中为官,到底也是公卿之子……”
今上最忌结党营私,其中又以公卿、堂官共谋为甚,他懂得避讳风口浪尖上的文鼎候,怎又和惊才绝艳的兵部尚书站在宫门口大剌剌地聊天儿!
沈青云眼中笑意加深……有此等见识,可不是偶尔听说这么简单罢。他原以为妻子只是有些小聪明,如今看来她不仅长于宅门琐事,于朝局变幻亦有独到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