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一进一出的小四合院。
这牙婆人都叫她薛娘子,不到四十岁,她还有个夫君,两人一起干了这行将近十年,常年就是辗转周边各个镇子村落,卖儿卖女的人家很不少,要么就是生多了养不起,要不就是家里有人生病急需钱,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薛娘子花钱把那些孩子买回来,再送到县城州府卖予那些富户作丫头,赚个价差。
买来的孩子有大有小,女孩居多。通常买回来后还要先养上个十来天,盖因有些孩子实在见不得人,大多面黄肌瘦,畏畏缩缩,还脏兮兮的。
不略略捯饬一番教些简单的规矩,送上门人家也不要,更卖不出好价钱。
干了这么多年的营生,薛娘子已是十分了解。
她刚领着桓盛过来,就见自家丈夫已经回来,这次又收上来十多个孩子,男娃只有三人,其余皆是女孩。
他丈夫乍然一见薛娘子带着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生得玉雪可爱的男娃,登时觉奇怪,是以连忙问:“哪儿还的这般白净可爱的娃娃?别不是拐子拐来得,娘子,我们虽干的是这买卖奴仆的行当,却这货源都是明明白白,双方自愿的买卖,那等丧天良拐来的孩子我们可不能要!要遭天谴不说保不准日后被官府追查到还要连累一大家子!”
薛娘一听自家丈夫的话,一下子就笑开了,翻了个白眼说:“想什么呢,我岂会是那样的人,你看我什么时候跟人牙子来往过。”
“那这是?”男子看了一眼跟在薛娘子后面的桓盛。
薛娘子立即叫来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让人把桓盛领出去。
然后才把事情始末同丈夫说了,他丈夫听后亦是十分唏嘘。
端是有些佩服桓翕。
桓翕来薛娘子这里第一天,薛娘子就把他和另外四个小男孩安排住在一起,后又派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教他们规矩。
桓盛从来没住过这样的地方,小小一间房,一张长炕,五个人挤在一处住,那些孩子都脏兮兮的,长的丑,穿着破衣裳。
但力气却不小,每次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跟打架似的抢,自己吃完了还要抢别人的。
薛娘子这里一天给他们这些人吃两顿,食物都有定数,只有少的没有多的。
吃的东西桓盛从来没见过,每次都是一碗白粥,再加一个黄黄的干干的很硬东西,后来有一个孩子告诉桓盛这个是窝窝头,说很好吃。
桓盛不屑一顾,大声告他们,说这些东西他们家下人都不吃,他家里吃的是肉,各种肉,鸡蛋鸭蛋。还有四食轩的点心,桂花糕糖糕奶糕,哪一样都很好吃!他才不吃那什么窝窝头!
不吃自然有人吃,很多孩子都是家里穷得吃不下饭才被卖了,人生短短的几年可能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桓盛不吃,一个人就飞快把桓盛的那一份给抢了,吃完了后,还冲桓盛做鬼脸吐口水,讥笑道:“略略略,撒谎精!你家这么富贵咋你爹娘还把你卖了呢!我看也是个穷鬼吧!”
桓盛从小就是小霸王,还没怕过谁,这话就像是一个开关,勾起他心里最害怕最难受的地方,他娘不要他了!
桓盛被激怒了,冲过去和人打了一架。那孩子虽然瘦小,却是从小在村子里野惯了的,不是省油的灯,桓盛的肚子被他踢了好几下。
最后还是其他孩子怕被牵连,去叫了管事的嬷嬷过来,嬷嬷黑了脸,罚两人晚上不许吃饭。
桓盛一天没吃,晚上饿得肚子咕咕叫,睡在炕上直掉眼泪。
他想祖父祖母想娘了,想告诉他娘自己以后会乖会听话也不做坏事,让娘不要卖了他。
桓盛是靠着墙一边睡的,挨着他身边睡得男孩比桓盛大两岁,是告诉桓盛窝窝头叫窝窝头的那个男孩,他睡得不太熟,听见啜泣声就迷糊醒过来,发现是桓盛,就问他,是不是肚子饿了。
桓盛抽抽搭搭点头,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知人看见没没看见。
过了一会儿,那男孩儿稀稀疏疏翻了个身,从自己枕头下面掏出一个包着东西的小手帕,然后往桓盛那边靠过去,咬着他耳朵小声说:“这是我白天藏起来的,原想着饿的时候拿来吃,既然你饿了就给你吃吧。”说罢把小手帕打开。
冷点的窝窝头已经很硬了,男孩却没觉得有什么,依旧十分珍惜,他见桓盛没有动,就自己伸手过去,用手指掰下来一点,然后凑到桓盛嘴边,十分熟练,像还在家里时哄弟弟是这样说道:“乖啊,快吃,吃了就不饿了。”
桓翕嘴巴一瘪,被安慰得委屈一下就涌了上来,又掉了一泡眼泪,才就着人的手把窝窝头一点点吃了。
吃完后,桓翕见身边人把小手帕往枕头下面一塞,眼看着就呼噜呼噜睡过去,就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推了男孩一下,说:“你还没有洗洗手啊,怎么就睡了,不干净。”
那男孩子闭着眼睛从鼻子哼出一声模糊的笑,“你真是哪家的小少爷啊,这样讲究。”
很是过了一会儿,桓盛才小小声说:“我是桓家的小少爷,我叫桓盛,大家都要我盛哥儿,你叫什么?”
那孩子大概没想到自己身边这个白胖的哭包还是个话唠,就道:“我叫周翊,好了快睡!明日还要早起的。”
第二日,桓盛不敢不要他的窝窝头了,可是他还是不喜欢吃,不过为了不便宜那个和他打架的那个人,他把自己的一份东西抢过来,只喝了白粥,然后把窝窝头塞给了周翊,挑了挑眉毛略抬着小下巴说:“还给你的。”
周翊什么都没说就接了过来,他是想这小孩现在不吃别晚上又饿了,他可再没有多余的食物给他,昨夜要不是看他哭的那么可怜,他都不会贡献自己的存粮给他,所以周翊收得理所当然,心想大不了晚上再喂给他就是。
薛娘子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桓盛日日都有新的感受,更深的认知。
人牙子说,所有的人养了半个月后就要送去大户人家卖掉,可这半个月也不是白养的,他们每日都要做些活,挑水劈柴扫地这些,还有洗自己的衣裳。每次桓盛做不好这些事情的时候,之前和他打架那个孩子就跑出来笑话他骂他。
然桓盛就是再如何大哭,也再没有人来给他撑腰哄他了。
桓盛每天晚上都会想家人,想回去,还有一次哭着从梦中醒来。
牙婆日日都过来教他们规矩,告诉他们以后见到贵人如何行礼,如何说吉祥话,如何伺候人。
桓盛就站在里面,吸着鼻子,一脸难受。
……
薛娘子把桓盛的情况跟桓翕一五一十禀告了一遍。
这才过去半个月,桓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嚣张顽劣的小少爷了。
“一开始总哭,这几日都不哭了,乖乖的,你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不爱其他孩子说话,瞧着可怜哟。”
半晌,桓翕敲了敲手指,又抬抬眉尾,说:“你觉着盛儿改了许多?也听话了?”
薛娘子点点头,她那里什么样的野孩子都有,也是怕那金贵的小少爷被人欺负,所以她才悄不声息安排了个懂事又厉害的周翊在他旁边,那周翊也果真不错,小少爷的确是变了很多。
桓翕估摸也行了,未免矫枉过正,于是开口道:“如此我明日便去接人,辛苦薛娘子了。”
薛娘子眯着一张笑脸,忙说:“不敢当。”
采荷适时端着个托盘上前,那上面盖着一块红绸布,一揭开,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个雪白的小银锭。
白的晃眼。
十两一锭,一共一百两。
“你应得的,拿着吧。”桓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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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提桓盛,只说留在家里的桓泰和桓定,自从身边没了不安好心挑事的奶嬷嬷,又因为哥哥被卖这个打击太大,从被桓翕带到县城这边家后,再没以前那么调皮捣蛋。
桓翕把院子里的规矩从新立了一遍,条理分明,各处出入做事自有章法。
又把石柱铁柱两个人配到两人身边,还特地嘱咐过不许再同以往似的万事由得二人。
各处井然有序条理分明后,又没有了领头的,两兄弟安分下来,也主要是桓翕不太理他们,小孩估计心里有感觉,害怕。
第二日,桓翕就乘坐牛车出门,往牙婆薛娘子那里去,薛娘子那处院子偏,一直靠近县城外,牛车速度又慢,走了有半个时辰方才到。
因薛娘子这里昨日就知道桓翕要来,是以便一早叫个孩子在门头看着,若见有车来就叫嚷一声。
桓翕今日坐的是一辆大些的牛车,向来是出门做客用的一辆,不跟寻常街门口的拉客的长板车似的。
远远的看见,就知是个富人。
被薛娘子叫过来守门的那个孩子一下子望见牛车,转身一溜烟往院子里面跑,扯开嗓子大声喊:“薛娘子!来客了!来客人啦!”
那些在后院做活的孩好奇,但不敢乱跑,只能巴拉在走廊拱门处偷偷看上一眼。
这些日子薛娘子跟他们讲了不少大宅大院里的事还有各种规矩,乍一听闻有客人上门,便以为是有买家上门。
正好他们这些也该是时候卖出去了,薛娘子都说了,她这里可供不起这么多人的吃喝,他们早卖出去早省事。
这些孩子被家人卖时就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后薛娘子又说,将他们卖了也不一定是坏事,想他们在家时可能连一顿饱饭都不曾吃过,但如今却不同,如果哪个运气不错得了造化跟了位好主子,别说只吃饱饭,就是吃香的喝辣的都不是妄想。
“那可真是掉进福窝窝喽!”这句是薛娘子的原话。
因此,他们这些人心里既紧张又一些期盼,想着能遇见个好主家将自己挑走。
薛娘子将桓翕迎了进来,一脸的恭敬相,正准备让人进正厅先喝些茶吃些点心。
桓翕却摆摆手,道:“不用了,直接带我去看盛儿。”
薛娘子就没有再说什么,引着桓翕往后头去。
桓盛在后院子里,蹲着看周翊洗自己的衣裳。
周翊闲得无聊告诉他说自己这两身衣裳是来了薛娘子这里才有的,他被卖时只穿了一身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裳,倒是卖了后才穿上这没有补丁的衣裳,故而十分珍惜。
桓盛不懂,就捧着脸呆呆的看。
周翊说:“别光看啊,帮我舀一瓢清水过来。”
桓盛抿了抿唇说:“你叫我吗?”
“不是叫你还能叫谁我的大少爷?快点吧,你动作太慢,回头又被人说的。”周翊冲他哼了两声,又道,“我弟弟比你还小两岁,在家都会拾柴火了,许多事都能给我搭把手。”
桓翕瘪了瘪嘴,听着心里委屈,就鼓着脸说:“我以前有奶嬷嬷还有小厮伺候,才不用干活!”
周翊头都不抬,以为他在说胡话,只继续洗衣裳。
桓翕心里难受,吸了吸鼻子,又掉了几颗眼泪。
正这时,他听见一道声音,好似喊了一句“盛儿”。
桓盛是蹲在周翊面前的,周翊对着门口,所以反而是他先抬头看见。
他看见一个这辈子都没看过的漂亮的好看的人,穿他认不出的金贵衣裳缓缓走过来。
半晌,周翊才喃喃开口:“盛哥儿,她是叫你么?”
桓盛听了飞快回头,然后就见到了自己母亲。
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不会说话的一样,直到桓翕又叫了一声盛儿。
桓盛这才瘪嘴,嚎啕大哭起来。
接着小炮弹一样冲过去,抱着桓翕的腿不撒手,一边喊叫:“娘,娘。”
桓翕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弯腰,拿帕子轻轻给他擦眼泪,又将他抱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才轻声细语说:“盛儿,娘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你以后听话吗。”
桓盛只知道她娘来了还抱着她,所有的感情一时间全部涌了出来,满心满眼充满依赖,紧紧抱着桓翕的脖子,埋在她身前,呜呜说:“娘我听话,不闯祸了,娘带我回去吧呜呜……”
桓翕道:“乖孩子。”然后又哄了他几句。
桓盛别的什么都不想说,现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娘真好,他娘很爱他的。
“来,过来,跟薛娘子说再见,我们回去了。”桓翕捏了捏小孩的脸。
桓盛乖巧照着母亲的话说了一遍。
采荷见桓翕抱着桓盛有些吃力,上前一步说:“太太,我来抱盛哥儿吧。”
桓盛却不肯,抽搭着鼻子说,“我想娘抱。”
桓翕想着她让这小孩儿吃了这么多天的苦,心中不定吓成什么样子。
内心稍有些愧疚,这会儿全当安慰孩子,本来就是自己占了她娘的壳子,抱抱他也理所当然,于是拒绝了采荷的话,“无事,我来抱。”
这院子里还有其他孩子,看见那个长的好看的男孩子被个仙女一样的人抱起来,他还叫她娘,无有不惊讶羡慕,心想原来他真的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
他的命真好啊!
而那日那个和桓盛打架的男孩也在其中,见这一情形,却是害怕的躲了起来,心中又妒忌又难受,没想到那个撒谎精真的这么命好,他很怕人报复他,只好缩在暗处躲了起来。
桓盛被桓翕抱着正要离开,桓盛突然在桓翕耳边说:“娘,能不能让那个人跟我们一起回家?”
“嗯?”桓翕低头。
桓盛伸出一根手指指了过去,桓翕也看过去。
过后扬了扬眉,问:“盛儿为什么要他?”
桓盛说:“他给我饼子吃,还拍着我睡觉。”反正桓盛觉得,这里这么多人,就是周翊对他好,所以他想把周翊带走。
桓翕笑了一下,看着周翊,点点头,说:“行,把他带回家,以后给你做伴读。”
桓盛不知道伴读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次回家后他就要开始上学读书了,只知道娘依就他的话,心里十分高兴,一下子就笑起来。
不用人说,采荷就拉着薛娘子一边商量买下周翊的事,片刻就弄好了身契。
桓翕带着孩子这才出了这院子,上车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