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沉默地坐在马车里,表情阴郁。
赵忠掀开帘子,将换好炭的手炉递了进去,顺便偷偷打量赵熙的神情。所有的疯狂与痛苦神情,已经沉进幽深的眸子里,她沉静地抿着唇,一路沉思,周身清清冷冷,仿佛巨大的硬壳,将女帝罩在一片决绝的孤独里。
赵忠掩上帘子,长长叹息。自从昨夜看到赵熙的神情,他就不再渴望顾夕再留在赵熙身边。
陛下的情绪早就不对头了,那绝对不是对故去爱人的怀念,那是恨,是不甘心。陛下自小过得虽不如意,但也是呼风唤雨、位高权重,一路登顶,可谓所向披靡。只有正君故去这一件事,让她体会到了,世上还有人力不可扭转的局面。
当日在猎场的大帐里,只有她和顾正君两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事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故去,另一个陷在执念里,纠缠其中的顾夕,被陛下象求命稻草一样,握在了手里。
赵忠在心中长长叹息。顾夕与陛下,恐怕是无法结成良缘。
拟好的旨意,已经在礼监司那排好了颁发的日程,顾府已经被通知着做好了相关的准备,送往宗山的旨意,年前就已经让宣旨太监带着出了京……就算是此刻下旨废了前面的旨意,可实际上,顾夕已经和陛下有了肌肤之亲……画舫上发生的事情,赵忠虽未亲见,但此后给顾夕疗伤,他还是看到了那道道痕迹。
陛下贵为国君,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顾夕再好她不至于急在那一刻,不顾典仪逞了强。而顾夕是宗山掌剑,放眼华国,是他对手的人恐怕屈指可数。可陛下硬是能在画舫上强要了他……发乎情,却又不止于礼,近乎于在发泻的情绪已经绷到一根弦即断的地步。这是两个人都有心结难解呀。
赵忠长吁短叹。这样复杂的情感,不是他这个太监能够深深体悟。他只盼着陛下早日理清自己感情,不要再伤人伤已。
忽然,远处,有一队马队疾驰而近。
再近些,众人看清领先的是一个素衣少年,飞扬着马鞭,衣袂飘飞如仙,矫健身姿让人移不开眼睛。
“夕少爷。”赵忠喃喃出声。眼见着披着半身雪花,一肩朝阳的少年,跃马到了近前。他眸中闪着耀目神采,喜悦的笑意象流淌的金色朝阳,在绝美的脸颊上绽放,青春和活力扑面而来,甚至让空气都有了热度。
及至跟前,很利索地提缰。他身后的骑士们皆是这个动作勒缰,整队的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声响彻山路。
赵忠愣愣地仰目看着,眼里全是痛惜。
顾夕没察觉到赵忠的异样,他的目光全在马车那里。众人呼啦啦下了马,围到马车前请安。顾夕下了马,却只牵着缰站在雪地里,就像初至公主府时的样子,满脸期盼,又不好意思近前。
“赵总管,陛下是不是在车里?”崔是上前,大着嗓门道,“陛下真来了?”
将士们同崔是一样,在这么大的雪天因着赵熙亲自到来而异常欣喜兴奋。纷纷到马车前见礼。
马车帘微动,赵熙掀开车帘。赵忠忙垂下眼晴,掩住眼中波澜情绪。
“诸位辛苦了,是朕急着到边境去瞧瞧,倒让你们推了一夜的雪。”赵熙表面如常,淡笑点头。
“不辛苦,不辛苦。陛下,营里备下热饭菜,您先回营歇歇?”崔是哈哈笑。
赵熙摇头,“先去边境转转。”
“那里雪也推出来了,陛下果然料得先机,有小股异族游匪意欲趁雪灾行犯边,皆被剿灭。”崔是道。
赵熙点头,“走吧,去看看燕祁那边的动静。”
“是。”崔是应,一这仍絮絮地劝,“不急在这一时,您先到营里歇歇,好歹吃点早膳。”
赵熙转目看向顾夕,素衣的少年,手里拎着个马鞭儿,一手抚着马鬓。只是站在众人身后,却比这满眼的粉妆玉砌更耀眼。
春日里,那个初至京都,站在公主府阶下的少年,又映进赵熙脑海里。赵熙一路上努力冷硬下来的心又有些柔软起来。停了一瞬,她冲顾夕招招手道,“夕儿……还好?”
崔是笑道,“好好,是末将毛草,给您发了那讯。后来希辰从帐子里出来,还直埋怨我,说陛下要是急着赶来怎么办?这大雪天,路这么滑,伤了,受了风寒什么的,都不好。”
“哪能那么金贵,不妨事。”赵熙摆摆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夕。顾夕站在车下,微仰头看着。眸中流动着的欣喜和甜蜜,如此真切,毫无遮掩。
赵熙心头微动,不自知地翘起了唇角。
众人都相顾而笑。
顾夕在众人的笑声中,更不好意思上前。仍同大家一起上了马。扬鞭前,回目瞧了一眼,笑意,从晶亮的眸子里溢出,喜悦如此纯粹,如此澄清,让赵熙心痛到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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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营而过的赵熙,先是同崔是视察了周边的情况,南华鲜见这样大的雪,这一降下来,暴露出防御上的许多弊端。两人转了一大圈,做了相关布置。
“要有专门负责除雪的兵士,不等雪停了就要开动,把几处卫营的路都得打通了。”赵熙吩咐。
“是。”崔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很是严肃地应了,“希辰说他家乡那边冬天常下大雪的,除雪自有一套办法,明天会给我几张图,照着做工具。”那样就不用拆门扇了。崔是笑道。
赵熙微微垂目,点点头,“那就好,你照着做出来,朕让京里也多做些。”
“若是这样大的雪,骑马就不得用了。南华近些年冬天,竟有变冷的趋势,这是人力不能及的。希辰曾提起过一种雪车,用马或犬拉着,人坐在上面,还能装武器,跑得很快,若是下坡路,不用马拉,自己就能滑下来,像飞一样。”
赵熙点头,这估计也是他在宗山上玩的。
“希辰这话倒也提醒了末将。末将从北边换防过来,也见当地猎户们用过,确实挺方便。军中有北方人的,也说可行。我们甚至赶着弄出来了几个,可是大伙觉得坐着板子去接陛下,不威风,就都不愿意坐。”他指了指马蹄,“咱们将马蹄用厚毡裹了,不打滑。”
赵熙笑着点头。
一圈巡防下来再回到北营,天已经近晚上。
回到宝帐,赵熙把长裘和厚厚的骑装换下来。松泛下来才看清身上的伤,从手背到胳膊肘儿,都磨到了,青紫了一大片。左腰和左腿也隐隐作痛。赵熙嘶嘶着冷气儿,半躺到软榻上。
“母后的旨在哪,拿过来看看。”赵熙缓了一会儿,问。
赵忠忙将案上的卷轴捧过来。
“宣旨的人呢?”
“陛下飞鸽传了讯,说要推雪过来。他们也挺着急,也帮着推了一夜的雪,这会儿在帐子里睡着呢。”赵忠说,“老奴去唤醒他们。”
“嗯。”赵熙点点头。展开卷轴看。是礼监司拟的,上面历数了顾夕几条错误,主要还是说他礼仪不周,大多还是上回太后在百福宫说的那些,其中还罗织了一条,说他召宫中的乐娘陪侍过酒宴,行为不检点。这个赵熙知道,是赵忠召了来,陪他玩乐器来着。过后赵忠当笑话讲给她听,其实也算是报备了一下。
赵熙将卷轴放在面前的矮案上,疲惫地躺回去。上面列举的条目,虽然牵强,但也值二三十杖了。不知为何顾夕还能毫发无伤?
定是顾夕抗了刑。
赵熙脑中映出顾夕澄澈笑颜,她暗暗下了狠心。抗旨的事,可大可小。纵使不是母后发难,她也不能不理。
既然已经明旨封了侍君,有些规矩,必须先立起来。顾夕必须收起他那骄纵的小爷性子,要想留在她身边,必须要学会收敛,要学着改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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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夕忙完新兵器布署的事,回帐时,比她还要晚一些。
他在帐门边除了长裘外衫。吹了一夜的风雪,雪化了又冻,外衣全冻硬了。
他瞧了一眼帐子深处疲惫地躺卧在软榻上的人,似乎很想就过去,但还是先在火盆边暖了暖。
“吃了饭了?”赵熙坐起来,招呼他过来。
“吃了。”顾夕怕冷气激到她,向后躲了躲,低声道,“为何急着前来,山路太滑,翻了车就糟了。”
语气亲昵温存,真情实意,还有微微的责怪,轻缓缓的声音象片羽毛,又象炭火,让赵熙的心颤了颤。
赵熙不知道在分别的日子里,顾夕已经理清了自己的情感,并且更加坚定。他放下了顾虑,正准备全身心地投入这场爱。
赵熙久久地看着顾夕,思绪不受控制地飘散。
她从小就在军中,巡防、征战,常年在外,返京时在城门迎接她的都是官员。回到府里,正君迎在府门,仍是官样文章,清冷又客气。她从未感受到被人期待和渴望,时日久了,她自己也认为亲人最平实的温暖,或许就是天家永远企及不到的东西。
可方才在山道上,那远远驰来的少年,那不加掩饰的欣喜笑意,让她动容。有人盼着她回来,牵挂着她。顾夕带给她的感受如此纯粹,又如此挚热,几乎将她冰寒的心融化。当时,她几乎就要用全部的欣喜拥抱这个少年,向他敞开心,迎纳迟来的爱意。可是,她刚刚已经想明白自己的来龙去脉,不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举动。
赵熙掀开搭在身上的薄被,缓缓坐起来。
“夕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冷硬,“跪下。”
“……”顾夕诧异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清。
赵熙指了指面前的一块地板,“跪这儿。”
顾夕从她的指尖往上看,瞟到矮案上那一个卷轴。他似乎了悟了。
顾夕抿抿唇,提衣,端正跪在她膝前。
赵熙回目找了找,榻上扔着她的马鞭。顺手拿过来,递到顾夕眼前。
顾夕是被捧在手心娇养大的,真没经历这种仪式。他茫然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不知该做什么。
赵熙扬扬下巴示意他双手托起来,平举过头顶。
顾夕这下才明白了,窘迫得脸通红。
赵熙是想先耗一会儿,让顾夕有时间反省,就向后略靠了靠,宽坐着喝茶。
帐内很暖,顾夕跪了一会儿,身上的寒气化成雾水,衣服就全湿了,还在地板上滴了一小洼水。
“说说,太后诏里说了什么?”赵熙皱皱眉,又想早点结束,好让他换身干衣服,免得冻着。
顾夕紧紧抿着唇,似在犹豫,半晌,开始轻声复述上面的内容。
跪在她膝前的少年,明显全身都在绷紧。
是极力忍耐,还是不服气?赵熙知道诏里说的,多数会让他感到迷惑和委屈,可她要留下他,就必须教他谨行。
她严厉地看着顾夕,“朕且问你,你背过礼则,且说说,今天的事你错在哪里?”
顾夕垂下长睫,遮住眸中的委屈,“礼监司拟的条款,不周。”
赵熙皱眉。果然是该早立规矩,这小爷脾气,真是熙养出来的,“放肆。”赵熙沉声喝止,“你是在与朕辩国法吗?”
顾夕紧咬着唇,倔强地挺直背。
“哪里不周,你且说说,若牵强,朕便重罚。”
顾夕霍地抬目,认真道,“我从来都认为,礼,敬天地,礼君亲,是发乎于心,而不是停留在嘴上。我忠诚于内心,从未行违心之举,故而未觉失礼。还有,诗书礼乐,演乐是荡涤内心,陶冶性情,礼监司却只盯着男女,我看是他们忘却了本心。”
赵熙微微眯起眼睛,从不知这小子严肃起来,竟这样思路清晰,口才雄辩,“按你所说,朕无端加罪,令你长跪,是否也让你觉得失礼?”
顾夕微微红了脸颊,软了口气,“未曾。”
“为何?”
顾夕抬头,眸中全是星辉,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因为陛下同太后一样,对我不放心。虽然你们的担心的原由不同。”顾夕末了补了一句,又垂下眼睛。
赵熙被这话震了下,微微张开唇,无法接话。这还怎么继续下去?他怎么能想的这么明白?
“其实太后也不能说是担心,她只不过是来敲打我,你……”他滞了下,“陛下才是担心。”
赵熙明白了顾夕的意思,是他把她的情意,想得太好了。她担心的,是怕自己陷入情欲呀。
顾夕沉默地看着赵熙,澄澈的眸光,让赵熙无法回应。她转过头去,勉强道,“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两人僵了许久,帐外已经传来更鼓声。顾夕叹了口气,他觉得赵熙若是早点歇息,会比挥鞭子更好些。索性赶紧开始吧,结束了就好了。顾夕先动了一下,将马鞭往赵熙面前送了送。
赵熙也想早些结束,她从顾夕高擎的手里拿过马鞭,站到他身侧。
顾夕吸着冷气,缓缓收回酸疼的双臂,在身子两边轻轻甩,全麻了,又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双膝,腿上更疼。
“顾希辰……”赵熙沉声催他。
顾夕垂着头,坚持了下,到底红了眼圈。在公主府里,顾正君也这样叫过一声,他那时听着只觉得委屈,现在再听更觉得心疼。
他手指攀上腰带,咬牙一拉,薄裤失了束带,轻飘飘滑下,矮榻就在眼前,他往前膝行了两步,撑在榻上,又自己掀了上衣,露出整个后背和臀。
赵熙瞧着他臀腿上还很清晰的青紫印子,喉咙有些发紧。
“诏上的罗织的条款不是大错,值不得多重的罚。朕责你,是因为对不知收敛,藐视国法。更甚的是,太后是国母,她见责,便是朕也不可推唐,你怎可妄逆?”
顾夕的背僵了下,他终于明白了赵熙为何要挥鞭,他诧异地想回头去解释。
赵熙不给他机会,扬手,一鞭挥了下去。
又痛又灼的一鞭,将他要说的话抽了回去。一条贯穿的深紫色鞭痕,有两指粗,迅速在臀峰上肿起。
“十鞭,望你谨慎自省,当不再重犯。”赵熙咬牙道,第二鞭应声挥下。
顾夕及时咬住了唇,咽下痛呼。
挨打这件事,只经历过一次,他就学会了如何承受。十鞭如风般打下,从臀到腿还有两鞭打在背上。皮肤道道撕破。顾夕鞭鞭承下,这是打马用的鞭子,虽然他提了口内力,护住心脉,可护不了皮肉。直疼得汗珠扑簌簌滚落,眼里一次次被泪模糊,怎么也眨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