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喜惶恐不安道,“对,燕祁就是蛮夷,好战成性。”
顾夕摇头,“也不是。他们每年冬天时,都会粮草不济,为了活着,自然得南下来打秋风。所以陛下允他们开十处贸易地,这也是疏导呢。”
常喜点头,“对,他们有吃有穿,就安稳了。”
“不过燕祁目前朝局不稳,恐怕会有人想利用战争捞取好处,所以不能掉以轻心。”顾夕负手站在大图前,遗憾道,“哎,火炮威力强,最适守城拒敌。但太笨,数量也少,火药也总受潮,战时总不得用。”
“是。听说有些军队根本就是把炮扔到一边,只带粮草和人马走了。”常喜同意。
“崔将军早就领工匠们改良了,我也把想法画下来,供他参详。”顾夕朝那图扬扬下巴,“远时用炮轰,跑得近了就辅以强弩,马队还没到跟前,兵力就已经损耗到七八成,剩下的,就是近身肉搏,也可全歼了。”
常喜信服地点头。
顾夕在大图前沉思了一会儿,又绕回案后写写画画。
常喜不禁在心里感叹。陛下真是能看出谁好呀,这一位摆在这里,还有谁能入得了陛下的眼呢。
第28章 北山大营(三)
赵熙在光华阁接见了燕帝。
“上君安好。”
“帝君安好。”
两人互相见了礼,分主宾坐下。
燕帝虽是孩子, 气势还是有的。沉着地捧出国书, 高声唱诵,居然没背错, “上君请看,这是我邦贡给上朝的礼单。”
赵熙命人接下。
礼单下去,剩下三名男子跪伏在赵熙面前。
燕帝复又引见,“这几位皆是我皇室血脉, 皆是青年才俊,奉与上君,以示两国交好。”
三个男子齐声诵拜, “参见吾皇陛下,万岁金安。”
赵熙命人抬头。
三人抬头让她看。
赵熙打量了一下,皆是二十左右年纪,长相倒也过得去,就是装束比较吸引她。三个人皆将长发结成许多辫子拢在脑后。辫梢装饰着异彩的宝石, 光彩流转,行动间叮叮做响, 额前有三四串细小的彩珠集成一束的抹额,在年轻的额头前轻轻抹过, 又英气又绚丽。
她常年见过的皆是著甲的燕人兵士, 头回见这样华贵装扮的, 仿佛竟屏的孔雀, 原来燕人的男子也挺漂亮的。
赵熙又回目打量了一下燕帝, 燕帝虽年纪小,装扮却相对厚重不少,严谨地束了发,也没那么多零碎挂在发梢间。
燕帝见赵熙神情,不禁笑道,“在我祁国,未婚配的男子,皆不束发,尤其贵族男子,满身配饰皆要彰显家族身份。我们那称未婚的男子是庶格吉,意思是雄雉。”
赵熙点头,燕祁是游牧民族,男子最是金贵,所以一家里,总要娶许多老婆,多生娃娃。他们每年的围火节上,未婚女子可以自己选丈夫。在庆典上,青年男子竞相斗艳,还要赛马,角力,展示力量。总之就像美丽的雄雉一样。听说最出色的男子,一夜可以勾来五六房老婆。
“我成亲时,一气娶过来三房妻子……”小皇帝颇为自得。
三房?赵熙面上表示祝贺,心里却很想问,娃娃,你成年了吗?能用得动三房妻子?
燕帝不为所动,极尽少年老成的样子,嗓音却是少年人略哑的变声期,“上君,按照皇叔父万山大人传来的约书,我祁国皇室未成婚的男子,皆已经造册,您尽可挑拣。挑剩下了,我们这边才能赐他们另行成亲。”
赵熙接过册子,看了燕帝一眼。心道这燕帝人小心大,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自己的叔叔伯伯,兄弟子侄,就这么给卖了。
翻开金册,头页赫然写着燕摄政王峰。
“祁峰?”赵熙默念了两遍。脑中映出那个玄甲的覆面将军。她未登基前,曾调兵拒敌,燕祁来犯的主将,便是这个摄政王。虽然犯边只是个幌子,其实是万山与她合谋了那次战争,主要目的是助他收回大皇子散落在边境的部队,但摄政王带兵的气度与攻势,确实给她留下了不灭的印象。
赵熙又念了遍他的名字,“祁峰。”难道这人是万山操纵的傀儡?
燕帝笑道,“我朝摄政王是我最小的叔叔,一直在宫外养着。今年二十多了,也未成婚,您要看上了,也行的。”
赵熙眯起眼睛,“据朕所知,贵邦军政大权皆在摄政王手中掌握?”
燕帝脸上阴郁一闪而过,笑着点头,“呵呵,我皇叔摄政王,不仅理政是把好手,还能治军,自己的功夫也不错,是姑娘们最心仪的。”
赵熙有些狐疑,直觉上这个祁峰并不简单。她曾派过不少探子到燕祁去,其他的都能摸明白,就是这个摄政王,挺神秘。平时深居简出,总是以面具示人,这么些日子了,探子们连幅画像也没给她弄回来。
赵熙试探道,“喔,册子制得挺好,可有画影图形让朕瞧瞧?”
燕帝怔了下,露出些无措,“哎呀,来得急,真没备下,您想知道皇叔相貌?”
赵熙装作兴趣盎然的样子。
燕帝想了想,极尽描述,“听说皇叔长得非常漂亮,因要带兵打仗,恐不服众,才戴上面具。”
赵熙心道,这说辞怎么这么耳熟?
燕帝停了一会儿,又道,“还听说皇叔是伤了面部,有疤,不愿示人,才戴面具。”
赵熙听他说了半天,全不在重点,忍不住问,“听说?帝君也未见过庐山真面目?”
燕帝红了脸,“嗯。”
赵熙愕然。
把持朝政,只手遮天,能领兵打仗,自己还有功夫。从小养在宫外,无人知他底细。甚至没人看过他长相。赵熙在心里迅速勾画这位摄政王,更觉得此人并不简单。
“国书上说好岁贡一名皇室男子,为何一气送了三个?”赵熙突然问。
燕帝怔了下,听说赵熙好男色,身边侍君走马灯一样换,送三个不是投其所好?
“上君。”燕帝反应也挺快,马上露出少年人的该有的纯真神情,语气中夹着些抱怨,“上朝大国,国都真是繁华,我心向往之,这回出使,第一个要求来的。这三位,一个是我皇叔,一个是我皇兄,还一个是我皇侄,都争着来呢。可摄政王就不这样,清冷得很。”
赵熙听明白了,这回燕帝来朝,下回就得换摄政王来朝,他不想来,所以一气送来三个岁贡,能躲三年呢。
他不肯来朝朕?赵熙暗自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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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赵熙负手站在窗前,思量着。
现在燕祁至少有三派,万山,燕帝和太后,摄政王祁峰。
万山被她圈在宗山,势力远不能抵达皇庭,燕帝和太后孤儿寡母,肯定是要倚仗摄政王。摄政王正当势,军政皆可玩得转,又有功夫傍身,自然势力最强。燕太后不甘心大权旁落,遂派燕帝来朝。他们是打算着要寻求南华的帮助,倚靠着她,来打压祁峰。
赵熙想至此,觉得挺有意思。万山,燕太后,都知道趋利以得益,不约而同地来寻求与她合作。唯独这个摄政王,远远地避着她。竟然还能想出一岁送三个,一躲就三年的招术。难不成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孤立无援了?
这人,有勇有谋,不是匹夫,但为何弃了她这个最有力的助益呢?
他定是另有打算。他一定是算准了她其实最想合作的人,不是万山,不是燕帝,而是他这个摄政王呢?
未婚配,不朝贡,不以真面目示人,搞神秘,难道这位摄政王,是在……
待价而沽?
赵熙感兴趣地眯起眼睛。
第二日。百福宫。
太后命人送来甜汤,还有赵熙爱吃的一些点心,并询是否有空到内后宫共赴家宴。
赵熙想起好几天没去看母亲了,便命起驾去内后宫。
内后宫里仍是花团锦簇,梅花飘香,还有许多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奇花异品,乍走进来,还只当是到了世外仙境。赵熙见惯了这些景致,只觉人为匠器太重,撩不起她的兴致。
在这一片绵软甜糯的气息里,她脑中映出青山土道的北山大营,那个驯了烈马,满身灰一头汗朝着她笑的小子,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欣喜和得意……她微微翘起唇角,决定出了内后宫,就策马赶回北大营去。
到了正堂,她发现在座的太妃们少了不少,听说是被恩准让家里人接回去荣养了。那个丽太贵嫔自然也不在列。那天以后,赵熙也没过问,因为她知道以母后的精明,这个贱人自然不会得善终。
太后坐在上位,眉目艳丽,雍容华贵。因着陛下会到,几个没被遣散的侍君们也被宣了来。今天林泽在林府里陪父亲,估计太后便没宣他来。
赵熙当公主时,侍君数目很多,但真正带入宫的,只有林泽,其余的大部分遣散,送入寺中。剩下的几个,皆是世家门弟,政治联姻,在她做公主时,他们的家族颇为助力,因此登基了,也不能轻易扔脑后。赵熙在宫外给他们赐了府邸。他们都有官职,平日应酬,交友,都不受限,除了没纳妾,自由度还是颇高的。
赵熙对这几个人自来就不热络,幸好那几个人对她也颇为生疏,行了正式的君臣大礼,拘谨地坐在位子上,鼻口观心,完全是面君时的感觉。
于是太后在上位冷眼瞅着,几个侍君在席间皆文雅地敬酒,吃菜,有两个官职较近的,还在低声交谈朝里的事情。和谐又客气,一派公派午膳的气氛。
这一席宴,太后吃得心堵。早早地散了。
拉着赵熙,母女俩坐到暖炕上,促膝谈心。
“熙儿呀……”太后吟了口茶,瞧着赵熙叹气。
赵熙知道母亲的意思,笑道,“您可别皱眉,会不漂亮的。”
太后寂寥地摆手,“有什么要紧?”如今天下之大,她再没必要为个男人注意自己的容貌了。
赵熙无法安慰她,只得笑道,“不是跟您早说过嘛,女儿刚登基,近两年是没有怀妊打算的。”
太后心疼地拍拍女儿的脸,自从正君过世,女儿大病,这脸上的肉就一直没长回来。
“暂时不怀妊,这母后理解,可是你身边不能没个知心知意的人呀。”
“喔?”赵熙挑眉笑,“母后瞧上谁了,要指给女儿?”
太后不满地瞟她一眼,方才宴上那几个,还是公主时就指到府里去了,她看都没多看过一眼。这么多年了,她也就是名声在外,身边侍君虽多,但真正让她肯沾身子的,也只有正君,林泽两人。
太后沉吟着探问,“那个住在你百福宫里的……”
赵熙翘起唇角,目光里透出和暖笑意,“夕儿是个好的。心地纯粹,与我交心交意,慰我愁绪,令我心定。”
这几句批语的份量可是不一般。
太后审视地看赵熙的神情,脑子里映出雪夜里那个剑舞纷飞的漂亮少年,一身清雅傲气,洒脱不羁难驯。
“既沾了他的身子,人可不能放到外面去了。”太后试探了一句。
赵熙笑着喝茶,“好。年后就册封,跟着我在百福宫住吧。”
太后心里一跳。这算是从当事人口里,做实了他们俩的关系。
“添茶来。”她向外说了句。一个老嬷嬷进来,给换了茶,与太后对了对眼色,下去了。
等人退出去,掩好了门,太后眉头微皱,道,“你也是个心大的。虽说暂时不准备怀妊,但自己的侍君,关乎的是皇家体统,就算那几个没沾过的,也不能放到宫外去。”
赵熙略怔了怔,“怎么想起提这茬?”
太后冷哼道,“那几个,虽然你没沾过,但也顶着个名声。放到宫外疏于管理,难免惹出事情。哼,这几日外面议论纷纷,说是那个叫李兆林的……”
太后停了下,见赵熙凝眉沉吟,便哼道,“我就知道,你连他们几个是谁都记不得了吧。就是方才席上,穿蓝色长衫的那个。安国公的小公子。”
赵熙没接话。安国公李尉是她的户部尚书。为人稳重可信,千万钱粮都从他手上过。他家小公子,进公主府时不过十八岁,今年正好二十一了。为人文雅,读书最是好的,精通术数,现在户部做从四品的侍郎,公事上很是得用。不知母后为何独独提起他,还抓了这么大的错处。
赵熙很想听听太后想唱哪一出。
“听说他最近迷上了一个歌妓……”太后道。
赵熙皱眉道,“不过是他们官家子弟应酬应酬,那是清官人,是风雅之事。”
太后气道,“怎么能如此纵容?好说不好听,那可是皇家的脸面呀。”
赵熙皱眉,“皇家秘闻也是胡传的?我从未接报过他们几个有什么逾矩行为,何况兆林行事严谨,为人整肃,何人竟胡乱编排他?”
太后掩嘴失笑,“哟,这回记得他了?”还兆林呢,看来也是有情意在的。
赵熙无奈,“母后呀,他是我南华朝的户部侍郎,从四品的臣工,我记得也不奇怪。”
“我不管他是几品官,他首先是我儿的侍君。这种事,无论真假,必不会空穴来风。今日既宣了他来,就别再回去了。外面风言风语的,他也不好再出去走动,且在后宫思过吧。”
赵熙终于听明白太后的意思,“母后,兆林是有官职的人,年后还要在衙门行走,怎能无故禁足?”
“怎是无故?好,你既提到他是有司的人,那若是御史们为此事参他,你有什么法子为他正名?他背负这样的名声,还能在朝中行走?”
赵熙皱眉道,“母亲,他们虽不在我眼前,但身边都有暗卫,日夜不离,行为举动,皆有约束,怎会德行有亏?若有人敢以此做文章,便是欺君。”
这话挺重,但太后不惧。她沉声道,“你是皇上,自然可以万事不惧,但是他们不行。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他们既为侍君,还在市井盘桓,甚至敢招清官人陪侍。放在别人那,兴许叫雅趣,可他们来做,就是大过失了,会累及皇家颜面,累及君主威仪。”
赵熙愣住。太后虽然有些胡搅,但这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侍君德行有亏,源于众口铄金。她把他们放出宫外,不闻不问,看似给他们自由,实际上是置他们于危险境地。如今兆林只是个引子,母亲仅仅是利用了他的小错发作一下,但落在有心人手里,可远不止如此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