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天降大喜。
本以为前途从此一片光明,命运却异常苛刻。正君突然故去,采薇没了踪影。陛下生疑,他被除了相位……
本以为从此一蹶不起,谁知命运又将顾夕送到他眼前。这与五年前的情景何其相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局搅在其中,成了帮凶,成了推动的人。而今虽然明白,却也是身不由已。
他身为一国重臣,几十年为相,殚精竭虑,却落得什么结局?先皇处处用他,又防着他,逼着他把聪慧的儿子订给刚出生的奶娃娃,从此断了他顾家在朝堂上的路。新皇是他儿子的妻,可却更寡情。正君一死,他就被罢了相位,直到顾夕来了,她一句话他又官复原职。这样的动荡与屈辱,让他时刻感觉危机重重。
他必须将顾夕送进宫,送到赵熙的身边。只要顾夕站住了脚,只要顾夕占住了陛下的心,只要顾夕令陛下怀妊,到时……去母留子也好,将皇上禁锢也好,顾夕是皇嗣父亲,他就是皇嗣的外戚,以他在朝中声望,到时必一呼百应。
顾相看着顾夕的背影,心潮起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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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福宫。
赵熙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
“夕儿呢?”她进宫便找人。
“夕侧君在后院。”
赵熙向后院走去。远远看见一人在月色下舞剑。
月色下,那个舞剑的少年,英气勃发,一柄长剑,划出银练,在他周身织出密网,比星光还耀眼。
赵熙站住,负手,静静地看着。
今日之事,还有之前百福宫的事,确实是她将计就计。太子一党野心还在,他们孤注一掷的,是要找到顾采薇。她现今无嗣,若朝局仍如此紧迫,以后也不大可能会有,那么顾采薇的孩子,便是唯一的皇家子嗣。不出十年,她便再不可能生育,到时,满朝大臣们都会请旨以那个孩子封为太子。到时,她也没有理由驳斥。
太子是嫡长,她是庶女,她的继位得益于军事。可若治国,便要靠政事,靠世家、勋贵、宗亲的支持。太子主政多年,经营了众多党羽。所以,她必须先以雷霆之势剪太子羽翼,再挖掘出顾采薇的踪迹,以绝后患。然后与燕祁当政人联手,这样才可巩固地位。
最近这些日子,太子那边几次暗中动作,都是朝着顾夕发难,上回的丽贵嫔,连着她身边的江南世家。今次的蜀国公,连带着的是蜀地。赵熙意识到,顾夕于皇嗣一事,牵涉肯定很深。
顾夕到底身负什么秘密,让太子一党下如此大注?她也曾几度试探,顾夕人都是她的了,却仍是没有和她交底,他不交底,她便无法倾心信任。以他为饵,诱对方露出马脚,也是无奈之举。
顾夕今日失踪了一下午,定是出宫去了。他背后还有老奸巨滑的顾相,估计这一下午的交谈,以顾夕的聪明,所有的事情,便都能理成一条线,都能想清了。
赵熙心中有些失落,这样利用顾夕,难保这孩子不会伤心。她急着赶回来,是想哄哄,可却见到了不同以往的顾夕。
今夜,是她认识顾夕以来,头一次看顾夕舞剑。剑招绵长,气势雍容,果然剑宗大派,宗师风范。她静静欣赏着这个艳绝的人,不想移开眼睛。一套剑舞尽,便是顾夕与她开诚一见的时候了。
她等着,剑舞落尽,直面顾夕。
月上中天,银光流泻,剑越舞越快,最后分不清人影还是剑影。
赵熙听耳边微微长啸,仿佛龙泉轻吟,人剑忽分,那把碧落如虹,挟着剑气,脱手而飞,倏地没入粗粗的树干里。嗡声不绝。
顾夕背对着她,剧烈喘息。
赵熙心微微缩紧。
良久,顾夕转过头,满脸汗水。
清清亮亮的月色里,他眸中映出的全是赵熙。
第34章 后宫(四)
月色如洗。
月下的少年,飞剑脱手, 就怔怔而立。
赵熙走到他身后。
顾夕恍然半晌, 才察觉到身后有人。熟悉的气息,让顾夕心也抽紧。
“夕儿……”赵熙抬手抚他的脸, 顾夕微微侧过脸,躲开她的手指。
“哎……”赵熙拉住他手臂,让他面对自己。脸颊上残留的青紫印迹非常清晰,“白日里在宫中飞檐走壁, 就为这个吧。”
赵熙微微叹气,无端想起上回在百福宫,他自己出手的事情。以顾夕的体质, 这印子可能得过好些天,才会轻消。脸上的印子消了,不知心中的芥蒂是否也能一起消除。
“下午……”赵熙探看他的眼睛,“从顾相那回来?”
顾相?顾夕皱眉。那张庞大的关系图还有顾相的话,在他脑中纠缠。
朝堂辄压, 利益勾连,今天他在顾相的图上, 看到了太多阴暗。他看到了宗山。半年之内,宗山换了三届首尊。未然尊者年前已然替代了万山, 成为新一任的首尊。在那图上, 顾夕看到未然出身武学世家, 未然的兄长是鲁国公的妹婿。鲁国公夫人就是那日替他解围的人, 也是陛下早安排好的。
“陛下她不动声色地废掉了宗山大半的尊者, 瓦解了数百年来宗山尊者间相互制衡的格局,替未然排除了异已,成功推他上位。自此,宗山庞大的江湖势力,尽皆收在她囊中。”说这话时,顾相捻着胡须,微眯着眼睛。从他的角度来看,赵熙这一手,相当的利索,可圈可点。
顾夕实在难以置信。她下重手伤他时,那种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愤闷,他不会感受错。她满心都是痛意,是不甘,愤激欲狂。她就像陷在无尽的泥潭里,徒劳挣扎。这样的痛楚,怎会是在演戏?……顾夕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在那图上,他也看到了蜀国公。他是太子嫡系。可今天同去晋见太后的那位魏国公夫人,出身诗礼传家湖北李氏旺族。族中多出读书人,其中有一位朝中任户部尚书。他的儿子位任侍郎,李侍郎还有个身份,就是陛下的侍君。
“陛下在公主府时,有好多侍君,但能带入宫中的,也就是林侍君。他父亲是北江三郡的郡守,北江是陛下的家底儿。李侍郎和宋侍郎,都是她的侍君……”顾相似循循善诱,把话说到这儿,顾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今天的事,陛下早就知道了,陛下其实是试他呢。她要试出什么来呢?顾夕心中又空又迷茫。
梁相用一张图引入,慢慢地将冰山一角在他面前徐徐揭开,告诉他,剖开种种温情缱绻,袒露出来的,不过是利益。
他注意到在那图上,有好几大片人名儿被圈上了墨圈。顾相一一指点,说是新皇登基以来,清算了几个大族。其中有一片是年前被抄了家的江南旺族,那是丽太贵嫔的娘家。
“丽太贵嫔和太子妃娘家是通家之好。太子妃娘家势大,帮衬着太子。他们的希望不在太子,而在陛下无嗣,采薇的孩子就是皇嗣了。”
采薇,孩子,正君……顾夕脸色煞白。
她真是谋定后动的布局人。太子露了破绽,赵熙果断下手,江南几大世族,均被灭掉……她手中能惹得太子妄动的饵,就是他自己。
顾相谈到女儿,语气开始不平。若是他能先一步找到采薇,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一边说,一边瞅着顾夕,仿佛能从这孩子的面上,盯出答案。
顾相盯着顾夕越发惨淡的神情,苦笑道,“夕儿呀,凡是爬上这最高位的人,可以拥有无限江山和权利,所以,无论怎样,都必须要求自己具有能驾驭的能力。否则……”否则必会跌下来,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那是个最令人疯狂,又最危险的位置。
“那位置岂是能轻松得来的?”顾相又哭又笑,“要保得住,必须玩得了人心。要狠,无论对人,对已……”
顾夕在这一个下午,接受了太多的讯息,脑中思绪从未有过的纷乱。他嫌恶地推开那黑暗肮脏的利益图,往书房外急走。顾相在身后冷笑,“若说男子,于陛下可有稀奇?颜色上佳,可充为男宠,功夫一流,可收为侍卫,文才出众,可入仕为臣。我夕儿样样都佳,想过哪样可配她侍君?别跟我提什么情爱,她是帝王,不缺的是这个,不敢想的,也是这个……”
这说出的话如大锤击中了顾夕,他脚下踉跄了一下。
顾相的话可对半采信,他是在行离间计。可是这话说得字字穿心。是啊,他凭什么以为可给她抚慰,可暖她的心。在他沉浸在热恋中,从她的温柔中感受甜蜜时,她却在日夜绸缪、殚精竭虑,她在奋斗,在战斗,步步踩着刀尖,在万丈深渊中的独桥,杀出的血路,才一步步登顶。
她是帝君,手握至高权柄的帝君,所有的人和事,都就是她一盘棋里小小一枚子,是大图中小小的一个人名,而已。
皎皎月色,深深对望的两人,都从彼此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清减又疲惫。
赵熙先有了动作,她拉住顾夕冰冷的手指,握在手里。那个即使伤重,仍坚强淡然的顾夕,那个迅速就能焕发出生命活力的、点亮她灰暗人生的少年,眸中的光采暗淡得只缩成了一个光亮。迷茫又悲伤,往日那明亮的笑意,再也寻不见。
赵熙心疼地拉住少年的手,今夜的顾夕,从未有过的伤感,这么难受。经历了今天一整天,清澈的少年一定感觉比过了十年还漫长难熬吧。她大概猜到了他的心境,猜到他的顾相府一行的收获,“夕儿,你可愿听我讲……”
顾夕恍惚了半晌,目光调回赵熙脸颊上。忧虑,焦灼,还有担心,未及换下朝服的女帝,自正君离开,她的脆弱和不安就再也掩不住。
赵熙的手,同样冰冷,紧张地扣住他,仿佛将没顶深潭的人抓住了一棵稻草。顾夕长长叹息,今天,他只不过看了张图,就仿佛看透世界。而面前这人,从来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周遭一切于她,哪里有半分真情实意,全是冷酷利益。
情爱是奢念,对于一个每天都在战斗的人,她需要的,远远不是这些虚幻泡影。顾夕长长吸气,心里渐渐清明。如果他仍是昨天的他,就永远也无法走进她的心里。
“夕儿……”赵熙轻轻摇他手臂,见顾夕脸色苍白,就展开双臂,要把他再揽在怀里。
顾夕动了一下,后退了半步。坚定地看着她,“我有话讲。”
赵熙的手停在空气里,心中一片惨淡,夕儿,她终于留不住了吗?
那个明媚的午后,有一个少年,风尘仆仆,单人独骑。在公主府阶前,只一瞥,便胜过无边风景。他不期然走近,带给她从未拥过的赤诚情意。是的,她从未拥有过赤诚情意。她从小爱慕正君,可大婚后的生活,用了五年时间,彼此试探,考验耐心。终于,她失去了耐心,一击便戳破他的面具,迫他袒露内心,袒露真情……可是,结局却让她始料未及。没了面具的正君,只给她十日的甜蜜,便决然散功而去。她以为世界就此崩塌,可这个从阳光下走近的少年,把最挚诚的情意留给了她,将她从疯狂绝望中拯救。
赵熙心中波澜翻滚,最终归于平静。夕儿,顾夕,你可明白?对你,我从未想放手。虽然心疼,我从未准备给你选择的余地,你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赵熙眸色深得好比深谭,她上前一步。
熟悉的温暖,眷恋的气息,顾夕气息微滞。
赵熙再次伸手揽住他。顾夕早绷不住,回搂住她,还把脸埋在她肩头。
于是,她紧紧地揽住他,一遍遍亲他的唇,仿佛藉从她的唇,传递给顾夕力量、温暖和希望,“夕儿,夕儿……”
顾夕的唇先是冰冷,而后温暖,而后灼烫,他在她的温柔里,缓缓松下肩,沉溺,沉沦,微微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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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寂静无声。
内室,红烛高照,软被暖枕。
顾夕脱力地躺回去,赵熙的唇跟过来,辗转吻他。顾夕又微微喘息。他睁开眼睛,透过帷帐看向窗外。夜风里挟着雪影儿,远天透出点点繁星。
这场情,事,两人都竭尽全力,就像是彼此都需要的一次发泄。此时,两人都平静下来。
“好。”赵熙抬起头,看着顾夕,“夕儿,你要对我说什么,你说,我听。”
顾夕垂目滞了下,“想先说说我自己……”
赵熙笑笑,顾夕果然冷静下来了,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我记事起,便在宗山。后来,先生来了。在我稚龄时,赐我名夕,冠顾姓。启蒙后,赠字希辰。”
一弧弦月一箪星,半归灏灏半入云。他终于能够领悟先生取名时的深意,人生总有难相顾,勿执着,勿沉迷,天地宽广,总有归处。
“从我记事起,就是先生将我一手带大。”不只是感激,钦佩和仰慕。顾夕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前,这里打下了他的印迹,深至灵魂。
“万长尊者是我师尊,但实际上宗山诸多师父都喜欢传我绝学。其实,我并不怎么用心。我入天阁,是最用心的一次。”
赵熙点头。她曾以为是万山在这事上施了助力,不然十七岁的弟子,如何能力敌群英?后来铭则提过一句。顾夕入天阁,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下山时,仍重伤未痊愈。
顾夕眸中暗暗明明。正君换下治伤的灵药。直到正君散功,他的内伤也未能痊愈。否则他用内力为正君续命,也不至于只坚持了三日。当时赵熙已经着人去宗山调人过来,若是再多坚持几日,宗山的首尊赶到,那么正君就不一定顺利脱身。看来早在自己入府第一日,他便在算计了。自己当时只想着,顺其自然,不必勉强,甚至没有探究他的真正目的,便纵容了他的死遁。如今想来,这其中,也不能不说是他怀着几分私心。
“正君去了……”顾夕眼里蓄满愧疚的泪。
赵熙坐直,专注地听着他下面的话。
顾夕却哽住,泪扑簌簌滚落。
赵熙看着面前的悲伤的少年,忽然意识到,她与他想的,不是一件事情。赵熙心中却没有一丝失望,她像初尝□□的少女,忐忑又期待。果然,听见那少年真切地道,“我要陪在你身边,既拿定了主意,便是万难,也要坚持走下去。”
顾夕认真又坚定地一字一顿,仿佛盟誓,“我想陪着你,以我顾夕之名。”
赵熙深深吸气,她从记事起,从未奢望能获得过纯粹的真情。唯一动的真情,也过早的破灭。她真的从未敢奢望。自古帝王,又有哪个敢奢望呢?可她何其有幸。
赵熙看着顾夕。涩涩的男孩子,垂着眼睛,满脸都是不自信,“我还有许多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