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冷冷白了他一眼,“那夜又是什么情形?凭你如何狡辩,也无法脱罪。”
顾夕没答。在众人瞩目下,缓缓抬手,修长手指骈指为剑,指向刑凳。
顾夕是正宗剑宗传人,上乘内力催动的剑气,柔和包容,今天太后闹这一出,他确实也生了真气,透指而出的纯白剑气,破天荒地带着些些凌厉。众人低低惊呼,目光随他指动,只听“啪”的一声,那凳角,竟被他凌空削断。
“啊。”常怀离得最近,吓得脸色煞白。太后亦动容。
顾夕收指负手而立,“那夜情形,我若是想会陛下,自可施展内力轻功,踏雪无痕。从北营到京城,我用不过个把时辰。哪用这么大阵仗,等她推雪而来?”
“狂妄……”太后嘴上冷硬,心里却信了七八分。
顾夕微微摇头,这个太后只知逞威,全不知朝局。
“南华冬天鲜有大雪,一夜积雪厚过膝盖,道路阻塞。陛下心急的是北山防务。那日,陛下一夜未眠赶到北营,又马不停蹄地视察防线。她心里装着的是家国的安危。”
顾夕顿了一下,想到赵熙一侧手臂和腿上的伤,声音里充满了感情,“纵使陛下心中念着私情,也是人之常情。她也从未因私废公过。”
太后冷着脸色,不作声。
顾夕心中叹气,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后,心里只替赵熙心疼。他心疼赵熙。赵熙在前朝面对群臣,未有一事懈怠,怎么后院里,就被太后闹腾成个样子,“太后娘娘,臣侍虽未在宫中生活,未经历过权势倾轧,但许多事不外乎常理,想想便不难分辩。估计现在许多有心人,都在静观太后发难,好坐收渔利。”
院子里的人都齐齐看向太后。太后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无声。
“太后?”常怀偷眼瞅太后神色,心觉不好,一急,止不住出声提醒。方才他以为大事已定,已经着人去给皇上那边透消息。估计皇上马上将至,可人还没被打,岂不误事?
顾夕转头扫了他一眼,常怀心里一跳。
“公公似有心急之事?”顾夕突然发问。
太后被顾夕的话,说得心内絮乱,不耐烦地看向常怀。
常怀哪敢回话,直往人群里退。
顾夕沉吟了下,“请问太后娘娘,臣侍进来后,您可封了宫门?”
“自然……”太后冷哼,她怎会让消息透出去?突然,在顾夕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她眯起眼睛。
顾夕见太后总算是清醒了些,便点了点头,不再费劲。他说了这么久,嘴角真是疼得厉害。
“来人,点点人头儿。”太后总算想明白了,赶紧招呼人拿花名册。常怀在一边已经抖成一团。
寿禧宫的总管叫宝贵,立刻拿花名册上前拣点人员。幸好今日寿禧宫所有奴才都聚在院子里,各部主事纷纷一点,立时发现少了个人。总管宝贵上前,“娘娘,常怀的徒弟方才还在,这会儿竟溜出去了。”
“派人去,把人给哀家追回来。”太后气得浑身发颤。
有宝贵的徒弟上前跪禀,“回娘娘,咱们几个看见那小兔崽子往前朝方向去了。”
太后变色,指着常怀。常怀早吓得跪下,猛爬几步扒着殿前台阶,冲太后哭求,“是那几个小奴才听了坏人教唆,奴才忠心为主,太后明察。”
太后气道,“你是忠心为主,不过这个主可不是哀家。”这个常怀真是太坏了,若是皇上得了消息赶过来,岂不要母子嫌隙?皇帝和太后失和,那收渔人利的会是谁?
她更懊恼的是,被人安插眼线进院子也就罢了,可自己竟对这奴才宠信有加,真是瞎了眼,蒙了心。
她越想越气,气极地从殿里高位下来,冲出殿来,一迭声地叫,“将这奴才杖毙。”她手指几乎杵到常怀脸上,“养不熟的狗奴才。”
宝贵可是恨死了这个踩在他头上的家伙,立刻张罗人上前。常怀嚎叫着,被按在刑凳上。一个执杖的手一带,便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有人上来堵了他的嘴,几杖下去,呜咽全在喉咙里。再追几杖,全在脊柱上,众人听到骨碎的声音,常怀软在刑凳上,再动不了。
“其实陛下根本不会来。”顾夕看着常怀死灰一样的神情,摇头道。
太后诧异看他。
顾夕瞧了瞧太后,这是他头一遭在这么近的位置看她。太后盛妆,头上一只大凤钗,金光闪耀。可是岁月到底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几道皱纹,满目冷厉,让人显得苍老又憔悴。顾夕收回视线,心里有些涩。她到底是赵熙的母亲。他从未尝过母爱,如今看着这个几近疯狂的人,能感同身受,母爱就是这么强悍。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女,心中装的全是孩子的未来。想至此,顾夕心里就软了,他缓下声音,“您放心,陛下不会来。第一,她知道我可自保性命。第二,她若来,便是支持了还没有的那些街谈巷议。”
太后微微皱眉。
“第三……”顾夕顿了下。
“第三是什么?”太后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今日是从外面回来的,未着宫装。简洁的修身常服,在这个少年身上有与其他勋贵子弟不同的气质,清新又舒服,沉静又淡定。
太后心里对他已经不是那么抵触,迟疑问道,“第三是什么?”
顾夕抿唇。第三是赵熙要顾虑您这个太后的颜面,您是太后,是她的后盾,是要母仪天下的人,不仅仅是她的母亲。顾夕把这话咽回去,没再说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大杖子声沉闷响起,常怀杖毙。满院子的奴才,都惶惧跪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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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夕缓步走出院门。
院外,阳光正艳,日光耀眼夺目。
他用手背蘸了蘸唇角,拭去血丝。
常喜急急地从迎面的路上跑过来,到近前已经气喘吁吁,“您怎么在这里?”
顾夕看他跑得满头大汗,摇头,看来常喜是被太后使唤人调走的,这个常喜啊,这么没心机,是怎么在宫里生存的呢?
他等常喜把汗擦净,“无事了,回宫吧。”
“哎。”常喜应。转身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顾夕停下步子。自己竖起外袍高领,遮住半张脸,“走上回的小路吧。”
常喜怔了下,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顾夕衣领上露出的高挺的鼻梁和光洁的额,脸颊往下被挡得严严的。常喜满腹狐疑,惊觉从来英气阔步的少年,步子竟也有些沉重。
“小爷,您不舒服?”
顾夕摆摆手,沉默地走在前面。
“喔,小爷莫虑。在宫里您是走不丢的,宫中也有陛下的暗卫,他们方才就在您左右,就是他们指点着奴才一路找来的。”常喜跟上去絮絮叨叨地解说。
顾夕站下,看常喜,“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常喜愣了愣,就这些不就足以证明陛下心里挂着小爷吗?常喜不明白顾夕还想知道什么。
顾夕转回头,继续走。
常喜是她派给他的,名字里也有个常字,和常怀该是一拔的。瞧瞧常怀那心思,再瞧瞧常喜,也太直心眼了。顾夕本是初入宫,身边且得放个心思多的奴才,可赵熙偏偏将这么个人拔给他。人是真挚,一心为主,可是对顾夕,没有半点助益。
也是顾夕自己聪明,对着后宫阴私,前朝倾轧,从他自己思考问题的习惯和角度入手,也能想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否则,他还真绕不明白。
可是赵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除了不信任,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毕竟他也姓顾。他的到来与正君的故去,时间上太过巧合了。这些的确是不太让人放心的。
顾夕隐约这样猜想着,整个人都僵冷起来。他甚至联想到今天太后的事,或许也是赵熙赐予他的一次考验。
顾夕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步子。不对,按赵熙的心性,不会用这种事情来试他。那她为什么会拣着这个时候把自己从北营带回来?
顾夕再聪明,也不能凭空理顺其中的因果。他走了一会儿,回头问常喜,“知道太后召我之前,正在见谁?”
“听说太后是见了蜀国公夫人她们。”
“噢,蜀国公。”朝中权贵,顾夕完全不认识,他在心里默念,记住了这个人。他虽然不熟朝事,但有一个人肯定是熟知的。顾夕眼前一亮,嘱咐常喜,“常喜,你先回宫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啊?”常喜刚要问他去哪,眼前一花,人已经跃上树梢。
淡色身影,象一股烟儿,从众多金碧辉煌的宫室屋顶上,飞掠而去,几个停落,便不见了。
常喜张大嘴巴,半天回过神。惊慌四顾,生怕有人看见小爷大白天在皇宫重地飞檐走壁。
顾夕从高处飞掠过街道,最后停在相府门前。
顾相府的管家闻讯忙迎出来,惊了一跳,“小少爷怎么回来了?”
顾夕摆摆手,示意他噤声。那管家也意识到事情的重大,陛下侧君能自己回府的?可不就是私自出宫的吗?他赶紧引顾夕进了府门,又吩咐人大门紧闭,不再待客了。
“相爷在吗?”顾夕问。
“小少爷有急事,小的马上派人去接相爷回来。”
“好。”顾夕转过头,直奔书房。
半个时辰后,顾砚之回府。
官服未除,是从阁里直接回来的。
顾夕起身,看着他走进来。
“夕儿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顾砚之微微皱眉,一边脱下官袍一边问,“陛下知道你回府省亲?”
顾夕面色复杂地瞅着这位官复原职的相爷,“大人,现在没有别人,您能不能……”您能不能别再演了,顾夕这一天看戏可是够了,真不想再亲自上场演一出。
顾砚之哈哈大笑,在案边坐下道,“遇何事,让夕儿心绪如此不平?”之前不是配合着演的挺好的吗,怎么今日就炸毛了?
顾夕抿抿唇,论老辣,面前这位才是鼻祖,于是他不绕圈,直入主题,“大人可知今日后宫的事?”
顾砚之怔了下,“后宫何事?”
顾夕料他也不知道,一笑略过,“在下今天来,是想问问朝局。”
顾砚之惊讶地看着他,后宫的事你不过提个头儿,又不往下讲,还要问朝局,你真当我是知无不言?
不过此刻,他还真就得知无不言。顾砚之起身,拿出一个长长的画轴,示意顾夕。
顾夕上前帮他展开,铺在大案子上,从左到右,才展开了不到三分之一。
上面密密地写着许多名字,中间用线勾连,显示出了一个庞大的图,“这是老夫凭一生在朝中的积淀,绘制出来的,详解世系宗亲,勋贵大臣的关系,朝局人事尽在其中,实为不传法典。夕儿你看看吧。”
顾夕目光被牢牢吸引,从头细看,半晌卷起一部分,又向后展开新的。
顾砚之站在他身后,负手看着他背影,眼神有些迷离。
五年前,也是在这个房间,铭则认真研究这图情景,又闯入他脑中。权且称那个远游归来的年轻人为铭则吧,因为至今,他也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
五年前,圣旨指定的婚期将近,顾家大郎结束了游历,自己回了府。可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呢?铭则十几岁时与他吵翻。他将儿子重责,囚于暗室。可谁成想,铭则在他母亲的帮助下逃家出走。他气疯了,暗地里派出许多高手,四处辑拿,围追堵截。
一个相府贵养大的公子,纵使号称文武双修,也不过是个未吃过苦头的孩子,他只当铭则身无分文,又带着伤,很容易就可以捉回来。只要把那逆子捉回府,他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低头。
追捕过程中有好几次,逼得铭则穷途末路。可是,最终还是差了一步。他被宗山的尊者所救。此后十年,都未下山来。
这样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在婚期前自己乖乖赶回来?怎么可能?
就在这个书房,他冷眼看着那孩子走进来,撩衣对着自己下拜。
“你是铭则?”记得他这样发问。
那孩子扬起头,眉眼依稀,与铭则很像,但绝不是铭则。再像的人,也有不同。纵使十几年未见,他是铭则的父亲,怎么也不会认错。可那孩子微微挑眉,唇角轻启,儒雅内敛,神态与铭则竟如出一辙……
顾相颤着摇头,再想不下去。他虚弱地扶住椅子,缓缓坐下。
真的铭则,永远不会再回来。婚期逼近,他要么报丧,要么承认这个假扮的,还有什么办法?他一生的报负,全在朝局,铭则这孩子,生他养他教导他,却不能为父亲出力。这样的孩子不要也罢。于是,他决定好好利用这个假儿子。
记得那孩子返家当日,他就把人带去佛堂,就在院子里,重责家法。佛堂门帘低垂,里面的人泣不成声。那是铭则的亲生母亲,痛碎了心,却无法走出门。十年光阴,她患了病,已经瘫了下身。
外面受刑的人,始终咬紧牙,未吭一声。
之后,相府所有下人都被梳理一遍。相爷亲自主持,老家人或发卖或发到庄子里劳作,换上买来的新奴仆。
一场认亲仪式,在惨烈与动荡中落幕。
人受了杖,一直在府中休养。其间,他教给铭则许多东西,包括这幅朝局图。还有他小时候的过往,公主的喜好,贵妃的脾性。甚至包括如何整治后宅,如何管理内务,这些本应是由母亲教授的东西,也由他一并代劳。连房事秘术,他也要求那孩子认真地参习了。
那个孩子很用功,他教什么就学什么。对父亲晨昏定省,从不马虎。就像是自小养大的世家子弟,儒雅有礼。恍惚间,他觉得又重新养了个儿子般。
日子一到,大婚。此后五年,正君与相府仍过从紧密,有事务处理不明白的,还会回来向父亲询问。包括那几次被贵妃抓到错处,他特意写信指点他。从此,那孩子就再没有被贵妃抓住过把柄。
顾相知道那孩子经营了自己的势力,非常庞大又藏得很深。他没过问,却常常利用。消除异已,打探消息,甚至阴私暗算,用得很顺手。那孩子在公主府五年,实在助他良多。他本该心满意足,可仍觉得美中不足,正君身子越来越差,无法留嗣。
他不安,更不甘,转而投向太子。太子本来喜欢铭则,可求取不到,转而移情他的女儿顾采薇,采薇进了太子府就一直受宠,没多久,竟怀了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