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剑带人撤出房间,赵熙眸中含泪,坐在母亲床边。与母亲分开不过月余,人却苍老得几乎认不出来。毒素折磨得她瘦骨一把,头发全都花白。赵熙颤着手,握住母亲的手,冰冷冰冷,全不似记忆中的温暖柔软。她的泪刷地流下来。
姜婉听见耳边的啜泣声,缓缓醒来,日夜思念的女儿就在身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夕儿,娘是要死了吗?哭什么,人都是要死的……”
赵熙悲痛万分,伏在母亲身上,轻轻啜泣,“母亲,女儿还未真正登顶,您怎能撒手不管呢?您别离开女儿,女儿没了您怎么能行?”
姜婉暗淡的眸子里现出些光亮,“对,对,娘亲糊涂了,我儿还有硬仗要打,我且要给你助威呢。娘不走,我儿别伤心。”
“好。”赵熙用力点头,“母亲,请等女儿功成。”
晚膳时分,守剑惊讶地看见太后被赵熙搀着,自己走出房门。人虽苍老瘦弱,但眸中却有了光采。他不禁在心里感叹,女儿就是这老人最好的良药啊,赵熙一来,老人立刻又有了精神。
晚膳摆在花厅。姜婉坐下,赵熙过来,坐在她身侧,亲手替她盛了碗羹,“母后,久病脾胃弱,多少进一些,才好养病。”
姜婉接过来,慢慢喝了。她把碗放在桌上,目光扫过伺候晚膳的众人,皱眉道,“人呢?”
方才赵熙在房里就与她报备了一事,要立燕祁摄政王为中宫。姜婉心中有些不喜,燕人蛮荒少教化,不配赵熙。可是她也明白这是利益所趋,只得选择相信自己的女儿心中自有大局。
“他身上有伤,一路车马,累到了,正在休息。”赵熙柔声道。
姜婉皱眉,不满道,“陛下一路而来,难道不辛苦?……哼,到底是蛮夷,不知礼仪,陛下得教化呀……”。太后想起一事,“先帝崩驾那年,是这个摄政王带兵犯的边境不是?”
赵熙愣了下,赶紧笑道,“您还记得这个?那是我与万山做的扣,那一役,女儿赢得了华国的民心呢。”
太后哼了一声,“还是武将,定是粗鲁不堪,怎配中宫?”想了想,转目看赵熙,“你方才说他肖似顾正君?莫不是你爱屋及乌,迷糊了?若是真喜欢,封个侍君就行,中宫还得母后给你掌眼挑人。”
赵熙摇头,“他位居摄政王,手握燕国军政大权。华燕联姻,当有这样份量的人物才行。”
“那行,人你就纳了吧,先笼络住燕祁,过后再处置。”
坐在花厅里,太后已经传话下去,召祁峰晋见。
赵熙看了眼母亲,老太太全副精神都集中起来,全不似病重之人。也是心中有了念想,才会有活下去的动力吧,赵熙心里叹口气,只要不气着母亲,别的都随她吧。
随着传召,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厅外。
“燕摄政王到。”执事太监拖长声音唱报。
太后坐着笔直,冷哼,“这里又不是朝堂,哪有什么摄政王?”
执事太监吓了一跳,赶紧改口,“是,祁……祁……”他瞅了眼赵熙,到底不敢直称祁峰名讳,噎了一下,“祁,皇叔峰,在厅外候传。”
“传。”
祁峰自入了别院,就很沉默。这里是他死遁之所,故地重游,心情真是难以言喻。不过,他亦知此时不是他感叹的时候。本来赵熙是嘱咐他先休息,养足精神。可以他对太后的了解,赵熙只要报备完了他的事,太后立时就会召见。
果不其然。祁峰本已经收拾齐整,披了披风,随传旨的人一路至花厅。
花厅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出奇地安静。皇家一举一动,皆是礼仪,用膳也有礼仪规矩。祁峰在厅前阶下站住,恍然又回到了当年。
候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声音,“祁峰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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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在顾夕怀中的山峥已经抖做一团,顾夕轻轻抚她的背,抬目冷然看着万山,“尊者安好?”
万山怒气在眸子里一扫而过,冷笑道,“我的好徒弟,到底心疼师父。师父伤已经无恙,不信徒儿试试?”说罢,蒲扇一样的大手伸过来,顾夕把山峥挡在身后,抬手迎了万山一招。
两人都是内力不济,顾夕尤其不敢用内力迎敌。他使出宗山精妙招式,却敌不过万山对他的熟悉。电光火石间,万山一举制住顾夕脉门。
“为师倒是觉着,夕儿伤得不轻啊。”万山顶着一口真气,眸中燃着怒火,手上骤然加力。
脉门气息乱撞,撕得筋脉抽搐着疼。顾夕脸色煞白,冷汗如雨。
万山继续加力,拼着内力大损,他恨不得将顾夕筋脉震断。
“不要,王爷,奴家求你,不要伤夕儿……”山峥虽然不懂武功,也瞧得出顾夕情况不好,她哭着扑过来,拉万山的胳膊。万山一抬手,将人震出好几步距离,山峥头撞在桌角,鲜血如注。
“嬷嬷……”顾夕大急,左手蓄满内力,一掌冲万山拍出去。
万山没有余力躲,也不及拆招,他咬着牙,受了顾夕一掌,硬咽下胸口的血气。孤注一掷地继续加力,顾夕右手腕骨咯咯作响。
“再动,我就废了你右手。”
顾夕疼得脸色煞白,他微微喘息道,“且看是尊者先散功,还是我的腕骨先折吧。”说完,另只手手腕轻转,指尖竟带着剑气儿。
万山变色。
顾夕并不迟疑,强悍地凝气丹田,全身经脉骤然兴奋,掌刀微抬。
万山是头回见识这样的顾夕,冷厉决绝,倔强不屈。他放开顾夕,回手将晕过去的山峥捞在手里,大手一转,便扼住她的脖子,冷笑道,“或许,咱们比一比,是我先散功,还是她的脖子先折?”
顾夕眸光缩成了一个光点,危险地看着面前的人。
万山冷声,“现在,我给夕儿重新介绍一下,这个女人,不是什么秦嬷嬷,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顾夕惊愕地看着他。
万山得意笑笑,“她是先皇嫔妃,名唤山峥。你是咱燕国皇室血脉。按辈份,该叫我一声皇叔父。”
顾夕难以置信。
万山缓缓弯下腰,看着顾夕煞白的脸色,冷笑道,“祁峰是你的皇兄。是山峥的大儿子。喔不对,他父亲可是太上皇呀,你也该叫他皇叔才对。”
顾夕脑中嗡嗡作响。
万山松了松手,让山峥缓过口气来,“你告诉夕儿,是不是真的?”
“太上皇,先皇……”顾夕茫然转目看向山峥,山峥流着泪,点头。顾夕脑中嗡地一声。
怪不得……顾夕小时候有一次无意撞见万山和秦嬷嬷两人独居一室,正行云雨。万山脱去僧袍,露出淫,邪本相,直看着小顾夕全身发冷。他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自己的嬷嬷被自己最尊敬的师父,在房内交缠,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倾刻坍塌。
也是那一夜,小顾夕茫然奔到后山,天色黑下来时,又冷又饿的他被一具“尸体”绊倒。
“嗯。”那“尸体”被他绊了下,还疼得出了声。
小顾夕借着月色,才发现,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上有道刀伤,额头滚烫,似是脱力晕倒在这里。
他扯那少年起身,却年小无力。直到远方有无数火把,是宗山的师兄弟们来找他了。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秦嬷嬷,也看到了师尊万山。他记不得是谁将他抱起,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将那少年抬上,一同回了师门。
那以后,他病了好些天。那少年伤也有了起色,一大一小两人在一间屋子里养伤。那少年生得非常俊雅,说话也风雅有趣。每每他醒着,便会给他讲山外的风俗景致,还手把手教他写字。
“你知道了我叫顾铭则,那你叫什么?”在春日的一个傍晚,小顾夕病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坐在院子里看夕阳。
“我?不知道叫什么。”
“喔?”少年挑起漂亮的眉,“大丈夫生于世,将来行走江湖,哪能没名没姓?”
小顾夕很不好意思,“哥哥,我跟你一起姓顾吧。”
少年侧过如画脸庞,看夕阳在天边缓缓隐没,认真思索了半天,“嗯,行。你姓顾吧,叫夕,夕阳的夕。”
“顾夕?”他也侧过头去看那团火烧的夕阳,“真好看,行,我就叫顾夕。”
少年温柔地搂紧他小小的身子,用被子裹住,“夕阳固然好看,可男孩子叫夕,有些暮气。不若赠你表字希辰可好?”
“好。”被子里温暖,少年的气息让人安心,小顾夕有点犯困。
“我会在宗山留几年。你随我习文可好?”
“好。哥哥……”
“叫先生。”
“好……先生……”
回忆有多甜蜜,现实却是那样冷厉。顾夕看着秦嬷嬷,又转目看向万山,半晌,听到自己艰难的声音,绝望又无助,“嬷嬷,我的父亲……真的是先皇?你确定?”
万山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珠微颤,也看向山峥。
山峥似是未料顾夕会有此一问,怔怔地看了看顾夕又看了看万山。
只是迟疑了一瞬,顾夕的心便沉入谷底。他抬起泪眸,却只觉胸内血脉翻滚,一口血堵在喉咙,他扑到床边,哇地吐出来。
恶心。为山峥,为万山,更为自己。
“夕儿……”山峥挣开万山的钳制,扑到床边。
顾夕前襟上全是呕出的血,伏在床边剧烈地打颤。
山峥吓得手足无措。万山也醒过神,上来拨开她,直接坐在床边,伸手按在顾夕丹田上。
顾夕抬掌在半空中格开他……
“夕儿……”山峥惊呼。
室内一时沉滞。
顾夕垂着目光,艰难地撑起来,侧身面冲床里,蜷起身子。
山峥想伸手,又不敢碰他,失措地回目看万山。
万山手停在半空里,脸色晦暗难明。半晌,转过身退出去。
二十五岁那年夺位失败,出家不过是掩人耳目。他身边不缺女人,可竟一次也没留过嗣。他先时以为是那些女子不中用,可时间一长,他也有所领悟,或许这是上天在罚他杀戳过重的罪过。步入不惑之年,他又很迷茫。一心想坐上那把金椅,或许只是执念,一个没有后代的人,百年后,可有后代祭他?
可就在方才,事情有了截然不同的改变。一种觉悟让他非常新鲜,还充满了希翼。
“我有后了!”万山心中不住地呐喊,只觉得满心,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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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林别院。
花厅。
姜婉端坐厅上。毕竟是祁国的摄政王,她身为华国太后,气势上可不能输。于是,她整肃端坐主位,病容虽憔悴,仍仪态威严。众内官仆从侍立两旁,皆屏息。
赵熙陪在一边,感受到母后的郑重,心里竟有些惴惴。
“传吧。”姜婉抬了抬手。
随内官一迭声唱报,一位燕国装束的男子站到厅门前。封腰长襟,修身常服,暗金纹饰,内敛英气。一头墨色长发,束成许多发辫,皆拢在脑后,发带缀宝石串,随动作发出微微的清脆撞击声。
这男子走上厅,撩衣单膝跪地,微微垂头,手抚心前,“祁锋,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时间似乎过了良久,其实也就是一滞间,太后微微探身,颤着声音,“抬头,哀家看看。”
厅里一片肃静。
祁峰放下手,缓缓抬起头。
映入太后眼帘的,一张英俊又硬朗的面容。面颊瘦削,下颌棱角分明。眸光深深,气质沉稳凝重。
“你……你是……”姜婉使劲眨了眨眼睛,低声惊呼。面前这人,一身祁人装束,与正君雅致端方的风格,完全不同。可照赵熙所说形容肖似正君,是极不恰当的。这根本与正君如双生子般。只是气质更加深沉,更瘦削冷硬了些。
赵熙歉疚地抚太后微颤的手背。
姜婉一把将女儿的手推开,气得打颤。还说心怀大局,一个肖似正君的人,就让她乱了心?
“所有人都下去。”赵熙微微叹气。
仆从鱼贯撤出花厅。
赵熙起身,撩衣欲跪在母亲膝前。
祁峰急抬头。赵熙回目扫了他一眼,“老实呆着。”
祁峰抿唇又跪回去。
姜婉见二人互动,心中又狐疑。她沉了口气,勉强抬手,“摄政王请起。”
“谢太后娘娘。”祁峰起身。这才抬目看了姜婉一眼,只一眼就愣住。老太后在他记忆里的样子,光彩荣耀,如今鬓发灰白,满脸病容。祁峰迟疑地看向赵熙,赵熙微微摇头。
姜婉也有空细致打量面前的人,不禁又慨叹,世上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若不是正君死后封棺那日,万众瞩目,她还真是要把眼前这人当成顾铭则来看。忆起顾铭则,五年来的一幕一幕,又在姜婉心中翻腾。不是不喜欢那孩子,只是不喜欢他背后的顾相势力。那孩子初入公主府,她就从宫中挑老成之人入府训教,正君也被抓住过几回错处。可此后,那孩子就渐入佳境,竟是再不犯错。她也没了规整他的理由。
虽然身子不好,可是辅佐赵熙确实尽心尽力。五年来,把公主府打理得铁桶一般,她坐镇后宫,也渐渐地放下了心。
她这回病倒,真的感觉时日无多。女儿的身边,若能再有一个像顾铭则那样的人辅佐,她也就算是安心了。眼前这个祁峰,能力是有的,单看女儿是否能拿得住他。他身后,还有整个燕国,这次联姻,她们不亏。何况不是元配,若不好,可以休掉。转瞬间,老太后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于是她微微叹息,“罢了,既然我儿喜欢,便遂了你们的意思。”
“母后。”赵熙眼中有些湿,过来搂住她。
“哎,休要胡闹。”姜婉温和地揽住女儿,眼中有泪意。
有侍从从花厅外进来,请祁峰入内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