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拦下,“先不必换装,过些日子阿峰伤愈了,还得回去。”
姜婉精神不济,点头,“好。”抬手让人退下。
两人退出花厅,月已经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泻在回廊里,柔纱一般。两人的脚步同时放缓,仿佛不愿打破这份安宁。
别院不大。走了一会儿,便回到赵熙的院子。
祁峰站在门口,看着她入内,赵熙站住,嘱咐道,“早歇下吧,明天还要回营。”
“好。”祁峰含笑应了。赵熙疲惫笑笑,由人接进去休息了。
祁峰负手立在夜风里,侧面大树后有轻微声音。一个内侍从树后转出来,敛目低声,“大人,太后娘娘召您。”
祁峰微微皱眉,“好。”
--
顾夕睡醒时,已经是黎明。
山峥守了一夜,实在熬不过,伏在床边睡着了。顾夕自己坐起来,呕过血,胸口不那么闷了。他在山峥身上搭了被子,自己悄声出了帐。
这是摄政王营地,周遭非常整肃安静。远远可闻兵士操练声。
顾夕转过几个帐子,来到医帐。上次替他诊病的老军医恰从里面出来,迎面看到顾夕,吃了一惊,“大人怎么起身了?”
顾夕抱拳,“在下此次前来,是想向老人家细询。”
老军医点头,“当日老朽诊断,大人似中寒毒,若是大人常觉身体疲累,嗜睡,便是寒气愈强,正气愈弱的表征了。”
顾夕脸色微微发暗。
老军医看着面前漂亮得耀目的少年,也颇遗憾,“大人身负上乘内功,可平日对阵,总是内伤缠绵,内息牵动,吐过血吧?”
顾夕黯然点头。
“那就是了。”老军医翻出几味药,调配在一起,递给顾夕,“寒毒并不会立时要人性命,只是让人虚弱,若是不再接触那毒了,以大人的内功,勤加导引,经脉之损可修复,大人也就无恙了。”
顾夕接过药,“在下记下了。喔,老人家可知那毒大概是怎样侵入?”
“毒从口入,是直接中毒。可观你症状,该不是直接服毒。”
顾夕皱眉。
老军医索性说得直白些,“过精血……但凡是此类,都有可能。”那老军医絮絮道,“大人可想出来是哪里染上的?弄清楚才好防范呀。”
“精血?”顾夕一惊,他只与一人肌肤相亲,那就是赵熙。难道赵熙也如太后一般,中过寒毒?
“老人家是摄政王钦点的圣手吧。”
老军医一怔,点头,“老朽本在药馆,擅解毒调药,摄政王寻到老朽,聘为军医。”
顾夕咬唇,从侧面坐实了心中的猜测。想到赵熙也将同太后一样,要受寒毒折磨,顾夕心里又惊又疼。他急切间,就想回到赵熙身边,急急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下,“老人家可知滴血认亲的事?”
老军医明显没跟上他思路,愣了好一会儿,答道,“是古法,但不准确。”
“怎么讲?”
“即使不是亲人,血相或也可相融。”
“那若两滴血不融呢?”
“那就定不是亲人。”老军医道。
“喔,”顾夕点头,原来滴血,是排除亲人关系的,不是认亲用的。怪不得这古法,始终秘不外宣呢。
顾夕抱拳,走出帐去。
---
内院。太后下榻处。
祁峰到时,灯火通明。
侍从引他进屋,屋内四处,站着侍者。太后看着似一夜未睡,歪在榻上,正闭目养神。祁峰进来时,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转目看,竟是个将官,着暗卫服侍。他微皱了皱眉。
太后被侍从轻轻唤醒。毕竟年纪大了,还病着,她熬了一夜,心力已经交瘁。看到祁峰带到,太后有了点精神,坐起来,狠声,“孽障。”她抖着手指着祁锋的脸,“长成正君的样子,迷惑皇帝,在你们燕国,却是秽乱宫帏,呸。”
太后手指都要杵到脸上,祁峰不明所以退了半步,“太后……”
“住口,准你讲话了吗?燕人就是蛮夷,全无规矩。”太后气得浑身打颤。
祁峰自然熟悉太后的处事风格,越解释就越会惹怒她。于是抿唇垂目,只是心里仍不解,方才还好好的,为何这会儿就变了脸呢?
太后却是在那心痛气闷。入夜前,一只信鸽落在她院中。她命人拆下鸽脚上的信,密信上写的间是摄政王秽乱的事。她几乎气晕过去。险些让这个孽障蒙混过去,她想到女儿与这个脏东西同床共枕,就心里揪着疼。
太后立起眉,“来人,来人,给这个淫徒上刑。”必要他的口供,天亮呈到女儿案前,才能让女儿认清他的面目。
叮叮当当的铁器堆了一地,祁峰微微皱眉。
有侍卫上前,撕他衣裳。祁峰微微晃肩,巧劲拆开。站在一边的那暗卫轻轻“咦”了一声。祁峰忽然警醒,方才他用的是宗山招式,恐怕被这暗卫认出来。
“慢着。”几个侍卫还要上前,祁峰抬手。
“大胆。”太后气得直捶垫子,猛咳。
祁峰迟疑了一下。太后因着急怒,脸上枯黄,呼吸艰难。顾夕留下的剑侍们日夜不息地给她传内力,硬抢回来的这条命,恐怕再激怒性命危矣,祁峰心里微微叹气,“太后娘娘息怒,您但有问,臣莫不敢答。”
说完,提长襟,跪下。地上早被摆上了一条满是铁刺的粗铁链,膝盖压上去,立刻渗出血来。祁峰咬紧唇,脸色煞白。
————————————————————————
赵熙赶来时,已经天明。内院所有仆从皆屏息噤声,跪伏在地,承接着皇帝陛下的惊怒。
赵熙闯进来,一把揽住浑身冷汗浸湿的祁峰。身上未见明显杖伤,十指已经红肿不堪,显然是上了拶刑。裤子已经被血浸透,赵熙亲手揽着他,撤掉那条粗铁链,祁锋饶是硬气,拔出铁刺时,也是疼得全身打颤。
“这是何故?”赵熙冷着脸。站在一边陪审了一夜的暗卫洪武,白着脸色,颤着声音,“是太后娘娘昨夜得一密信,细数祁国摄政王恶行,娘娘心系陛下,便想先审出个结果……”
“密信?哪里来的密信?”赵熙怒不可遏。
祁峰缓过口气,轻声握住她手,“陛下……”
赵熙低头看他。祁峰脸色纸一样白,轻轻冲赵熙摇头。
赵熙滞了下,顺他目光看向上座。果然见太后脸色灰暗,明显是强弩之末。
赵熙暗惊,忙示意跟进来的几个剑侍上前,一人拂太后睡穴,太后浑身一松,向后仰倒。
“快,”赵熙皱眉吩咐,“赶紧救太后。”
几个剑侍齐应,把人抬入内室。抬走太后,赵熙也冷静下来,“信呢?”
洪武抖着手呈上来。
她揽着祁峰,两人一同看信。一日十行,看完后,都脸色沉凝。
“朕在这里,并无外人知道。这发信的人怎能笃定信无虚发呢?”
“估计是太子伙同燕太后用信试探陛下行踪。”祁峰皱眉道,“每发一处的信,内容都不相同,这是燕祁探子常用的手法。用这个方法,可试出陛下行踪。”
洪武也明白过来,扑通跪倒,哭道,“陛下,卑职死罪……”
赵熙和祁峰一齐看他。
洪武哭着说,“太后娘娘接到信,怒极,吩咐卑职写了回信让鸽子带走了,询问……询问摄政王的罪行呢。”
赵熙气得无语。回函发出去了,如果真是诈信,那么这封回函,就无疑暴露了她的行踪。
“如果赵珍发难,兵士天明可至。如果燕太后偷袭,兵士赶路,也要一天才能到。”赵熙在急切中,反而冷静下来。她看向窗外升起的太阳,细细沉吟。
“赵珍不会轻易出城,他太多疑,又怕死。”祁峰低声。
赵熙看着他,“说得对,应该是他催促着燕太后出兵。”当此华国大乱之际,燕国若是趁乱进军,拒敌的代价会几倍增长。
赵熙强迫自己定下心,“传朕令,放出消息,说摄政王明日回营。”
祁峰霍地睁大眼睛。
赵熙知祁峰还不知晓她的安排,于是缓下声音,“是啊,朕需要你回去主持燕祁大局。”
看着祁峰震动的神情,赵熙问,“阿峰可会叛朕?”
祁峰目光深湛湛的。在这危险时刻,她选择相信他,放他回去,是助她,同时也是成全了他的大业。他无法信誓旦旦,指天划地,说永不叛她。一年前,他刚狠狠伤害过眼前的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次,是最后的机会。江山固然是他所图,但他选择,永不背叛他心爱的人。
赵熙揽着他,“夕儿也在燕营。线报上每天都有他的消息传回来。他是宗山高手,他深入燕营,对你或许也可有所助益。”
祁峰微微皱眉,“夕儿?夕儿倒是也能应付得了当下局势,不过……”祁峰在袖子下,轻轻握住赵熙的手,“我回去时,陛下发道密旨把他换回来可好?”
赵熙安慰地拍拍他手被,祁峰在宗山学到的东西,顾夕也是一样样学起来的。顾铭则为了教导他俩辅佐嘉和,用的是不同的手段和方法,却是同样的内容。她之所以没下密旨到燕营,召他回来,也是相信顾夕会护好自己。
“有一事想禀陛下。”祁峰微微凝滞,“万山还在燕营。我当日并未下手杀掉他。”
赵熙没跟上他思路。
“我母亲山峥,在宗山时就被万山……”祁峰狠狠咬着唇,“她也是夕儿的母亲。”
赵熙怔了一瞬,一下子明白了,“你是说,夕儿可能是万山的……”
祁峰艰难点头。
冷酷的身世之迷,藏污纳秽,不堪回顾。这样的王庭,他痛恨至极。如今顾夕在燕营,也要经历这样的不堪,这该是多么残酷的试炼。若想拥有站在她身边的权利,必须先坚强了自己。无论是他还是顾夕,哪一个又能在这场试炼中豁免?
第54章 燕祁行营(三)
顾夕心事重重地出了医帐,在营区穿行。
正是上午, 偌大营地四处都是操练声。远远的, 还有烤野味的烟幛和着军官们的呼喝声。
顾夕埋头穿过营区。回到营帐,山峥端着托盘进来,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儿子神色,“夕儿嬷嬷……”她哽了下,“先把药喝了……”
顾夕看着她,岁月的痕迹, 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即使是素衣,粗布包头, 仍旧十分美丽。顾夕儿时最温暖的,关于秦嬷嬷的回忆,交叠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一时怔忡。
山峥眼角已经逼出泪,羞惭道, “夕儿,是娘亲对不住你们兄弟俩。”
顾夕转过头, 感觉心头似有大手扼捏,无法呼吸。
外面有脚步声。山峥惊慌地回头看帐门。顾夕也听得出那是万山的声音。脚步声在帐前顿了一顿, 又拐了个弯, 走远了。顾夕发现山峥脸都白了。
顾夕微微叹了口气, 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放在案上, “您随我回华国可好?”
山峥惊慌地拉住他, “夕儿,你伤还未好,娘给你养养。好了咱们再走。”
“您不想离营?”顾夕深深地看着她。
山峥怔了怔,“不,不是,想……”
“那就好,我们即刻就走吧。”
山峥慌乱起来,“夕儿,现在不是好时机,你身子受不起……”
顾夕深深地看着她,许久,唇角露出一丝怅然笑意,“……是不是我不能离营?”
山峥语塞。孩子太聪明,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顾夕也不要问题的答案,淡淡道,“你们知道我中了毒?”
“夕儿,你别怕,可以解。只是养好身子前,别与人交手。万山说了,再妄用内力,便会内伤缠绵难去,一生受累。”山峥心疼地劝慰。
万山?顾夕眸色紧了紧。她急急地提万山,万山刚刚脱困,不可能操纵这一切。山峥这是在托辞。
“这是解药?哪里来的?”顾夕指着药碗,审视山峥的神情。
山峥咬着唇,看着眼前的孩子。她一手带大的最喜欢黏着她的小顾夕,有一天,也会以这样沉静如海的眸光,看着她,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叩击着她的心,让她不敢轻易作答。
“解药还未寻到,这药是养身子的。”山峥小心地一边说,一边把药递到顾夕手中。
顾夕垂目看着这碗褐色的药汤,先前在宗山,他常摆弄药草,药理颇通。这药闻起来,似有几味不常用的特殊药效。
顾夕忽然觉得心很累,身子更疲倦,撑着寻了把椅子坐下。
山峥紧张地来扶他,顾夕拂开她的手。
沉了许久,顾夕端起药碗,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青瓷,相得益彰,仿佛这平常的瓷碗也凭添了珍贵的釉色。
山峥紧张地盯着顾夕。
顾夕淡淡笑笑,这抹笑纹,仿佛霞光初现,驱散了满天的彤云,晃得人眼前一亮,“我若喝下这一碗,您是不是就要告诉我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此后药不能断?”
山峥一下子捂住嘴,惊得睁大了眼睛。她正是要这么做,至少得留顾夕一年,才能把身体养好。她除了托辞,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顾夕明白了。正君走时,内功全失,身子衰弱,也是养了一年,再回来,是马上的将军,何止强健许多。而他,却在这一年里内伤缠绵,最后一段时间,常常困乏,精神不济……看来,医治他最好的办法,便是离开赵熙。没有了寒毒的侵袭,再辅以良药,自然可以渐渐养好。可是赵熙怎么办?顾夕想到那个牵着他心的女心,就觉得心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