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今天过后,到离开侯府之前她都不会饿肚子。
兰桂这下不敢托大,忙去取药膏。她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差点撞到圆脸的丫头。若是搁在平日,圆脸丫头少不得要被一顿训斥,这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狠狠瞪一眼。
圆脸丫头便是她口中的微草,见状摸摸头,有些奇怪。
微草是来传话的,说是厨房的管事妈妈让明语去帮忙。至于府中的下人为什么不够,要一个寄居的姑娘去帮忙,微草也不知道。
明语却是大概知道一些,无非是姓季的想吃她熬的粥。
厨房的管事姓海,海妈妈一看就是个爽利的人,也是一个聪明人。对于侯爷突然要明语做饭的事情,她一个字都没有问,更没有问其它的事情。仿佛明语就只是一个来帮灶的丫头,没有任何其它的原因。
她装糊涂,明语也乐得自在。
“做些清淡好克化的,不拘是什么,需要什么东西就让人帮忙。微草这丫头与你相熟,你有什么事情找她。”
微草本就是厨房的杂使丫头,配给她打下手正好合适。
那个死变态一面想杀自己一面还想吃自己做的饭,她的饭就那么好吃?她恶狠狠地切着手中的心肝,就像切他的心肝一样。
缺什么补什么,她决定给那男人以形被形,补一补他那黑了的心肝。那个黑心烂肠的男人,唯有猪心猪肝粥最配他。
看到她切得咬牙切齿,微草以为她是使不上劲。
“姑娘,我来吧。”
“不用,我切得动。”
这样发泄不满的事情,还是自己动起手来更解气。虽是赌气熬的粥,但也是用心熬了的。猪心和猪肝经由她的处理,一点也不腥。带着姜汁的香气和米粥混在一起相得益彰。
她喝了一口,幸福地眯起眼。
便宜那个死男人了。
这次她光明正大地给自己和微草都留了一碗,她一边喝着一边想的是她是个好人,好人喝这个粥是养气血的。只有坏人才补心补肝,免得以后再造孽。
微草本以为一个粥能有多好喝,不想一喝之下再也停不下来。
海妈妈原先有些犹疑,在她切心肝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眼下见微草喝得欢实,便放下心来。
灶上的人都知道,微草这丫头爱吃嘴刁。微草都觉得好吃的东西,保准错不了。就是这食材搭配得有些怪,用心肝煮粥,海妈妈还是头一回见。
“姑娘,这粥可是有什么说法?”
“自是有的,缺什么补什么,这粥最是补身子益气血的。”
海妈妈点头,这话听着在理。
季元欻从未喝过这样的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粥有些古怪。海妈妈见他皱起眉头,以为是不对他的口胃。
“侯爷,这粥可能味道有些怪,但确实是好东西。缺什么补什么,对身体大有益处。”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季元欻便明白哪里怪了。
“她还说了什么?”
“…呃,没了。”
季元欻眸色微冷,“让她滚过来见我!”
明语自是不会滚过去的,海妈妈也不敢拿这个字眼做文章。只是多少有些担心,怕是姑娘做的粥不合侯爷的胃口,少不得要挨罚。
从厨房到季元欻的院子,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
阳光很好,天很冷,明语的心更冷。
季元欻要见她,说明不想再掩藏身份。那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她的结局再也没有转寰的余地。好在她还有一门手艺,对方不至于立马要她的命。
低头恭顺的女子进来,头都不敢抬一下。
她表现得再乖巧,季元欻也不信她是一个真正顺从的女人。昨夜他可是见识过她的伶牙俐齿,那字字句句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敢借粥骂我,怎么不敢看我?”
果然,他不准备再演戏。
明语慢慢抬起头直视着他,脖子处的指印触目惊心。“侯爷想杀我,我便是骂上一千句一百句又有什么错。”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我之前倒是小瞧你了。”
“侯爷眼瞎又不是第一次,多一次又何妨。”
燕执瞠目结舌,这个姑娘…怎生如此大胆?她可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她可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的后果?
难道真是不想活了吗?
“你不想活了吗?”季元欻阴冷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高大的身形将她完全笼罩,像一座山似的压过来,直压得人不能呼吸。
她的眼神不躲不避,“我想活就能活了吗?”
“不能。”
那不就结了,既然她的生死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她做什么说什么并不会影响结局,与其憋憋屈屈的活着,倒不如死前痛快一把。
燕执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她可是在对侯爷说话,她难道真的不怕死?不知为何,这样的女子反倒让人生出一丝敬意。
季元欻阴鸷的眼俯睨着这个不怕死的女人,“想死?我成全你。”
他的手像利爪一样捏住她的脖子,只消一用力,纤细的脖子就会应声而断。敢骂他的人,还没有一个能活得好好的。
事到临头,明语反倒不那么怕了。
不就是死嘛,又不是没死过。
“多谢侯爷成全。”
第6章 质疑
预想中的窒息疼痛并没有到来,紧箍在脖子上的手没有使力。她直直看着他,他亦望进她清澈的眼底,看到了什么叫无所畏惧什么叫视死如归。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复杂酸涩愤怒愧疚。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迟疑。他一生杀人无数,濒死的眼神他见过太多,恐惧怯懦不甘壮烈,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平静。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望着他,不语。
他厌恶地松开她,“滚!”
如蒙大赦,明语昂着头从容地走出去。
燕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在惹怒侯爷后还能全身而退的。这个姑娘不仅有胆识且在侯爷面前毫无惧意,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在山中长大不知世事。
他看着那姑娘的背影,心生佩服。
即使抱着必死的心,在得知还能活的那一刹那,明语的心中只有侥幸。别人看她从容不迫,谁能知道她心如战鼓擂。那一声声震破隔膜的重击响彻耳边,她压根听不见其它的声音。
若能活着,谁会去死。
直到离开季元欻的院子,她才一阵阵后怕。方才凭着心中的孤勇她确实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然而孤勇散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脱力。
微草看到她完好无缺地回来,欢喜跑过来,“姑娘,侯爷没有怪罪你吗?”
“没有。”
她和季元欻的恩怨自不会与外人道。
“那就好,姑娘你饿了吧?我给你留了饭。”
桌子上有一个两个扣着的碗,微草献宝似的打开。一碗是明语熬的粥,另一碗是厨房今天的饭菜。之前走得急明语还未来得及吃,眼下闻到饭菜的香气才惊觉腹中早已饥饿成灾。
这还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别人的温暖,她朝微草草笑笑,真诚道谢。
“谢谢。”
微草不好意思地挠头,姑娘长得好心地也好,做饭的手艺也好。这么好的姑娘,侯爷肯定不会怪罪的,害她白担心一场。
明语原以为经过之前的事情,季元欻应该不会再让自己做饭给他吃,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厨房的海妈妈又派人来请她。
她不无恶意地想着,如果她在饭菜里面下药,姓季的是不是会一命呜呼。只可惜她身无分文,便是有那个想法也无法实施。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简单。季元欻不光是让她继续做饭,而且还让她亲自送饭过去。不仅如此,所有的饭菜都要当着他的面一一试过。
试毒的人,自然是明语。
“侯爷既然怕我下毒,为何要让我做饭?难道侯府穷得连厨娘都请不起了吗?”
还是那个女人,如果不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季元欻都怀疑她被人调换过。
果然是君湘湘的女儿,便是自小受佛祖教化长在山中依然难改其本性。如此牙尖嘴利,之前确实看走了眼。
“这是你们君家欠我的。”
“君家?可是我的亲人?”
“正是。”
“侯爷说我家人欠你的,那我家人如今在何处?”
季元欻冷哼一声,好看的眉眼瞬间覆满寒霜。君家父女如果还活着,自己的一腔仇恨何至于无处来去。
“自是都死光了。”
“原来都死了,死人又不会替自己辩驳,侯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以为她会愧疚吗?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她的外祖父心慈他早就是一堆黄土,哪里还会有今天的一切。不知感恩也就算了,居然恩将仇报。
睚眦必报的小人,怪不得断子绝孙。
“侯爷说我家人都死光了,可昨天有个妇人找我,说是我的二姨,还要把我接到什么国公府去住。她也是我的亲人,为什么没有死?”
季元欻停了筷子,这女人存心不让他好好吃饭。
明语自知自己撩了虎须,当那冰冷的目光便看向过来时,她不由心肝一颤,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不用死,还是惜命一些的好。
见她低头不再说话,季元欻轻哼一声,重新用起饭来,今天的粥是干贝香菇粥,再搭配四个小菜,分别是三丝豆腐卷、炝白菜、碧酱菜和鸡丝笋干。
古代没有大棚,应季的蔬菜以萝卜白菜为主。除了干货的花样多些,没什么什么可挑选的新鲜食材。干贝和香菇一起熬的粥,洒了少许葱花,既有海鲜的香气又有山菌的香气,其中还混着小葱的清香,闻起来就让人胃口大开。
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因着这门手艺他眼下还不会杀自己,做起来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心。骨气和性命她知道孰轻孰重,为了活命而认怂,她没有半点羞愧。
他用完了饭,也不开口放她走。撤碗筷的事情自有其它的下人做,并不需要她动手,他不放话她不敢走。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有脚尖。
千层底灰面的布鞋,鞋面厚实针脚细密,这是惠清师叔亲手做的。忆起山中的师叔和师姐妹们,她心中涌起淡淡的惆怅。
虽然不是她的人生,但她能在记忆中感受到那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守在门外的燕执暗自咋舌,断院住的这位姑娘好生了得。居然一而再再而的让侯爷破例,着实令人佩服。
明语不知道侯府的燕总管会佩服自己,她只知道自己姓季的不让自己走,肯定还有其它的事情。
果然,季元欻如老僧入定般沉思一会,缓缓开口。
“你不想知道自己家人的事吗?”
“我想知道,侯爷会告诉我吗?”
“你如果相问,我自会告诉你,你确定自己想听吗?”
这人有病,有话就说有屁快话,兜圈子吊着人玩很有意思吗?分明是他自己想说,硬要等她开口相求。她偏不如他所愿,憋死他。
她不说话,季元欻冷色越发冰冷。
“你可还记得先前我提起过曾经被人收留过的事情吗?”
“记得。”
“呵…那个收留我的人就是你的外祖父,忠勇侯君临渊。”
明语看着他,似乎恍然大悟。
她的表情取悦了他,他眼里的戾气尽散,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缅怀。那种大仇得报的傲然与蔑视渐现,眼神朝她睨视过来。
“你君家…”
“我君家收留了你,你便是挨过饿受过欺,可你仍然活着。如今你贵为侯爷,大权在握高高在上。可我的家人呢?他们都死了,为什么?”
她突然截断他的话,反过来质问他。
他目光冷凝,紧抿着唇极为不悦。
“为什么?自是得到应有的报应。”
“报应?你说是报应?没错,确实是报应。错就错在我外祖父不应该多管闲事,不应该冒着被你的仇家记恨的风险收留了你。如果我猜得没错,昨天那个自称是我二姨的人就是偷偷接济你的人吧。还真是好人没好报,坏人遗千年。”
“你敢说他们是好人?”
明语有什么不敢说的,君湘湘的父亲做好事不求回报也就算了。为了不让皇帝生疑,他对季元欻并不好,甚至还让自己的女儿儿子时不时假装去欺负一下。
他人都死了,还被扣上恶人的帽子。她身为他的后人,难道不应该替他辩解一二吗?
“他们自是好人,举全家之力冒死收留侯爷,到头来家破人亡。侯爷说他们是报应,却从未想过我外祖父收留你后,必会被你的仇家盯上,对方痛恨我外祖父多管闲事,明着不能动我的家人,暗地底难道不敢动吗?”
季元欻心头一震,瞳孔猛缩,捏着茶盏的手关节泛白。
“这些都是你自己猜的,证据何在?”
明语苦笑,“侯爷当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证据。有时候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我家人死光是事实,有人得利是事实,这难道还不够吗?”
没错,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证据。
季家当年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屋内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外面轻微的走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季元欻觉得今天的地笼烧得一点都都不旺,自入冬以来他头一回觉得冷。
那种从骨缝里滋生的冷,钻进每一个毛孔中。
他在害怕。
害怕她说的是真的,害怕自己是错的。
多少次生死一线,多少次黄泉回魂,他怎么会不知人情冷暖炎凉薄幸。正是因为知道这世间于他而言太过冰冷,所以别人给予他的一分好他都愿意十分报还。
他记得父亲说过的话,父亲一生为人义气知己遍朝野。但真论生死过命之交,唯有君临渊和顾伯伯。当年季家出事时,君临渊曾在朝堂之上替父亲据理力争,他以为那是对方故意做给世人看的。
君临渊育一女一子,女儿君湘湘自幼与楚国公府的大公子定过亲,在世人口中君湘湘大方得体明朗端庄。他的儿子君风纪亦是京中世家公子中受称赞的神童,小小年纪便已崭露头角初现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