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寿来送册子的时候,玩笑着称呼他为宝庆总管。
其实,常寿这样称呼他,也不算是玩笑。
毕竟,他曾是他家殿下身边唯一的奴仆,算是他家殿下的总管太监。
可凭他,能给如今的殿下做总管太监吗?
他恐怕不能胜任。
作为总管太监,不仅仅是要照顾好殿下的起居这么简单。
还要懂得管束底下的宫人,掌管好所有的簿册。
管束统御之术可以先学些皮毛,暂时够用就好,但掌管簿册就……
宝庆是识字的,只可惜他识的字不多。
在送走常寿以后,宝庆就迫不及待的翻看起那本册子,而令他感到沮丧的是,册子上的字他认不全。
什么瓶?什么珠?什么盏?
他连字都不认得,又要如何一一去核对?
认字什么的,是要时间的积累与消化,现学根本来不及。
宝庆感到无比颓丧,觉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里屋猛然传出的呼喊声,令宝庆醒过神来。
殿下!殿下怎么了!
宝庆哪里还顾得上自怨自艾,慌忙朝里间跑去。
宝庆一进屋,就见他家殿下赤脚站在卧榻前的地上,一脸恍惚的四下搜寻张望,口中不住的喊着母妃。
一见宝庆,四皇子立马跑上前来,抓着宝庆很是急切的问道:“宝庆,你可见到我母妃了,她方才就在这儿,可是一眨眼就不见了。母妃,母妃她去哪儿了呀?”
第387章
萧贵妃娘娘已经……早就已经……殿下怎么可能在这青天白日之下, 见到娘娘呢。
宝庆望着四皇子,乌黑的眸子里拼命压抑着哀伤。
殿下该是太想念娘娘,所以梦见了。
梦中醒来,恍惚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宝庆没急着与四皇子解释什么, 只道地上凉,哄了赤着双足的四皇子,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
四皇子依旧没从那温暖美好的梦境中醒过神来, 入座后他紧紧抓住宝庆的手,双眼澄亮的问:“方才母妃喊我起来吃糖蒸酥酪,母妃是不是出去亲自为我端了?”说着,又欲起身。
作为一个孝顺儿子, 可不能总是这样劳动母妃, 他得去帮忙。
宝庆强忍心疼,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暗暗用了些力气, 将欲起身的四皇子按住, “殿下想吃糖蒸酥酪了?奴才回头就命人做来。”
被宝庆按住的四皇子并没有用力挣开,只是蓦地抬起一只胳膊,一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只见他眉头轻蹙, 鼻子微皱,像是有些难受的样子。
宝庆见状, 连忙松开按着四皇子的手, 提起一旁矮几上的茶壶, 倒了一盏茶递到四皇子手边。
“殿下, 您快喝口茶。”
四皇子接过茶碗,连饮了两三口,才略微缓过来,也才想起回答宝庆之前的话,“你不必忙,母妃已经……嘶……”
四皇子忽然很痛苦的一手捂住了自己一侧的太阳穴,另一只手中的茶盏险些没拿稳摔了。
脑仁突突传来的疼痛,使得四皇子下意识的闭上了眼。
待到双眼再次睁开,迷茫褪去,眼中是一片清明。
他张了张嘴,很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接着之前未完的话,缓缓说:“母妃已经……已经不在了。”
一股极端汹涌的悲意自心底漫处,漫上了四皇子的眉梢还有眼角。
把那双温柔又好看的眼睛浸的又湿又红。
四皇子捧起茶盏,又饮了几口茶。
眼角的红似乎又更深了几分。
宝庆猛然想起,这茶壶中的茶是凉的。
张太医之前特意交代,说殿下脾胃虚寒,不宜饮放凉的茶水。
于是,忙道:“殿下快别喝了,奴才另给您换壶热的来。”
四皇子听不见,这会儿也未抬眼看宝庆,因此对宝庆的话无动于衷。
宝庆说完后,才意识到这点,连忙伸手托住四皇子手中的茶盏。
四皇子这才抬眼看向宝庆。
宝庆一字一顿,慢慢与四皇子说:“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杯。”
四皇子点头,缓缓松开了茶盏。
宝庆嘱咐四皇子,千万不要赤脚下地,说自己去去就回,便提着茶壶往外走。
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一句,“我想吃糖蒸酥酪了。”
宝庆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刚要答应一声,就听外间传来一个爽朗悦耳的声音,先他应和说:“这可真是巧了。”
话音刚落,就见着一身天青色锦袍的六殿下进了屋。
宝庆连忙躬身行礼,“六殿下万安。”
楚恬提着一只食盒走上前,用他空闲的那只手扶了宝庆一把,才继续往前走,来到坐在软榻上的四皇子跟前,与他四哥缓缓说:“估摸着四哥也该睡醒了,怕四哥醒来饿了,便想着给四哥送些糕点来垫垫肚子。云儿体贴,跟我想到了一处去。这是云儿亲手做的糕点,才托人送来,其中就有一道糖蒸酥酪。这都是才做好的,还热乎呢,四哥快趁热尝尝。”
“嗯……”四皇子点了点头,双眼通红,盈满了泪。
楚恬见状,吓了一跳。
四哥怎么哭了?总不会是饿哭的吧。
他连忙望向宝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左右他家殿下耳朵听不见,此刻也并未看他,于是宝庆便将四皇子梦见萧贵妃的事,原原本本的与楚恬说了。
楚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从食盒里往外端糕点,边听宝庆说话。
听完以后,楚恬心里也禁不住有些难受。
他也想念母妃了呀。
在楚恬对他母妃叶昭仪的记忆中,并没有甜蜜的糖蒸酥酪的香气,就只有常常独自坐在高处,那孤绝寂寞的背影。
尽管那时的楚恬还很年幼,却也感觉的到,母妃她不喜欢皇宫。
楚恬觉得母妃总是屏退身边侍候的宫人,独自爬上树,爬上屋顶,是想趁人不觉偷偷化成一只鸟,飞出这九重宫阙。
年幼的楚恬怕极了,很怕有一日母亲真会突然变成一只鸟,扑扇着翅膀独自飞走,不要他了。
于是,他总是在母妃攀高独坐之时,悄悄躲在暗处,默默守着母妃。
完全没去考虑,万一母妃真变成鸟要飞走,他凭什么把母妃留下。
母妃最终没有变成一只鸟飞走,但他还是没能将母妃留住。
一场大病,夺走了他的母妃。
在叶昭仪出殡当日,一向乖巧懂事的楚恬,平生第一次任性。
他拦在叶昭仪的棺椁前,不许那些人将他的母妃抬走。
后来,张北游上前,将他从棺椁前强行抱走。
他在张北游怀中激烈的挣扎,疯狂的哭泣,他喊着,“母妃别走,求您别走……”
再后来,张北游在他耳边,用轻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让娘娘走吧,这也算是她的愿望。”
在听完这句话以后,楚恬终于渐渐冷静下。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母妃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皇宫。
如今母妃终于能得偿所愿,离开皇宫了。
这本是好事。
可方式却过于残忍……
长大以后,幼时的记忆逐渐模糊,但楚恬却对他母妃当年的某些行为,有了更深的理解。
母妃她确实不喜欢皇宫。
在身体还康健时,母妃总是孤身一人坐在高处,神情从来都是落寞的怅然的。
相反在病中时,母妃虽然被病痛折磨的形容憔悴,但那双很好看的眼中,不再是黑沉沉的一潭死水,那双眼中时常流动着令人感到陌生的光芒。
时隔多年,楚恬才真正想明白,那时病重的母妃并不惧怕死亡,反而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在最初想到这种可能的时候,楚恬痛苦极了。
一个人究竟要活的多绝望,才会为即将降临的死亡而感到愉悦?
母妃走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欢喜的。
因为母妃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自己厌恶的皇宫。
他不难过,他不难过……
楚恬深深呼了口气,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糖蒸酥酪,从食盒的最底层端出来,“还热着呢,四哥快趁热吃吧。”
四皇子将碗推过来,“六弟一起吃。”
楚恬把碗轻轻推回去,“我来前已经吃过来,四哥吃。”
四皇子只当楚恬真的吃过了,便没再推让客气,埋头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尽管四皇子从来都没与楚恬这样说过,但楚恬心里清楚,他四哥一直都不信萧贵妃是毒害先皇后的凶手。
四哥一直都认为,他的母妃是被冤枉的。
事实上,萧贵妃的确是被冤害的。
然而这份冤屈,恐怕永远都不会沉冤得雪。
楚恬真的好想告诉他四哥,四哥你相信的没错,你的母妃萧贵妃的确是被冤枉的。
但他却不能这样做。
四哥在得知真相以后,会怎么想,怎么做?
四哥自然会想着为他的母妃,为他外祖洗脱污名,平反昭雪。
而他们的父皇是绝对不会允许世人知晓,仅仅因为他的敏感多疑,因为萧氏一族来日或许会谋反这一毫无依据的猜测,他便亲手设计陷害了萧贵妃与辅国公。
他不仅害了自己的枕边人,除了功勋之臣国之肱骨,还屠杀了萧氏一族一千八百多个无辜的族人。
当今天子决不允许世人知晓这个秘密。
若父皇得知四哥已经知晓了当年的真相,楚恬认为,他们的父皇恐怕不会将四哥再关回慎思堂。
父皇很有可能会直接杀了四哥。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四哥去送死。
他只能选择看着四哥被蒙在鼓里悲哀痛苦。
他也痛苦啊……
“六弟怎么了?”四皇子满眼关切的问。
楚恬回神,望着四皇子的目光有些恍惚。
“六弟有心事。”四皇子用很肯定的语气说。
楚恬却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四皇子自然不信,“六弟若有什么心事,不妨与我说说,若不想说,写下来也好,五弟便是如此。”
“五哥找四哥说过心事?”楚恬问,并非有意岔开话题,他只是好奇,总是一派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五哥,会有怎样的心事。
“五弟不喜欢那位王姑娘。”四皇子道,“五弟之前曾与我说过,他宁可剃了头出家当和|尚,也不愿娶那位王姑娘为妻。六弟,五弟明明那么厌恶那位王姑娘,为何最终却答应了要娶那王姑娘呢?”
楚恬自然清楚其中情由,但这件事解释起来颇为复杂,也十分沉重,楚恬便没与四皇子解释,只叫他四哥快趁热多吃几口点心。
四皇子依言埋头吃了几口,又抬起头来,问楚恬,“今晚的宴席五弟会来吗?”
据楚恬所知,他五哥已经被皇后拘在凤仪宫整整一日了。
楚恬猜测,皇后大概是听说今夜他们会在瑶光殿设宴,庆贺四哥重得自由,以及乔迁之喜,皇后不喜五哥与四哥往来,才一直扣着五哥不放。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五哥恐怕是不能出席今夜的宴席了。
楚恬怕他四哥失望,却又不想哄骗他四哥,只道:“我回头差人去问问。”
四皇子温浅一笑,点了点头,又继续吃起了点心。
第388章
在将一整碗糖蒸酥酪吃完以后, 四皇子又吃了一块如意卷,一块莲蓉糕,又饮了一盏茶。
之后,才心满意足的吐了口气, 夸云栖做糕点的手艺堪称奇绝,又问楚恬今晚的宴席,云栖会不会出席。
楚恬笑答:“今晚的宴席是咱兄弟们之间的一场小聚, 来日方长,等回头找一日,邀上二嫂和云儿,咱们再大聚一回。”
兄弟们吗……
四皇子明显迟疑了一下, “二……二哥也来?”
楚恬点头, “那是自然。”
不太懂得掩饰情绪的四皇子,眼中满溢着紧张。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恬心里清楚, 四哥是有些怕二哥的。
也不能说怕。
确切的说,四哥对二哥是打心底里觉得愧疚。
四哥虽然不信先皇后是被他母妃毒|杀,但萧贵妃确确实实是因毒|杀先皇后的罪名被赐死,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可二哥却不因此记恨四哥这个杀|母仇人之子,多年来一直暗中帮扶, 诸多照料。
甚至还曾向他们父皇求情, 恕四哥出慎思堂, 还四哥自由……
楚恬知道, 四哥对二哥待他的好,感到很疑惑,很惶恐,也很不安。
四哥心下觉得,他不配得到二哥如此厚待。
望着眼前神情仓惶,满眼忧虑之色的四皇子,楚恬心里又止不住隐隐作痛。
他真的好想告诉四哥,四哥你配的,你真的配的。
萧贵妃是冤枉,她没有毒|杀先皇后。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不必感到自责……
可他不能说。
为了让四哥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他不能。
究竟是稀里糊涂的活着好,还是清楚明白的死去好,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楚恬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判断了。
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可能,让先皇后真正的死因大白于天下呢?
萧贵妃和辅国公不该生前死后都背负着那莫须有的污名,那一千八百多条无辜的性命,也不该平白被屠戮,而他的四哥也不该余生都活在痛苦与愧疚中。
楚恬思索着,他是不是该试着做些什么?
就算最终不成,他试过了,心里也不会这样痛苦,这样不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