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和傅亦琛并不很熟,他们能谈的,只有天气,以及今晚的盛况。
在这个时候,她只需要饮一口酒,眼神微微滑动,不经意间,就能将他看个仔细。
傅亦琛还是和从前一样,身上没有任何惹眼之物,只在手腕上戴一块低调的表,头发和手指,干净到一览无遗,衣着看不见商标,多为手工制作,无需外物彰显他的贵重,但举手投足间,总能轻易攫取他人的呼吸。
只有对自己足够自信的人,才会这样满不在乎。
看一眼就足够,人与人的安全距离在于保持神秘,再多两眼,就会想了解更多。
哦对,她应该尽快找到许茵茵那个小丫头,告诉她,遇上这样的男人,应该尽快撤离,以保尊严。
“小姨,你和傅总慢聊,我去找朋友。”她放下酒杯,眼睛盯着盛宛柔。
“这么着急做什么?”盛宛柔忙拦住她,刚要说什么,又想起来,恍然道,“对了,是要去找李太太的侄子吧,怎么样,刚才聊得可好?我看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多聊聊,相处相处……”
傅亦琛的目光带着探询,悄无声息落在她身上。
盛思夏假装看不见,目不斜视,从未这么专心地和小姨说话,她说声好,然后从他们身边缓缓地擦肩而过。
“听说傅总这次捐了一艘游艇。”小姨笑着说。
”略尽绵力而已。”他的声音听起来,谦逊而带着距离感,只因为嗓音低沉动听,而显得格外真诚。
盛思夏心知肚明,小姨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而是那天牌桌上那些,关于他那些,信息量少得可怜的私生活。
眼神闪烁,欲言又止,好像刚才簇拥着傅亦琛的那些人。
只是没人敢问出口,他的英俊令人止步,财富使人望而生畏。
拍卖流程已经开始,参加晚宴的各位嘉宾坐于席上,拍卖师站在台前,主持拍卖活动。
她白晃了一圈,没找着小丫头,倒是看见小丫头的旧爱搂着网红新欢,亲密无间。
盛思夏泄了气,刚好听见拍卖师展出一颗多少多少克拉的蓝钻,她没细听,抬步便走,独自一人来到露台上吹风。
九月的风很温柔,和着酒意带来的微醺,扑面而来,像薄纱轻拂脸庞,让人不忍挥去,带来短暂而廉价的浪漫。
她享受这一刻的安逸,眼睛望向楼下,那是一片陷入夜色的草坪,点缀着地灯,星点斑斓。
刚才还在和傅亦琛说话的小姨,披着丝巾徐步走向一辆黑色轿车旁,穿着制服的司机为她拉开车门。
盛宛柔犹豫片刻,不知在踌躇什么。
盛思夏看不清,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给小丫头发消息,问她在哪儿。
那边很快回复:我已经走啦,和同学去吃烧烤。
她不禁失笑。
刚才还在洗手间里哭道眼红,这才多久,就要穿着昂贵脆弱的晚礼服去吃烧烤,小小年纪,就是敢想敢做。
来不及收起手机,身后响起男人的声音。
他先是轻咳一声,引起她注意,看她回过头,才开口说话。
“我找你好久,到处不见人,还当你走了,原来在这里躲清静,”他目光向下,落在她手机上,笑着问,“在和男朋友发消息?”
他不掩饰他眼里的探究。
盛思夏愣一下,用笑意遮去尴尬。
原来是李太太的侄子。
他姓什么来着?张还是杨?
索性只冲他笑一笑,将手机放回包里,盛思夏说:“和我一个朋友。”
不说是男还是女,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不必说明,倒像是刻意解释什么,徒增误会。
他很有分寸,也不多问。
这几秒,他着意打量她,毫不掩饰他眼中的惊艳。
盛思夏肤色皎白,标准的鹅蛋脸,下巴尖尖突出一点,仿佛是最自然流畅的笔触勾勒而成,眼睛大而明亮,初见时觉得冷感,一笑起来,又令人趋之若鹜。
最令他感兴趣的,是她的眼神,复杂得直率,却看不出野心。
看得出来,盛思夏对这种场合毫无兴趣,却能游刃有余。
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你小姨让我转告你,她有些困,先回家休息了,”他靠近一步,在她面前站定,“夜里风大,你不要离栏杆太近,过来一点。”
他朝盛思夏伸出手,眼神热烈。
盛思夏望着他,不可思议地问,“你是怕我会掉下去?”
“这里只有我和你,你掉下去,我嫌疑最大,”他尽情展现他的幽默感,“盛小姐,帮帮忙,过来一点。”
她或许不喜欢他,却也被这种幽默感打动,她给他一个台阶,“帮我拿一杯酒,我就过去。”
“没问题,要喝什么?”
“伏特加马天尼,谢谢。”
他的动作很快,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杯酒,盛思夏正拿着手机,查看微信消息。
目前研究生班级群里,分享着各类校招信息;还有许茵茵发来的烧烤照片,铁签上串着肥嫩的鸡爪,在滤镜下冒着油光……
许茵茵附上定位,“这家烧烤太赞了!姐姐你来,我请你!”
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盛思夏左手接过酒杯,右手打字,眼睛盯着屏幕,马天尼杯细长冰凉的杯脚握在手里,浅浅抿一口,尝到青橄榄的味道。
她不无惊喜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加橄榄……”
话音未落,她的笑容僵住一瞬。
站在李太太侄子身边的那个男人,身姿挺拔,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不是傅亦琛,又是谁?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还好碰见傅总,是他告诉我,加颗橄榄口感会更好。”
盛思夏“嗯”一声,不甚真心地笑了笑,对着李太太的侄子,而不是傅亦琛。
她连看都不看他。
刚才的消息还没发出去,她镇定自如,继续敲字,并不在乎这样不太礼貌,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来他姓杨。
而这位杨先生,正滔滔不绝地同傅亦琛攀谈。
盛思夏听不太懂那些生意上的事,也不太用心听,全程都被杨先生的表现吸引,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表情生动,甚至站在右侧方,唯恐傅亦琛会突然离去。
而傅亦琛呢,他根本没在听,时而敷衍地点点头。
他每一个微表情都在宣告,他和这位杨先生根本不熟。
盛思夏想,幸好她不是杨先生的女友,否则这一幕真让人无地自容。
谁会乐意欣赏自己的伴侣,这样费力讨好,用力过猛的样子?
又或者杨先生根本不在乎。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有多减分,但比起她这个刚刚见面,未有定论的相亲对象,还是抓紧机会,牢牢抱紧傅亦琛的大腿,更为划算。
盛思夏觉得无趣,正要饮一口酒,傅亦琛却忽然盯住她,目光炯炯,“你今晚喝了几杯?”
她下意识摸一摸自己的脸,或许有些热,她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回答道,“这是第三杯。”
“你不应该再喝了。”他径直拿走她的酒,冲侍者打了个手势,直到酒被收走。
盛思夏皱起眉,“我早成年了,你真古板!”
她以为他费心维持敷衍的表情,应付杨先生已是自顾不暇,竟然还有这份闲心,来管她的闲事。
“我要是真的古板,现在已经派车送你回家了。”傅亦琛扫了她露出的肩膀一眼,除下外套,面无表情地为她披上。
一如往常的干净,没有烟草或是雪茄的味道,甚至没有古龙水,却残留着最原始的,他的体温。
杨先生惊讶地望着他们,“傅总,盛小姐,你们认识?”
盛思夏忽然指着傅亦琛,七分玩笑,三分酒意,“何止认识,他是我的监护人。”
第4章
“监护人”一说,由来已久,以为早成往事,谁知道嘴皮上下轻轻一碰,便脱口而出,无需演练。
没预兆地,思绪回到八年前那个盛暑。
那时候,盛思夏初三毕业,不负众望,考入二中。
这是云城最好的高中,也是一块金字招牌,不少外地人,都要考来这里念书。
就连后门也不容易走,据同学说,差一分,五位数。
盛思夏考上,纯属侥幸。
初中时,她的成绩只排班上前十,她有些偏科,文科强,理科弱,数学落下风,理化这两门也跟着遭殃,只勉强在中上游徘徊。
远在美国的母亲,没有给她太多压力。
反倒是小姨,在中考前,拉她去爬山拜佛,供香请愿,营养师营养品各来一套,后来分数出来,如愿考上二中,小姨比她还高兴。
搬进小姨位于西山梧桐路的靠海别墅,这也是小姨的要求。
二中离西山只十分钟车程,天高海阔,气候宜人,住在家里,吃得好睡得好,才能心无旁骛的学习。
不由得盛思夏拒绝。
初中离校那天,小姨亲自来到她的宿舍,自顾自帮她整理行李。
她嘴里念叨,“你真没良心,小姨对你这么好,拿你当亲生丫头,平时你姨夫没时间陪我,叫你来家里住,顺便陪陪我,这都不肯。”
说着,她环顾一眼宿舍环境,百般挑刺,眉梢都要吊起来,什么都看不惯。
在养尊处优的小姨嘴里,盛思夏生活了三年的宿舍,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家里不是有波比?”
波比是小姨养的一只暹罗猫。
“别提了,说什么猫中之狗,结果一摸就炸毛,倔得很!和你一样……”
“小姨,你行行好,你才三十多,不是五十多,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崩溃大喊。
最终,还是架不住小姨的软磨硬泡,盛思夏直接坐进车里,行李塞进后座,一路去往西山梧桐路。
小姨盛宛柔,比她母亲小上五岁,从小娇气受宠,在娘家时,捧着都怕跌了。
她大学毕业,在酒吧认识在台上唱歌的林树谦,一见钟情。
用外婆的话说,那时候他只是个穷酸搞艺术的,谁都劝小姨不要任性,小姨为了爱人,在家绝食几日,以表心志。
父母慈爱之心,犟不过这个小女儿,奉上丰厚嫁妆,还有位于西山的房产一套,呵护女儿婚后生活富贵无忧。
好在雨过天青,林树谦终于出人头地,发过几张畅销专辑,自己作词作曲,渐渐台前转幕后,开了家经纪公司。
如今的小姨夫,称得上功成名就。
住进林家头几日,她过了几天新鲜日子。
早上起来,先抱着波比嬉闹一阵,再去洗漱,全程波比都跟在旁边,粘得不行。
小姨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把波比扔出去。
波比喵呜一声,浑不在意,躺下来露出肚皮,要盛思夏挠挠。
她笑起来,咸咸的海风穿过窗户,吹得她宽大白T恤鼓胀起来,衬出瘦削腰身。
小姨冷哼一声,在她腰上捏一把,像鱼一样溜出去,抓不住肉,她将肉堆砌到盛思夏碗中,命令道,“都吃了,长这么瘦,要做模特啊?”
林树谦在一旁,收起报纸,放下碗筷,对盛思夏和气微笑。
他站起来,在小姨面上轻碰一下,“宛柔,今晚家里要来贵客,晚餐做些清淡的,把那瓶罗曼尼康帝拿出来,还有,波比关在二楼不要下来,傅先生对猫毛过敏。”
波比像是听懂了,它气哼哼地,爬起来就走。
尾巴唰得一下,蹭在盛思夏腿上,充分表达它的不屑。
盛思夏心想,这什么傅先生,还挺娇气。
小姨点头答应,起身为丈夫递上公文包,送他出门。
林树谦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还是不开酒了,我差点忘了,傅先生上门做客,肯定会带一瓶来。”
盛思夏年纪还小,却也从姨夫谨慎的态度得知,这个傅先生,一定是他想要巴结的对象。
不然,以他素来清高,很少邀客户来家中,普通人,哪至于这么重视。
当然,巴结这个词,难听了一点。
盛思夏什么也不说,搁下筷子,和小姨说她今晚和同学在外面吃饭,背上帆布包出门去。
“不许在外面吃!晚上早点到家吃饭,别让客人等!”小姨喊一声。
盛思夏一路小跑,像阵风一样钻出门,假装听不见。
青春期的小孩儿,大概都不愿和长辈过多来往。
家里人也就算了,小姨夫那一句“贵客”压下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舒服的,是小姨夫也不在家的时候。
她和小姨两人,让佣人把晚饭布置在二楼露台,对着夕阳,迎着海风下火锅。
腿盘在椅子上,波比跳上来,枕着她的膝盖,闭上眼睛打呼噜。
小姨担心二中人才济济,她跟不上学习,又说勤能补拙,给她报了两个月的补习班。
盛思夏不要司机送,自己骑脚踏车来到补习班,来补她的拙。
二十一人的小班,她认识了姚佳婷。
一个长相清秀,喜欢韩国男子天团的女孩,喜欢购买各类花花绿绿的杂志。
在姚佳婷的安利下,盛思夏被迫加入追星女孩的行列,上课的时候,把黑色耳机塞到耳朵里,和姚佳婷一人一只,双脚跟着听不懂的歌词轻轻打节拍。
而这个时候,姚佳婷会拿出她男友写给她的信,拿出来和盛思夏一起鉴赏。
她和男友简骏,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恋爱,初中仍在一起,中考后,考入不同高中,一个城东,一个城西,被迫“异地”。
简骏每天等在姚佳婷楼下的便利店,送她来上补习班,下课后,再送她回去,每日一封信,说不完的情话,笔耕不辍。
姚佳婷写回信的时候,从不避讳盛思夏。
所以她不经意瞟一眼,就会看到诸如“还有三十分钟,才能见到你,我迫不及待要见到你……”这样肉麻兮兮的话。
盛思夏真心好奇,“你们白天见,晚上见,还要写信,真的看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