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皱眉道:“这事怕是不妥,李评贬官到外地是王相公一力主张的,如今骤然回京,恐惹人议论。”
高太后冷笑道:“你无非为了王安石的面子罢了。老身就不明白了,王安石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能让你为他放弃李评这个故交。这天下究竟是你做主,还是王安石做主?”
太皇太后亦道:“老身身处后宫,原不愿关心外事。但近来宗室子弟和外命妇入宫请安都说,如今天气久旱,怕是与朝廷行新法不当有关。民间甚苦青苗、助役钱,还是早些罢去吧。”
赵顼一向防范后宫干政,冰冷的目光扫过左右内侍,沉声道:“这话祖母从那里听说的?无知小人妄传罢了,祖母千万不要轻信。朝廷行青苗、助役之法,是为了利民,并非是苦民。”
太皇太后看赵顼一脸固执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王安石确实有才学,但近年来得罪的人太多,怨他的人自然也多。大哥儿欲保全他,不如暂出之于外,过一年半载再召回来。本来我朝宰相就没有连续执政五六年之久的,让他出任地方休息一阵,也是朝廷对他的体恤。”
赵顼皱眉道:“群臣之中,唯有王安石能够横当国事,孙儿实在离他不得,怎能放他出任地方?”
因宣德门一事,赵颢被罚俸禄,本就对王安石大为不满,此时亦忍不住发声道:“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官家不可不深思。”
赵颢与赵顼同母所生,性情和软,不比赵顼有时固执不会讨好长辈,故自小便深受高太后和先帝喜爱。长大后谦逊孝友,更是颇有贤王的名声,赵顼本就对他颇为防范。高太后和太皇太后语涉朝政,明言要他罢相,赵顼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儿,碍于孝道不便发怒。但听到弟弟也这样说,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二哥这话何意?是怪我败坏天下吗?”
他冷冷扫了赵颢一眼,提高了声音道:“二哥是宗室近亲,若对我行事不满,自为之便是了。”
赵顼的眼神凌厉如刀,说出的话更是毫不留情,赵颢心头涌上阵阵寒意,忙跪下哭泣道:“官家何至于是,臣岂敢有他意?”
高太后忙上前拉起赵颢,又怒向赵顼道:“仲针,你闹够了没有,都是一家骨肉。你说出这样的话,让仲明今后如何自处?”
赵顼冷冷道:“我朝家法,宗室不得干预朝政,二哥妄议前朝政事,又将置我于何地?”
赵妙柔见气氛尴尬,忙出言劝解道:“二哥想来是无心之言,官家还是不要计较了吧。今日是妾的生辰,一家人原该和和乐乐才是,官家给妾个面子,还是早些开筵吧。”
众人这才揭过不提,然而早就没了兴致,匆匆喝了几杯酒就散了。
这天下午,云娘编写杂记缺一些资料,和阎守懃打了个招呼,便到崇文院去查阅。
崇文院位于大内左升龙门北部,前身是后周殿前都点检公解,太祖时为车硌库,栋宇宏大,太宗时在此地建崇文院,东廊作为昭文书库,南廊为集贤书库,西廊为史馆书库,又在中堂营造秘阁。云娘在西廊书库查阅摘录完一些西北方志后,想要顺便查看一些药房,便到向往已久的秘阁一观。
内诸司的房屋,要属秘阁最为雄伟,云娘发现里面除了本朝历代皇帝诗文著作,还有天文、占候、谶纬、方术、兵法等书,不由大感兴趣,正要细细观看,却见一位中年士人人匆匆进来。那士人没料到秘阁内居然有一位年轻女子,不由当下愣在那里。
云娘看士人年纪四十岁上下,身着朱色云锦公服,虽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但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仿佛能洞察万物。云娘不由问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士人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在下姓沈,字存中。”
这回该云娘惊呆了,这不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沈括嘛,技术大师和精英官员的结合体。这才是不知几百年,才能得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人物。云娘稳住心神笑道:“原来是陛下新封的知制诏,妾失礼了。”
沈括笑道:“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云娘笑道:“妾为宫中司药局典药,偶然想起一个药方,想要在秘阁古籍中查验。”
沈括大感兴趣:“娘子不妨说说是什么药方,也许我能记得那本书上提到过。”
云娘边回忆边说道:“是一个避瘟疫的方子,取大麻仁、柏子仁、干姜、细辛各一两,附子半两,炮,捣,筛,正旦以井华水,举家各服方寸匕。”
沈括听完就笑了:“这是葛洪《肘后备急方》里的避瘟疫药干散。娘子想要查验,在东边第二排书架找寻就是。”
云娘十分佩服,不由称赞道:“阁下真是博学广闻。”
沈括笑道:“不敢当。只不过我自幼体弱,常需服药调理,也算是久病能成医了。”
云娘感叹道:“阁下不愧钱塘沈氏出身,果然是家学渊源。”
这句话搔到了沈括的痒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讨论起沈氏家传医书《博济方》,相谈甚欢。云娘想起一事,笑着问沈括:“妾闻官家听信阁下谏言,罢去太平车备边和西蜀禁盐二事。官家原本对此非常热心,连执政都不能劝阻,阁下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因与辽国争河北地界一直久悬不决,朝廷有意从民间调车以备边,市易司患西蜀井盐不可禁,想要填私井然后运解盐以足之,这两件事有很多大臣进谏,赵顼都不听,但最后却听取了沈括的意见搁置了。
沈括笑道:“我对陛下说,古人所谓的轻车乃是兵车,五御折旋,轻便快速。而现在民间的缁车,又沉又重,且用牛挽车,日不能行三十里,一旦遇到战事根本起不了作用。至于西蜀禁盐一事,西蜀与夷界交壤,小盐井特别多,既然夷井不能禁绝,恐怕民间私盐亦难禁绝,若在夷界列堠加警,恐怕也是得不偿失。圣主可以理夺,不可以言争。此二事道理甚明,只要委婉进言,向陛下说清楚,陛下自然肯听从。”
云娘不禁感慨沈括善于把握人的心理,她忽然想到后世对沈括的评价,虽然陷害苏轼一事恐怕做不得实,但王安石一罢相,他就上疏建议朝廷实行“差雇并行”,对免役法前后态度不一,却是不争的实情。云娘灵机一动,笑着问道:“妾听闻阁下精通水利。王相公采纳内侍黄怀信的建议,用浚川耙治河,阁下认为会有效果吗?”
沈括果然笑了笑道:“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可以一试。”
云娘心中好笑,她认为以沈括的才学,足以看透用此法治河如同儿戏,只不过顾忌王安石的面子,不肯言明罢了。沈括觉得云娘那笑容仿佛看透了他,无端觉得不大舒服,迟疑良久方道:“若我告诉娘子,娘子千万不要告诉他人。我曾治理过沭水,想来道理是一样的。大河水深之处,浚川耙因是木头做的,根本沉不到水底,即使绑住巨石勉强沉了,其力亦十分微弱。若水太浅,一旦遇到石头,根本搅不动,而且在水底很容易翻转过来,恐怕其效甚微啊。”
云娘笑了,在她看来,沈括性格是有些软弱畏势,否则也不会以惧内闻名,但后世称他为壬人,未免毁之太过。
作者有话要说: 理工男沈括出场:)
第64章 纷纷易变浮云白
熙宁七年的春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已经有一百天多天滴雨未降, 按照旧例, 天子需避正殿减常膳,赵顼已在偏殿居住多天了。
这天晚上是阎守懃当值,赵顼很晚才睡下。他刚刚松了口气也要假寐片刻, 谁知没过多久, 赵顼突然揭帐而起, 忙上前问道:“官家有什么吩咐?”
赵顼只着白色中衣, 阎守懃忙要替他披上外袍,却被他摆手制止。赵顼默默走道到案旁坐下,吩咐道:“去研磨来。”
阎守懃自幼服侍赵顼,知他如此举动必有深意,忙无声无息地研好墨,却见他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又亲自将手札封好,沉声道:“你去把朕的手札交给曾布。”
赵顼勤政, 赐臣下手札, 这是常有的事,但深夜如此, 事情必定不寻常。阎守懃忙答应了,接过手札就要退下。
“慢。”赵顼突然叫住他,眼神中的迟疑一闪而逝,叹息一声道:“你深夜出宫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曾布与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左膀右臂, 也是变法派的中坚力量。朝廷对曾布也算重用,上个月刚提拔他为权三司使。谁知吕惠卿自从解除父丧回朝复任后,常常有意无意与曾布一较高下,听说曾布升了职,便更加与他面和心不和了。
为了安抚吕惠卿,王安石找了机会向赵顼建议,在曾布任权三司使没多久,便提拔吕惠卿知谏院,为翰林学士。
吕惠卿因服父丧在乡赋闲三年,回朝没多久就得到这样的美差,曾布原本心中就不平,谁知吕惠卿越发嫉贤妒能,凡是自己草拟过的文书,或者制定的条例,吕惠卿必定要寻出不大不小的错来加以删改,这更让曾布憋了一肚子火,不过看在王安石的面子上,一直隐忍未发罢了。
这天晚上,曾布处理完三司的账务,回府夜已深了,刚准备洗漱睡下,谁知下人禀告,有中使来访。
曾布心中诧异,忙起身出迎,却见阎守懃径直来到大厅南面站下,提高了声音道:“陛下有手诏赐曾布。”
曾布忙跪下接诏,阎守懃满脸笑容扶起他:“陛下深夜亲赐手札,足见对学士倚重之意。学士可当面细看诏书内容,小的还要即刻回宫复旨。”
曾布拆开手札,却见上面写道:“朕闻市易务日近收买货物,有违朝廷元初立法本意,颇妨细民经营,众语喧哗,不以为便,致有出不逊语者,卿必知之,可详具奏。”
曾布眼神一亮,他明白,赵顼这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他来不及细想,拱手向阎守懃道:“烦请中使回复陛下,臣谨奉诏,必不敢辱命。”
王安石长子王雱为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也许是年龄相仿兼脾性相投,赵顼对他一向非常欣赏,因旧疽复发,这些日子一直没能入宫说书。赵顼放心不下,特地让太医去王安石府上诊治。
云娘为司药局典药,也是供职太医院的,加上她对王雱的病情比较关心,便和太医一起入府为王雱诊治。
王安石在正厅迎见了他们,见到云娘也了,不仅微微一愣,太医忙对他道:“这位娘子早先在军中,对治疗疽疮颇有心得,故而下官带她来一起诊病。”
王安石笑了:“这不就是长卿嘛。在熙河屡立战功,子纯常和我提起你,也算是奇女子了。”
云娘忙拱手道:“全赖陛下与相公庙谋明断,妾不敢居功。”
王安石摆手道:“闲话不说,犬子足下病疽也有了些时日了,这几年一直时好时坏,如今索性连下床都困难了,不知娘子可有办法?”
云娘知道他着急,忙道:“烦请相公带我等入侍讲寝室诊病。”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王雱,尽管云娘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他的形容吓了一跳。王雱面色苍白得厉害,简直瘦得脱了行,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依稀可见当年天才少年的神采。
云娘查看他的病足,发现已经发紫变硬了,她又细细诊了脉,心下不由一惊:这是附骨疽,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基本是绝症,她现在能做的,只是延缓最坏的事情发生而已。
云娘思索一阵缓缓道:“熙宁四年,妾入贵府言事,曾见过侍讲的病症。实在是因先天不足,正气虚弱,加之后天被寒湿之邪侵袭所致。三年时间过去,情形更加严重了。如今病症已深入骨髓,想要根治怕是很难。”
王安石原本是坐着,闻言霍然而起问道:“娘子意思是,雱儿的得的是附骨疽?”
云娘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王安石跌坐回椅子上,喃喃道:“天意,天意啊。”王雱自幼颖悟,王安石本对儿子寄予厚望,谁知慧极必伤,他注定年寿不永了。
云娘心下不忍,忙安慰道:“妾现在就为侍讲施针,三日之内定会有效果。”
一直沉默的王雱突然对父亲道:“儿子不孝,重劳爹爹忧虑。儿子现在有话要单独对富娘子说,还请爹爹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安石看了云娘一眼,拱手道:“有劳了。”言罢蹒跚而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王雱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这里没有旁人,娘子不妨告诉我,我这病还能撑多久。”
他见云娘还是迟疑,沉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看得破。只是还有心愿未了,所以必须要知道。”
云娘轻声道:“多则四五年,少则二三年。”
王雱笑了:“足够了。想来三年后,新法成效已显,爹爹也可以放心挂冠而去了。”
云娘感道一阵心酸,沉吟片刻,突然道:“妾还有一个法子,虽然不能根治,但调养一阵,能让侍讲暂时行走如常。但此法有危险,侍讲愿意一试吗?”
太医大惊,王雱是宰相之子,又是赵顼的宠臣,他实在不愿承担这个风险,刚要出声阻止,却见王雱毫不迟疑道:“我现在这样子,与残废无异,娘子有什么法子,尽管一试。若有差漏,是我命该如此,与娘子无关。”
云娘沉声道:“妾这里有用曼陀罗花和大麻混合制成的麻醉剂,侍讲用酒服下之后。妾会用刀将腐肉剔除,然后刮掉死骨。此法妾在军中试过,效果不错。只不过虽然有麻醉剂,但还是会很疼,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住。”
王雱毫不介意一笑:“早就听王子纯说娘子是奇人,我还不信,如今果不其然。华佗的麻沸散失传多年,如今再次用在我身上,倒也是一桩幸事。”
云娘不再多言,一步步小心操作起来,这期间,王雱将一块帕子塞进嘴里,额头上冷汗涔涔,却始终不发一声。云娘真心佩服他,自己用的麻醉剂虽然想方设法提纯,但与后世的麻药相比,效果不知打了多少折扣,若病人无相当自制力,这手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好不容易将腐肉坏骨清除,云娘将伤口再次用自制的蒸馏酒消毒,敷上阳毒内消散,小心包裹起来,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也许麻醉剂终于起了些作用,王雱痛极之后,慢慢地睡着了。
云娘擦了擦头上的汗,与太医一起悄悄走出王雱的寝室,却见王安石一人在室外徘徊,忙安慰道:“妾刚才已经设法除出了令郎足下的腐肉坏骨,只要再休养两个月,应该可以正常行走。但此病随时可复发,平常还需小心保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