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反问欧阳修:“永叔又何以不出一策呢?”
欧阳修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先帝之时,彦国与希文上《答手诏条陈十事疏》,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力更天下弊事,修虽不才,亦参与其中,积极奔走。结果如何,被小人构陷,以为我私结朋党,意图不轨,甚至有人还拿我的私事做文章,最终被贬至滁州。此后这么多年宦海沉浮,早就冷了裁救时弊的心肠。便是希文还有阁下,也都无一不被贬斥,几经周折才重返朝中。想来本朝家法,总以清净无为,恪守祖宗成宪为要,我已近花甲之年,鬓发皆白,离入土也不远,实在无心也无力了。”
富弼亦叹道:“国家事如今更加难为。我打个比方。如今的天下,就好像一艘航行的巨船,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其实内里已经朽坏了。目前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仔细整葺,慢慢修补,以待来日而已。如若突然抽梁换柱,改弦更张,恐怕这艘旧船,立时就要倒下沉入水底,到时候玉石俱焚,后悔就来不及了。”
欧阳修惊道:“彦国竟如此悲观了吗?”
富弼笑道:“我年富力强的时光,都是在与契丹西夏周旋,如今早已心力焦瘁。永叔,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江山代有人才出,你我皆垂垂老矣,该腾出位子给新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看文的小可爱请稍微冒个泡吧。其实这篇文是我的白月光,n年前就有这个想法,也曾幻想过各种情节,但一直拖延到今天,才算真正付诸实践,为爱发电的感觉不错,嘿嘿。
第8章 垂帘殿阁转春风
云娘心性最是要强,自穿越以来,别的都还罢了,唯有书法一道,纵然前世也报了书法班练习过,但跟古人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自从上次赵顼嘱咐她多习魏碑后,云娘就找来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碑贴,每日黎明即起,勤加临摹。暖玉笑劝:“娘子又不须考功名,何必如此自苦,平白熬坏了身体。”云娘只是不听,只得罢了。
这日清晨,云娘醒得比以往更加早些,匆匆洗漱后,屋内尚昏暗不明,云娘怕惊醒了暖玉,也不点灯,直接来到廊下,把笔墨铺到石案下,接着微亮的晨光,开始习字。
赵顼到来时,远远看到云娘写字的样子,晨光微启,白露未晞,端砚涌泉,佳人玉立。这女子入宫后一贯温良恭谨、低眉顺目,而自己却在宫外见过她意气风发、谈笑宴宴的样子。现在看她运笔习字时,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笃定,尘世的重压陡然卸去,依稀有初见时的风采。少女的明媚与翰墨的端庄,竟这样和谐的融为一体。赵顼突然想,如果自己平日读书时,有这样的佳人在旁红袖添香,也许就不那么辛苦了吧。
赵顼不忍打扰云娘,凝视良久,才出言调侃道:“娘子如此用功,倒叫我等须眉男子惭愧了。”
他看到云娘抬起头来,面上一惊,已是带了绯红之色,慌乱之中笔上的墨汁溅到手腕上,感觉像自己心爱的墨宝染上脏东西一样,下意识想要用手拂拭,却见云娘抽身避开,方才醒悟过来,忙道:“是我唐突了,打扰娘子用功。”
云娘也很快镇定下来“妾学艺不精,让大王见笑了。”
赵顼笑道:“习字一道,重在日常勤学苦练。我像你这么大时,最爱颜体,爹爹说我的字像田间插秧的大汉,粗俗鲁莽,这几年苦习王右军的字,才算稍稍有些样子。娘子不用心急,关键要持之以恒日日练习。”
云娘看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见赵顼诧异,解释道:“大王说话的语气,让妾身想起了幼时的老师,年纪大概有五六十岁那么大,每次督促妾身功课极严厉。大王明明还年轻,何必这么老气横秋。”
话刚刚说完,云娘才发现自己造次了,纵使入宫以来日日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如今还是暴露了本性,忙低头道:“妾身刚才拟于不伦,请大王恕罪。”
赵顼倒喜欢云娘的直率,有心和她开玩笑,故意反问道:“怎么,刚才侃侃而谈,现在反倒胆小,变成锯嘴的葫芦了?”
云娘忙道:“妾身口无遮拦,甘愿领罪。”
赵顼看云娘颇有些惶恐,也不忍继续逗她了,笑着安慰道:“不要动不动就说罪道罚的,日子久了你就会知道,我是不会以言罪人的。”
云娘这才放下心来,一心盼望这尊大神赶紧走开,却听赵顼温言嘱咐道:“后苑承化殿所藏碑帖甚丰,李舜举掌管此殿,是我的贴身内侍,我跟他说一声,你和妙柔一样,可以随时出入。”
早就听说北宋皇家藏书十分丰富,如今终于可以一窥究竟了,云娘十分欣喜,连忙道谢。赵顼笑了,原来讨她开心也不是很难。
是啊,他们还年轻,还有大把的光阴。青春的宝贵,以前对于自己来说,是可以有精力不分日夜的用功,研习学问,体察时政;是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去等待,最终绽放前程似锦;现在他才发现,青春也可以赋予自己资本,能够光明正大的追求所爱。想来假以时日,无论这纷繁的朝政,还是眼前这朦胧的情愫,都能在自己掌控之中吧。
赵顼又嘱咐道“我还要早些去资善堂就学,晨露清寒,娘子善自保重。”言罢匆匆而去。
三月十日,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圣驾幸临金明池观龙舟争标。赵妙柔和云娘自是不肯放过这一年一度难得的放风机会,早早梳洗打扮好随驾同行。
英宗在临水殿赐宴群臣。靠近临水殿的湖面上,一字排列着四条彩船,上有禁军表演舞大旗、扮狮豹、耍掉刀、神鬼杂剧之类的百戏。旁边又有一条小船,在表演“水傀儡”。一名白衣男子在水中垂钓,他身后有名小童在举桨划船,小船回环旋转数次,钓鱼者和小童对话致辞,音乐声起,钓竿竟钓出一条活鱼。云娘头一回看到这么生动的傀儡戏,觉得十分有趣。
傀儡戏后,又有两艘竖着秋千架的画船驶到了临水殿前。却见一翩翩公子,身着素色窄袖袍,微笑着从船舱内出来,对着临水殿施礼后,抬足跃上秋千,秋千在少年的操控下越来越高,来回飞荡于空中,眼见着那少年的身体与经秋千的横架差不多平行了,云娘觉得自己的心被提了上来,手心都紧张到出了汗,周围也传来了后妃宫女的一阵阵惊呼,却见那少年猛然自最高处腾空而起,弃秋千而出,在空中翻跃了两个筋斗,最后倒垂入水,引得宫人们一阵阵喝彩,云娘看到身旁赵妙柔观赏的十分投入,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忍不住笑问侍从:“这表演水秋千的是谁?”
暖玉笑回道“娘子竟不知道?今年表演水秋千的是王衙内,国朝名将王凯之孙。”
原来是他!云娘看到赵妙柔面色绯红,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水秋千表演后,是今天的重头戏 ——龙船争标。成群的小龙船到“奥屋”把大龙船牵引到水殿前。云娘仔细观察那艘大龙船,却见船上立着三层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船上人物分工明确,单侧有三支船桨,每支船桨由两人执掌,船头龙首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手中挥舞着旗帜,他就是这场表演的“总指挥”。
大龙船两侧各有五艘小龙船,小龙船的龙头上也各站一人执旗指挥,正式争标开始之前。十艘小龙船还要在执旗之人的指挥下表演各种阵式。
阵式表演完后,争标正式开始。正对临水殿前方,池中插着两排共12面锦旗用来标示距离,两排锦旗中间立着一根挂着锦彩银碗的杆子,这就是龙舟要争夺的“锦标”了。
执旗人一声令下比赛开始,两行龙舟击鼓竞逐,争先恐后向前冲去,先到达者得标后自是喜不自禁,带领着众人朝临水殿跪拜,三呼万岁。然后同样的仪式又在执旗人指挥下重演,如此三番才结束了这日的争标活动。
云娘突然觉得意兴阑珊,昔日汉武帝建昆明池,是为了操练水军,积极备战,最终征服了滇国,在其旧地设置了益州郡。而现今的金明池,却成了都人嬉戏玩耍之处。龙船争标的参与者虽然是正式的军卒,但排练的这一套只是花架子而已,真正打起仗来,恐怕没有半点用处。
赵妙柔也不喜欢这喧闹,于是拉着云娘一起出去躲清净。信步走到金明池西岸,与东岸南岸的热闹喧嚣不同,这里游人稀少,也没有什么殿宇,只见垂杨蘸水,烟草铺堤。云娘发现,一名少年正在这里钓鱼。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却见赵妙柔扬声问道:“阁下可是刚才表演水秋千的少年?”
那少年已经换上了一身宽大的白袍,广袖随着头上的发带迎风而舞,越发显得风度翩翩,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
云娘心道:此人真是妖孽啊,又忍不住问:“阁下刚才出尽了风头,怎么如今倒有闲情逸致在此钓鱼?”
少年摇头笑道:“这次表演本来定的是东阳郡王,因他临时有事,求了我多次才答应替换他的。依我的本性,实在不愿凑这个热闹,还是在这里当个钓翁来得自在。”
说完没多久,就钓上来一条尺把长的鲤鱼,那少年令商家临水砟脍,笑着招呼二人道:“既然碰到也是有缘,你们一起来尝尝,这可是当季的佳味呢。”
云娘看那鱼脍薄如蝉翼,用筷子夹起似乎要迎风飘起,放入口中仔细品尝,许是调味得宜,竟丝毫没有鱼腥气,只觉得鲜美无比。
吃完鱼脍后,赵妙柔好奇地指着一旁的彩幕问:“那里面是什么?”
少年笑道:“是关扑。”三人进入彩幕,见里面陈设了各式珍玉、奇玩、绢帛、茶酒器物等,店家笑着招呼道:“列位可将铜钱投掷十次,若有八次背面朝上,我就把列位选中的器物白送给你们。”
赵妙柔颇有些跃跃欲试,但又顾虑自己笨手笨脚,少年笑道:“我来。”他选了一只鱼子纹的茶盏和一把缠枝花纹的绢扇,一连投掷了十次铜钱,竟然九次都是背面。
店家愁眉苦脸对少年道:“小的有眼无珠,竟没看出阁下是位关扑高手,小的是小本经营,还请阁下手下留情。”
少年笑道:“自然,我们只玩这一次。”
店家这才放心,忙把东西递给少年,少年转手把两样东西分送给云娘与赵妙柔:“我留着无用,送给二位娘子吧。”
赵妙柔脸上一红,忙谢过了。少年随即告辞,赵妙柔问道:“今日多谢阁下款待,还不知道阁下名字呢。”
“在下王诜,娘子以后可以叫我晋卿。”言罢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渣男王侁出场了。
2.有关圣驾幸临金明池观龙舟争标的记载见《东京梦华录》,我还真是大爱这本书啊。
第9章 世经宦路心应折
这日,赵曙像往常一样驾临垂拱殿视朝,发现三司使蔡襄没在,问及韩琦等人告知母亲有病请假,勃然变色道:“三司掌管天下钱粮,如今边事日起,军务未备,而蔡襄十日之中,一半都在请假,这三司使还是另选他人为好!”
韩琦与欧阳修面面相觑:陛下这是怎么了,亲理政事以来,总是挑蔡襄的不是,国朝对士大夫一向优容,有事请假也是常事,何至于如此苛刻?
韩琦出列道:“三司事并没有什么差漏,罢之无名。而且当下一时也找不出才识名望比蔡襄更好的,他母亲最近确实有病,还请陛下包容。”
欧阳修也道:“蔡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一向多病。蔡襄只是请朝假伺候老母起居,早朝后还是照常理事,这样公私也可以两全。”
赵曙冷笑道:“自古忠孝本难两全,蔡襄若是忠臣,当此朝廷多事之秋,就应该移孝做忠,恪尽职守才是。”
散朝后,赵曙屏退内侍,留下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三人密谈。出言解释道:“不瞒三位相公,朕听人说,先帝当初立朕为太子,蔡襄曾上奏章阻拦,认为过于仓促,完全可以从容再选。这样的人,是断断不能留在朝中的。”
韩琦心下一惊,暗自叹息,蔡襄惹下这样的嫌疑,恐怕就是宰执们联合出面也保不住了。但还是出面维护道:“陛下亲眼见过蔡襄的奏章吗?恐怕此事是谣传吧。”
赵曙摇头道:“先前我在庆宁宫,就听亲信们说了,蔡襄确实写过奏章。”
韩琦小心劝说道:“事出暧昧,虚实未明。陛下需详细审察。如果蔡襄以传闻获罪,今后小人可随意造谣生事,善人就越发难当了。”
曾公亮也开言道:“京师从来喜为谤议,一人造谣,众人传之,便以为实。陛下切勿听信。”
欧阳修看赵曙还是固执得像牛皮糖一般,忍不住问道:“陛下认为此事到底有没有呢?”
赵曙道:“虽然没有见到文字,但也不能保证一定没有。”
欧阳修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陛下,对蔡襄的诽谤,本来就无迹可寻,即使是有迹可循,也须更辨真伪。先帝时夏殐让婢女模仿石介的笔迹写信给富弼,诬陷两人谋反,幸得先帝圣明,富弼才能保全。前几年还有人伪造了臣的奏稿,建议减少宫中内侍,传布中外,内臣无不切齿,也赖先帝保全,臣现在才能在朝中效力。还请陛下详查,切莫冤屈了蔡襄。”
赵曙固执得像一块石头“相公们不要再说了。如果此事真不是蔡襄所为,告谤者为何不及它人?”
话说成这样,纵使欧阳修身为古文大家,韩琦有舌战群儒的本领,此时也只能摇头苦笑,唯唯而退,看来蔡襄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散朝后,欧阳修来到蔡襄府上,备说前事,蔡襄笑道:“此事我早有预料。感激永叔肯出言为我相争。只是这三司使,我是早就不想做了。”
欧阳修连连叹息:“君谟外放,我亦有狐死兔悲之感,想先帝在时,我等虽屡遭诽谤,但都会派人查清真相,最终予以包容,更不会单凭谣言定罪。而今上如此固执……,哎。”他摇头不肯说下去。
蔡襄正在用心煎茶,把小龙团击成小块,用金器碾成细末,再用细绢仔细筛选,然后取出筛好的茶末,放入烫好的兔毫盏,小心注入沸水,却见盏中泛起白色汤花,茶色呈现出雅致的淡黄。蔡襄笑着招呼欧阳修:“这小龙团每年只得十斤贡上,每斤价值黄金二两,便是王公大臣也不易得。这还是我在泉州时特意留的,永叔快来尝尝。”
欧阳修尝了一口,点头赞叹:“君谟茶中高手,此茶甚是甘冽清香。”
蔡襄笑道:“昔日在福建任上造小龙团,永叔怪我不该以士人做此工匠事。而今诏命已下,不日我将出知杭州。早就倾慕那西湖山水,想来那虎跑泉,配上这小龙团,也可称双绝了。我从此卸下这钱粮俗事,一心侍奉老母,吟风弄月,倒也落得清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