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二人已来到云娘的住所,她把伞递给赵顼道:“多谢大王送妾身回来,时辰不早了,大王请回吧。”
殿阁中的灯光明亮,云娘脸红得厉害,赵顼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笑着嘱咐暖玉道:“外面天气甚冷,恐受了寒,你给娘子煮一碗姜汤吧。”言罢转身而去。
暖玉诧异地问云娘:“大王怎么跟娘子一起回来了。大王明明浑身都湿透了,还担心娘子受寒,也是怪事。”她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去下厨熬姜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爱《牡丹亭》
第13章 诸君何以答升平
引伴使高宜终究没受到处分。夏使吴宗回国后,向李谅祚倍述前事。李谅祚认定受到侮辱,数次出兵侵扰秦凤、泾原数州。
赵曙咨询辅臣对策,韩琦出列奏道:“陛下,募兵制虽是我朝家法。但前朝推行的却是府兵制,籍民为兵,兵农合一,所以兵士数量虽多,但所需军费却很少。现在河北就有义勇近十五万,河东有义勇近八万,勇悍纯实,出于天性,而且有物力资产,不必耗费朝廷钱粮。若将这些义勇稍加训练,臣相信,效果不会比前朝的府兵差!”
赵曙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目前西事紧急,陕西也可效仿此法吗?”
韩琦道:“陕西之前也曾三丁选一丁为弓手,刺字为保捷正军。我朝与西夏议和后,这些士兵又被遣返回乡务农,目前没有多少留存下来。如今李谅祚屡次出兵困扰西境。河北、河东、陕西三路,皆西北控御之地,事当一体。臣请求陕西诸州也实行三丁一勇,只在义勇手背上刺字,与正规军有所区别,不失为御敌的良法。”
赵曙犹豫道:“此事还需问问富相公,加强西北控御固然是好事,但陕西连年水旱,此番又要征义勇,恐怕会骚扰地方、搅乱民心吧。”
韩琦坚持道:“如今西夏势大,李谅祚领兵侵扰秦凤、泾原诸州,杀掠人畜数以万计,想要边境长治久安,必须在陕西选一批义勇。且义勇只在农闲时训练,农忙时依旧回籍种田,并不耽误耕作。陛下,现在征召义勇,虽有一时小扰,但从长远看,对西北的防御却是大大有利。”
欧阳修亦出列道:“陛下,西夏始终是我朝心腹大患,而今募兵,半数为老弱疲敝之人,征召义勇,才能解燃眉之急,否则战事再深入下去,情况将不堪设想。”
赵曙道:“也罢,如今形势如此,也不容犹豫。令屯田郎中徐亿、职方员外郎李师锡、屯田员外郎钱公纪负责具体招募事宜。兹事体大,欧阳相公亲自草诏吧。”
诏书发布后,司马光得知消息,直接到中书省找韩琦理论:“韩相,陕西三丁一刺之事万万行不得。前日朝会上,您说陕西没有义勇。但据我所知,陕西之民,三丁已有一丁充保捷了。西事以来,陕西日益疲敝,比之景佑以前,民力减耗三分之二。加之近岁屡遭凶歉,边民需要休养生息。目前李谅祚侵扰秦凤、泾原,原本就人心惶惶,倘若知道这个诏命,必然会自相惊扰。况且募兵制为本朝家法,陕西正军甚多,不至缺乏,为什么要做此有害无益之事。我认为,河北、河东已刺之民,尚且应当放还,何况是陕西未刺之民!”
韩琦已经不止一次体会到司马光的执拗了,甚是头大,但想到朝廷一向优礼言官,只得安抚道:“君实,你不大熟知边事,自从我朝与西夏议和后,陕西保捷军多半已经遣散了。况且兵贵先声,李谅祚狂傲无礼,他要得知陕西骤然间增兵二十万,岂不恐惧?”
司马光冷笑道:“我虽不习边事,却也略知兵法,兵贵先声,那是因为没有实力,所以才会虚张声势,这种方法,只能欺瞒得了一时。现在我们说是增兵20万,可用不了多久,西夏就会知道实情,那时他们还会害怕吗?如果在打过来,韩相将以何法御敌?”
韩琦深悔自己说错了话,早就知道司马光好辩才,却不知道他这么不好糊弄,只得放低身段,出言解释道:“君实,我想你是见庆历间陕西乡兵先前刺手背,后来又刺面充正军,担忧现在也会这样罢了。朝廷已经降敕与乡民约好,永不充军戍边了,君实大可以放心。”
话说到这份上,韩琦以为已经给了司马光好大的面子,他也该见好就收了,谁知司马光顽固得像一块石头:“朝廷曾经失信于民,即便现在下了赦榜,我也不能信了。”
韩琦曰耐下性子安抚:“我在此,君实实在不必担忧。”
司马光摇头道:“韩相若是长久在此,我自然可以不担忧,但万一调任地方,换了他人在此,看到韩相的先例。难保不会照搬来用,到了那时,又让我去找谁?”
韩琦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已经被消耗殆尽,忍不住大怒要拂袖而去。却被司马光拉住道:“我一向敬仰韩相为人,今日之事,乃一心为公,不得不言。今陛下即位已近两年,而朝廷政事,赏罚之外,一切委之大臣,却没有详细访查,明辨是非,有所予夺。韩相身为宰执,为百官之首,操威福之柄,更要广纳众意,谨慎避嫌。征兵原是枢密院的职责,即便富相患足疾在家休养,韩相也该事先知会,再做决策,实在不必如此草率。”
韩琦此时觉得自己连脾气也发不出了,只得敛去怒容谢道:“君实所言甚是,我亦会深思。”说罢逃也似的去了。
走出中书省,天已完全黑透,仲春的风带着微寒吹到脸上,让人感到舒适。韩琦刚才的焦躁的情绪也褪去大半。此时百官早已散去,早晨喧嚣的殿阁又恢复了寂静。他突然想起前朝宰相李德裕的诗,“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现在没了愤怒,韩琦只是觉得非常茫然。他以为先前治军已是苦事,没料到做宰相却更加辛苦,自从任中书门下平章事以来,一向是早出晚归,“内宫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更是寻常事。原以为自己还算是文武全才,身为宰相,始终不忘边事,他相信总有一天,会用实力洗去好水川兵败的耻辱,而现实却总是让他失望。先前庆历新政的老朋友富弼、范仲淹等人,因政见不同,渐行渐远;欧阳修即便与自己保持一致,却早生了退意,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共谋国事的模样;更不要提那些谏官,在他们眼中,自己恐怕已经成了像霍光一样的奸佞之臣,所提的奏议,十有八九要遭到反对。韩琦忍不住感慨,如果当时自己留在知州,在昼锦堂内逍遥此生,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吧。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大臣若论辩(吵)论(架)水平,我家王相公列第一,司马光可列第二,狠人韩琦根本不是对手,嘿嘿。
第14章 水精春殿转霏微
三月二十五是云娘的生辰,此时天气和暖,气序清和,圣驾幸金明池旁边的琼林苑,宫眷们也陪同前往。云娘不便张扬,只和暖玉亲自下厨准备了几道小菜,邀请赵妙柔一同来吃酒热闹一番。
赵妙柔看到桌上摆着煎鹑子、虾簟、白鱼辣羹、清炒豆芽、槐叶冷淘几样小食。另有生淹水木瓜、沙糖绿豆甘草凉水等饮料,配上糖荔枝、梨干、胶枣等果子,倒也显得琳琅满目。不禁赞道:“这菜品甚是清爽,比爹爹让御厨做得不温不火的膳食强多了。”一面让内侍王诚拿来一捧新鲜的樱桃,“这是两浙路刚进献的,宫中只有大娘娘、爹爹和孃孃处分了一些,这是孃孃给我的,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拿来借花献佛,也算应景吧。”
云娘忙谢过了,笑道:“新鲜的樱桃配奶酪最好。”一面让暖玉拿了些奶酪来,撒上沙糖,赵妙柔用樱桃蘸了些奶酪放到嘴里一尝,果然十分美味。夸道“果然要想吃顿舒心的饭,还得到你这里来。”
云娘与赵妙柔二人对饮显得冷清,故而让暖玉和王诚都上桌来陪侍。几杯酒下肚后,暖玉也觉得不那么拘束了,忍不住好奇问道:“娘子在宫外是如何过生辰的呢?”
云娘笑道:“小时候在京城过生辰,给长辈们磕过头后,大姐、二姐还有宴府的几位表妹我们一起凑份子摆上一桌酒席,在席上我们击鼓传花,花落在谁手上,就要即兴做一曲小令。七舅是裁判,做得不好,是要当场罚酒的。”
赵妙柔表示十分羡慕“令舅素有才名,让他来当裁判,想来是十分公允的。可惜宫中规矩死板,没有这么多赏心乐事。”
云娘不以为然,跟大姐、二姐和宴府的一众才女们比,她做的小令只好垫底,也从未得到她那眼高于顶的七舅的认可,每次过生辰,都要被罚酒好几杯。她倒是真心怀念前世的生辰,与大学舍友凑钱去小酒馆大吃一顿,买生日蛋糕吹蜡烛,然后再转战卡拉OK,起码她唱歌还可以,每次还能当上麦霸。
却听赵妙柔再次吐槽道:“我这几年过生辰,一大早就要被叫起来,到大娘娘、爹爹、娘娘那里去叩头,然后再去大哥、二哥那里去行礼。然后接受内侍们的贺拜,晚上在自己宫内摆一桌酒席,和三妹一起热闹热闹就罢了。这一天要磕无数的头,行无数的礼,到最后只觉得头晕脑胀。”
云娘笑道:“给公主准备的酒席,一定十分丰盛吧。”
赵妙柔冲她翻了个白眼,“宫内的宴席你也参加过,基本上就是全羊宴,无非是些鼎煮羔羊、带花羊头、炙羊心、炙羊腰、羊舌签、片羊头、铺羊粉饭之类,我又素不喜羊肉的味道,活活是受罪。”
王诚感慨道:“还是宫外好,就连先帝,都羡慕民间酒楼的吃食呢。”
暖玉也叹道:“我七岁就入了宫,便是连宫外是什么样子,此刻都记不清了。”
云娘叹了口气,原来她在宫外的日子,也是这些人可望不可及的。
小宴散后,云娘觉得越发冷清,加之众人说起宫外,令她更加想念家人。忍不住想要出去走走散闷,暖玉劝道:“虽是春日里,夜晚的风还是凉,娘子再加上一件褙子吧。”
云娘摆摆手:“吃了几杯酒,觉得有些热,我出去走走就回。你把剩下的樱桃用沙糖泡上,等我回来做樱桃煎,把我们制成的花间露点上,放进香炉里。”一面匆匆出去了。
琼林苑内多古松古柏。两旁有石榴园、樱桃园,亭台楼榭穿插其间,倒是颇为可观。正值暮春,夜风吹来,落花满地如雪。云娘想起往年生辰,与姐妹们在后苑水阁中射覆投壶,何等热闹。今年本是及笄之年,母亲老早就策划好了自己的笄礼,没想到最终还要在宫中冷冷清清的度过,忍不住在一块山石旁蹲下来,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反反复复的写下:“不如归去。”
赵顼信步走来,突然看到这几个字,无端感到非常刺心,装作不在意问道:“娘子是在这里填词吗?”
云娘一惊,连忙站起来,心想他怎么总是这样出其不意,掩饰道:“妾身一向无此捷才,只不过随便写几个字罢了。”
赵顼笑道:“娘子家学渊源,令舅的小令,先帝和爹爹都十分喜欢,说自己没有捷才,恐怕是自谦吧。”
云娘苦笑道:“实在不是自谦。我倒是没少让舅舅指教,只是他一拿到我填的词总是叹气,说是过于纤巧华丽,缺乏真切之情。”
赵顼笑道:“令舅可谓是严师了。”又问道:“娘子一个人在这里,可是想家了?”
许是喝了几杯酒,云娘并不避讳自己的心情,坦然承认道:“是,宫中究竟是太冷清了些。”
赵顼并不答话,领着云娘一直往东南走,一座小山映入眼帘,高数十丈,隐隐可以看到上面的楼阁,灯光影影绰绰,仿佛幻境一般。二人沿着锦石缠道迈步登山,山道周围栽种了许多茉莉、山丹、瑞香、含笑等南花,花香馥郁,沁人心脾。赵顼缓缓道:“先帝在位时,因为无子,把爹爹接入宫中抚养,我也跟着进来。我和爹爹单独住在庆宁宫,先帝的后妃公主住在后苑,平常也少往来,是以宫中虽好,我却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作客,濮王府才是我真正的家。每当想家的时候,我就来这里逛逛,站在山顶登高望远,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云娘到想不到他也有这番经历,感慨道:“看来无论老幼贵贱,都有自己不遂心之处,世事终究不能两全。”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山顶,四下里寂静无声。唯见那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向下俯视,依稀可以看见万胜门和新郑门城楼上的点点灯火。云娘笑道:“这里让我想到了苏州的沧浪亭。也有一座类似的小山,山上也有楼阁,我和阿姊还在那里收集过桃花制香呢。”
“沧浪亭可是苏子美的产业?娘子随富相公游宦,去过的地方一定不少吧?”
云娘笑道:“正是苏子美的得意之作。家中我年纪最小,自幼随爹爹辗转数地,去过苏杭、青州、秦州一带,还是最喜欢杭州的山水了。”
赵顼叹了口气:“说来倒是十分羡慕你,我从未出过汴京。偶尔也会想,如果做一个寻常的士大夫,在地方上谋个职位,游山玩水,诗酒风流,是不是会轻松许多。小时候不懂事,曾经和先帝抱怨,说宫里太冷清,民间歌舞喧嚣要热闹得多。先帝却告诉我,正因为宫里冷清,民间才会热闹,若是宫内帝王日夜笙歌、贪图享乐,民间就会冷清。如今想起来,真是至理名言。”
云娘点头道:“先帝圣明。做为帝王,身系天下苍生福祉,不得不夙夜在公,把享乐抛在一边了。”
二人一时都沉默了,山上的风有些大,吹得人衣快飘飘,赵顼的衣袖轻轻抚过云娘的手,她瑟缩了一下,悄悄向后退了一步。谁知赵顼却上前一步,把自己的披风披到云娘肩上,轻轻嘱咐道:“夜里风大,娘子的衣衫太单薄了。”
云娘窘迫之下想要再向后退一步,却被赵顼紧紧拉住了手,只听他在耳边沉声道:“答应我,不要出宫,一直陪着我可好?”
云娘只觉得心乱如麻,被赵顼拉住了手,心中更是一片茫然,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却听赵顼轻轻道:“手这样凉,可是吓到了,你不用着急,回去好好想想再答复也可。”
云娘突然觉得松了口气,一时间竟忘了归还披风,转身匆匆下山而去。
回到住所,云娘连衣裳也顾不上说,蒙上被子倒头就睡,却被暖玉推醒道:“卸下衣服再睡也不迟,我刚刚把花间露点上了。”一面把云娘扶起来,突然低呼道:“娘子身上好烫,该不是发烧了吧,我去请大夫来。”
云娘摆手道:“不必惊动人,想是这两天有些感冒,多喝些水,睡一觉就好了。”
暖玉觉得云娘怔怔的,似乎有心事,思量着劝道:“娘子和我们这些奴婢不同,只要耐心等待两年,等公主出嫁了,大娘娘自然要做主放归,不必再宫中熬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