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沉默一阵问:“姐姐入宫也有十年了吧,这十年中你快乐吗?”
暖玉叹息一声:“这两个月和娘子在一起的日子,算是入宫以来最舒心的日子了。我们做下人的,岂敢奢望太多,服侍的主子高兴,我们必须跟着高兴,服侍的主子不高兴,我们更要谨小慎微。在这宫里,无论主仆,人人都要戴着面具过日子,即使有天大的事,脸上也要做出笑模样,渐渐的,我们也都习惯了。”
暖玉又劝道:“娘子别多想了,保重身子要紧。”服侍云娘喝了一盏紫苏饮,转身回耳房去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本人还是挺喜欢的,月饼节撒糖了。
第15章 天时人事日相催
仁宗大祥后,诏命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
翰林学士王珪向司马光等人苦笑道:“麻烦又来了,陛下意欲尊崇生父,这回看来是非要给出个结果了。”
司马光正容道:“事关国本,我等皆受先帝大恩,当此之时,正需要我等谏官挺身而出,禹玉何必迟疑。”
王珪拱手道:“看来君实已经胸有成竹了,还请代我等拟奏稿吧。”
司马光并不推辞,奋笔疾书道:
“谨按《仪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不敢复顾私亲。圣人制礼,尊无二上,若恭爱之心分施于彼,则不得专壹于此故也。是以秦、汉以来,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统者,或推尊父母以为帝、后,皆见非当时,贻讥后世。况前代之入继者,多于宫车晏驾之后,援立之策,或出母后,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龄未衰,深惟宗庙之重,祗承天地之意,于宗室中简拔圣明,授以大业。濮安懿王虽于陛下有天性之亲,顾复之恩,然陛下所以负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孙孙万世相承者,皆先帝之德也。臣等窃谓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典礼,宜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高官大国,极其尊崇。谯国、襄国太夫人、仙游县君,亦改封大国太夫人。考之古今,实为宜称。”
王珪仔细看了一下,心道司马光不愧在官场浸润多年,中书要给濮王名分,那么就只给名分,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于是点头称赞道:“君实此论极公正,我等自当附议。”一字未改,派小吏将奏议直接送到中书省。
韩琦看到这封奏议暗自冷笑,王禹玉这个老狐狸是在避重就轻,中书要众臣讨论的关键是陛下和濮王的关系,是称皇考还是皇伯,这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
韩琦亲自提笔写道:“王珪等奏议,未见评定濮王当称何亲,名与不名,诏令礼部及待制以上官员共议。”
这个皮球又踢到了王珪那里,他甚感头大,苦笑道:“看来陛下是必定要给濮王讨个说法了。”
司马光沉吟片刻,决然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史笔如刀,诸位临大节,万不可夺志。”
王珪叹了口气,看来不表态是不成了,提笔写道:“濮王于仁宗为史,于皇帝宜称皇伯而不名,如楚王、泾王故事。”
这样一来,礼部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他们决不允许陛下称濮王为皇考,也决不允许濮王与先帝并列,让本朝凭空多出来一个皇帝。
韩琦接到王珪等人的奏疏,喃喃道:“终于来了。”他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召来欧阳修一起商议,皱眉叹道:“永叔,看来礼部和御史台的这些大臣,是要与中书省死扛到底了,陛下甚是看重此事,必欲称濮王为皇考,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欧阳修笑道:“此事不难,《仪礼》有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五服年月敕》也提到:为人后者为其所后父母斩衰三年,为人后者为其父母齐衰期。这样说来,出继之子于所继、所生父母皆可称父母。再说,汉宣帝、光武,皆称其父为皇考。称濮安懿王为皇考,于礼于史皆有明据,王珪等议称皇伯大谬。我们完全可以驳回,让三省、御史台再议。”
韩琦苦笑道:“永叔此论甚善,只是御史台那些人,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欧阳修沉吟道:“其实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太常寺是专门负责朝廷礼仪的,由太常寺负责议崇奉濮安懿王之礼,名正而言顺。”
韩琦眼光一亮道:“此言甚是。”他心想:太常寺卿范镇,是赵曙的亲信,想来一定会帮赵曙达成愿望的。
欧阳修提醒韩琦:“相公不要着忙,此事要想顺利,还需要征得富相公的同意。”
一提及富弼,韩琦生出许多感慨,早年他与欧阳修、富弼三人一齐参与庆历新政,相互声援,关系本来极好。自从自己任宰相后,与富弼却越来越疏远,便是自己送与富弼的节礼,他也每每推却。当下虽然富弼因足疾在家养伤,但身为枢密使,门生故交遍天下,对朝局的影响却不容忽略,他决定以探疾为名,拜访一下当初的老朋友。
富弼正在府中书房草拟辞职的奏表,看到韩琦来了,忙令老仆上茶,招呼道:“稚圭来了,快坐,真是稀客。”
韩琦笑道:“最近国事冗繁,听说彦国兄足疾加重,虽然一直惦记,却一直到今天才有空来探望。”
富弼摇头道:“老毛病了,不牢稚圭挂念。只是年老精力越发不济,早就想挂冠求去,给年轻人留位置,只是陛下不肯,只好在家接着写辞职的奏表了。”
韩琦脸上在笑,心里却颇不舒服,自己不过比富弼小了四岁,也是垂垂老矣,怎么听富弼说的这话,都像是在讽刺自己贪恋权位不放。轻咳一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彦国兄正当壮年,实在不必做此颓废语。陛下一向倚重彦国兄,是断断不可能放归的。便是我等,在碰到疑难之事时,还要向您讨教呢。”
富弼慢慢的品了一口茶,抬头问道:“这么说稚圭今天来,是有事要指教?”
韩琦点头,低声道“陛下挂念本生,诏命议崇奉濮安懿王之礼,我和永叔商议,想要效汉宣、光武故事,让陛下称濮安懿王为皇考,《仪礼》和本朝《五服年月敕》皆有明证,这也是帮陛下了了一桩心愿,彦国兄以为如何?”
富弼摇头道:“稚圭此言大谬,《仪礼》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这只不过是为了行文方便,泛泛而论,并非确指。至于汉宣、光武称其父为皇考,汉宣帝为昭帝之孙,以孙继祖,自然可以尊其父为皇考,但终究不敢尊其祖为皇祖考。光武帝起自布衣,名为中兴,其实可以算得上创业,虽自立七庙,犹非太过。今陛下为先帝之养子承继大业,国无二君,家无二尊。先帝对你我皆有知遇之恩,如若尊濮王为皇考,与本朝历代帝王并列,将置先帝于何地?”
韩琦皱眉道:“彦国兄此论太过了吧。先帝名位已定,陛下为先帝嗣子,早已是公认的事实,所以陛下对太后至今孝养不缺。现在濮王已逝,陛下不过是想要崇奉本生,尽一份人子的孝心,又有何不可呢?”
富弼坚持道:“事关国本,安可含糊。设使先帝尚御天下,濮王亦在世,命陛下为皇子,不知称濮王为父还是为伯父?若是先帝在称伯父,先帝殁称父,稚圭此论不就根本立不住脚吗?若陛下问起我的意见,稚圭可直言告之。”
韩琦哑口无言,沉默许久方道“彦国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定会如实转告。”又叹道:“庆历新政时,彦国兄上当世之务十余条及安边十三策,我亦深受启发,上《论备御七事奏》。当时我们合作无间,力更天下弊事,虽屡遭小人馋陷,但我始终把您和希文视为榜样,从来没有退缩过。而今彦国兄一心求去,是对朝局失望了,还是不愿意再和我合作了呢。”
富弼亦十分感慨“我亦十分仰慕稚圭当年的风采,为谏官诤言谠议,片纸落去四宰执,为将军铁骨铮铮,令西夏胆寒。稚圭敢于任事,不怕担责,我自愧弗如。只是为宰执之后,未免独断了些。三丁一勇之事,不经枢密院直接下诏,仁宗时的谏官,已经去了大半,我听闻因濮议一事,君实、献可、尧夫都要求去,若真如此,台谏空矣。这实在不是宰相持国之道。”
韩琦默然,人都说富弼谨慎,在他看来,不过是胆怯罢了。就像扶立今上一事,富弼借口服母丧,避之唯恐不及,还不是怕站错了队,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自从庆历新政失败以来,富弼的暮气越来越重。顾忌也是越来越多了。
大约是感到气氛有些尴尬,韩琦开口道:“彦国兄,你我宦海浮沉多年,也该明白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一旦选择,就没有回头之路。”许多话他对老友也不便明言,自从保举赵曙为太子开始,他就注定了与赵曙行在一条船上,官场如战场,成王败寇,落子无悔,容不得半点软弱与迟疑。
富弼叹道:“先帝在位时,朝堂上虽有争执,但大都就事论事。而今党争日起,大臣之间相互倾轧,打击报复,渐成常事,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我如今去已决,致仕是早晚的事。愿稚圭善自保重、好自为之。”
言罢,富弼转头看向一旁侍候的老仆:“我要的二陈饮怎么还不上?”
点汤既是送客的意思,韩琦觉得自己还是知趣些好,忙起身道:“不必叨扰了,时候也不早,我就此别过,彦国好好保养身体,改日我再来拜见。”言罢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版的大议礼——濮议开始了
第16章 恐随春梦去飞扬
这天散学后,保慈宫来一名内侍,说是奉太后之命,传富云娘去问话。
曹太后的祖父是国朝有名的大将曹彬,她本人曾经指挥若定平宫内叛乱,深得仁宗敬重,在朝野上下素有贤名。赵曙即位初期,因为身体原因,曹太厚曾经短暂垂帘代理政事。
云娘入宫半年以来,曹太后对其照顾有加,一应供给都极为优待,云娘心中非常感激。濮议一事,韩琦与欧阳修站在皇帝一边,必要尊生父濮王为皇考,曹太后身为仁宗遗孀,眼下处境十分尴尬。
云娘行礼后,曹太后令人赐座,笑问道:“富娘子入宫也有些时日了,日子可过得惯,有什么委屈之处,只管告诉我,不要见外才好。”
云娘起身答道:“有劳大娘娘费心,圣人和公主一向宽厚,我在宫中一切安好。”
曹太后示意云娘坐下,挥手屏退内侍皱眉叹道:“这段时间老身的日子却不好过,濮议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想必你也应该知道吧。”
云娘入宫以来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原则,只是小心答道:“妾略有耳闻。”
曹太后见她谨慎,叹了口气缓缓道:“老身听闻令尊连续上二十余章以足疾求罢去。先帝在位时,常对老身称赞令尊是王佐之才,志节皎皎,忠勤劬劬,如今一心求去,朝堂空矣。老身的意思,还是期望令尊勉力就职。”
云娘忙又起身道:“先帝知遇之恩,爹爹始终铭记于心。只是爹爹目前足疾越发严重,连走路都困难,加之年老精力不济,继续任枢密使,只会给朝廷增加负担。况且现在朝内人才济济,也不乏忠义之士,还请大娘娘放心。”
曹太后摇了摇头低声道:“如今朝政被韩相公一手把持,必欲官家称濮王为皇考,这将先帝置于何地,又让老身如何自处?前几日我做手书切责韩相公等人,而韩相公转身就对谏官们说,老身认为王珪等人称皇伯之说是无稽之谈,这等颠倒黑白、假传懿旨,还像个宰执的样子吗?”
云娘也被震惊了,没想到韩琦等人还有这等无赖手段,思索片刻只得劝道:“好在司马相公等谏官皆是忠义之臣,必定会站在大娘娘一边,为先帝讨个公道的。”
曹太后摇头道:“他们虽好,但终究资历不够,不是韩相公的对手,更何况如今欧阳修也站在他那边。说起来,还是令尊在朝野中素有声望,足以和韩琦抗衡,可惜眼下又要辞官。”
云娘沉默了,半响曹太后又拉住云娘的手道:“你进宫也有半年多了,一直还未回去探望过家人,这是老身的疏忽。而今令尊即将要出任地方,你回去道个别也是应有之义。请你务必转告令尊:老身知道他是先帝的忠臣,必定会为老身做主。”
云娘心情沉重,以她的本心论,实在不愿卷入这场争斗,只是她明白爹爹必然是不赞成韩琦等人的做法的,更何况爹爹身为朝廷重臣,在这件有关国本的大事上无论如何都要有自己的立场,思索片刻只得答应了。她想到很快能见到家人,又觉得有些期待和欣喜。
三日后,云娘回到富府,发现母亲和二姐都在,行礼后,晏氏一把云娘拉进怀里,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道:“半年多不见,三娘竟长高了许多,越来越像大姑娘的样子了。”言罢竟掉下泪来。
富真娘也跟着垂泪,但还是劝道:“何必如此伤感,天恩浩荡,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母亲不是说三娘身量长了,又做了好几套衣服吗?快拿来让她试试合适不合适。”
晏氏试泪笑道:“正是,我也是高兴糊涂了。”一面吩咐使女去取新衣,一面对云娘道:“这些衣服我早就准备好了,原本打算让你在笄礼上穿,如今你带进宫去也好。”又问道:“你瘦了许多,不知在宫内可住得惯,可有人为难你?”
云娘含泪道:“女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太后和公主都待我极好,宫眷们也都和气,母亲不用操心。”
晏氏摇头道:“宫中规矩多,人心复杂,你是个直率的性子,那里应付的了这些。我已经跟你爹爹说了,再过一年,你年满十六岁,就去求官家放归。到时候为娘好好帮你选一户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富真娘忙笑着打断晏氏的话:“母亲是高兴糊涂了,这样的话,何必当着三娘的面提起。不过确实应该让三娘早点回来,就她那跳脱的性子,留在宫中着实不让人放心。”
云娘只好假装害羞低下了头。想来以爹爹的面子,官家和太后也不会不同意放归的,只是她心中并不如预料的高兴,反而有些怅然若失,后来母亲和二姐又开始絮絮说一些家常,她居然完全没听进去。
“三娘,母亲问你话呢,又在这里发什么呆?”富真娘看到云娘愣愣的,忍不住问道。
云娘连忙掩饰:“没什么,只是在宫中与宝安公主甚是相得,若是真的离开,恐怕有些舍不得。”
富真娘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云娘的额头,一脸很铁不成钢道:“你入宫半年多了,还不知道宫中的水有多深。濮议之事,牵扯到的不仅是朝堂,更有内宫,稍一不慎,就会连累到整个家族。还有”富真娘越发放低了声音:“皇后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看看永嘉郡君、仁寿郡君她们过得什么日子,还以为宫中是善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