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自嘲一笑道:“我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吕惠卿睚眦必报,是刻薄小人,绝对不能让他有翻身的机会。爹爹心软,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吧。 ”
转眼间,吕惠卿在陈州待了大半年了,以他的才干,管勾一个小小的陈州自然绰绰有余。只是吕惠卿是喜好热闹的人,昔日任参政知事时,府上宾客盈门,现在却门庭冷落,更让他不安的是,邓绾、蔡承禧等人还不收手,必要根究他在华亭置田一事,这是将他往绝路上逼了。
吕惠卿在书房中呆呆地坐了好久,突然觉得一阵烦躁,提笔在纸上写到:“往者邓绾言,臣丁忧日托张若济贷部内钱。闻推究所穷究首尾,七月乃毕。今朝廷复差蹇周辅推鞫,周辅乃绾乡人,尝为御史推直官,不惟有嫌,于法亦碍,观宰臣气焰,必欲致臣于死,乞别选官置院。”
他写完抛笔长叹,实在想不到,自己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这时家中老仆推门来报:“李秋求见。”李秋是中书吏员,吕惠卿与其私交甚笃,他本应在汴京办公,此时不顾嫌疑来到陈州,必是有要事相告,吕惠卿不由提高了声音道:“快请。”
李秋满头大汗走入书房,也来不及寒暄,匆匆道:“参政,大事不好,中书要下劄子将参政下制狱勘问了。”
吕惠卿大惊,忙问:“别着急,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李秋默默将公文递给吕惠卿,沉声道:“这是下官手抄的劄子,参政看看吧。”
吕惠卿接过公文,只看了几行,脸色大变,却见上面写道:“惠卿之所为,有滔天之恶,而无抑畏之心,发口则欺君,执笔则玩法,秉心则立党结朋,移步则肆奸作伪。朝廷之善事,使其朋类扬以为己出;不善,则使其党与言为上意。如章惇、李定、徐禧之徒皆为朋党,曾旼、刘泾、叶唐懿、周常、徐伸之徒又为奔走。至有避权畏义之士,则指为庸为鄙;尽忠去邪之人,则以为害人害物。贪利希附之者,则为贤为善,更相推誉,彼可侍从,彼可监司。庸鄙便佞,繇此以进。欲进之,则虚增其善;欲退之,则妄加其恶。朝廷处事,一秉大公,今特下制狱以正其罪。”
吕惠卿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颤声问:“此文王相公押字了吗?”
李秋道:“若无王相公押字,中书岂能下劄子?参政是痛快人,还请速作决断。”
吕惠卿突然笑了:“原以为王相公是正人君子,即便我被贬至陈州,也对他抱着几分期望。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待我,他既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他向李秋拱手道:“多谢李兄前来告知,我日后有出头之日,必当涌泉相报。”
李秋忙道:“快别这么说,参政对下官有庇护之恩,下官早就想要报答。下官还要赶回汴京办差,参政善自保重。”
86.应知渭水车中老
福宁殿内,赵顼看完了通进银台司递来的吕惠卿抗辩折子,面色晦暗不明,他急召王安石单独入对,沉声问:“卿出劄子把吕惠卿下制狱了吗? ”
王安石一惊,即使他贵为宰相,也不能瞒着皇帝将大臣投入狱中勘问,忙道:“臣实不知此事。”
赵顼默默将那份由练亨甫起草,再由王雱押上王安石名字的劄子递给王安石:“卿先看看吧。”
王安石结果那份劄子,自己的签名霍然入目,且从笔迹上看,竟是真假难辨,略一思索,便明白就里,不由面色大变。
赵顼将吕惠卿的抗辩折子一并递给王安石:“卿再看看吕惠卿的奏疏吧。”
王安石看那奏疏上赫然写着:“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狠,犯命矫令,罔上要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平日闻望,一旦扫地,不知安石何苦而为此也。谋身如此,以之谋国,必无远图,而陛下既以不可少而安之,臣固未易言也。虽然,安石忌臣之心有甚而无已,故其所为无所顾藉。”
王安石看到这里,竟是当场愣住了,他极力收束心神往下看,奏疏上的每句话句句诛心:“今中书乃用罪人绾等之诬辞,出降敕命。匿其忮心,托请小事,以脱误诏令之出,此皆奸贼之臣得以擅命作威于闇世者也,奈何安石今日之所为乃与之同事耶?陛下既令安石任政,若至于此而不稍裁抑,犹恐非长久之道。君臣防闲,岂可为安石废也?安石必不敢以此为名而求去,若以此求去,是敢以不义要陛下也,其可从乎?陛下平日以如何人遇安石,安石平日以何等人自任,不意窘迫乃至于此。”
看到后来,王安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双手忍不住抖了起来,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辩解,只得道:“臣实在不知吕惠卿为何会如此!”
王安石为人磊落,无论面对同僚还是面对君王,一向敢于出言抗争,该坚持的一定会坚持到底,赵顼仰慕王安石的人品器识,往往会曲意听纳。但是今天,王安石低下了头,避开了赵顼如同锥刺的目光。他突然觉得自己在人格上矮了下来,也实在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曾经视自己为师臣的皇帝。
赵顼内心叹息一声,终是冷冷道:“卿且退下吧。”
云娘因赵顼宣召,正欲入福宁殿面圣,却见王安石急步出殿走下台阶,身形踉跄几欲跌倒,忙上前扶住道:“相公小心。”
王安石见是云娘,稳住心神苦笑道:“一时失态,让娘子见笑了。”
云娘很少见他这幅样子,关心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沉默片刻,回首凝视殿前丹陛,感慨道:“纷纷易变浮云白,落落难终老柏青。一晃九年了。”他见云娘疑惑,微微一笑道:“娘子快进殿吧,我也该回去了。”
赵顼见云娘进殿,露出笑容道:“大娘娘昨日送了我一副李丘营的烟岚春晓图,墨法极精微,特来邀你共赏。”
云娘仔细端详他的神色,笑笑道:“官家有心事的时候,便爱独自一人赏画。若是愿意,不妨先说出来。”
赵顼叹了口气,终是把刚才给王安石看过的劄子和吕惠卿的奏疏递给她,沉声道:“你看看吧。”
云娘一目十行看完,立即明白了刚才王安石失态的原因,思索一阵劝道:“陛下深知王相公为人,他是绝对不会以中书名义下劄子将吕惠卿下制狱的。王雱深恨吕惠卿所为,笔迹又与王相公相似,这个劄子定是他令人写下,又代其父押字夹在其他文书中送出的。”
赵顼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但当今用人之际,朝中大臣如此党同伐异、争斗不休,新法究竟靠谁去施行?吕惠卿是王相公一手提拔上来的,虽然有才,却是奸佞小人,王相公身为宰相,实在难辞其咎。”
他接着道:“更可笑的是,邓绾昨日上了一封奏疏,推荐王相公的子婿辈,又为他求赐宅第。邓绾此为极辱国体,要知道,他是朝廷的御史,并非王相公的家臣。”
云娘沉默了,造化弄人,这一回她也不能为王安石辩护了。良久方道:“刚才见殿外见到王相公,他大失常态,本是风光霁月之人,秉冰雪之操,如今却无端被人泼了脏水,想来也十分悔恨自己的失察吧。”她叹息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这天晚上,云娘心事重重,直到子时才朦胧睡去,却听暖玉匆匆过来叫道:“娘子醒醒,王侍讲怕是不好了。”
云娘突然惊醒,一下子睡意全无,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暖玉摇头道:“说是王侍讲腿上的痈疮破裂,如今生命垂危,坊间的大夫已经不肯开方子了,陛下已经遣太医过去,娘子快去看看吧。”
云娘不由大惊,稍稍稳住心神,匆匆洗了一把脸,架着马车迅速来到了王府。当下吴夫人等一众女眷也顾不上避嫌,站在廊上泪如泉涌,都拿手绢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太医沈世安进进出出,忙得满头是汗。
云娘拉住沈世安问:“情形如何了?”
沈世安低声道:“侍讲的痈疽,如今已经内陷,且是最危险的虚陷。病人气血大伤,脾气不复,肾阳亦衰,遂至生化乏源,阴阳两竭,便是华佗再生,怕也回天乏力了。”
痈疽内陷最是危险,在古代乃“十有九死”之症,云娘顾不上多问,与沈世安一起走入寝室,见王雱形神委顿的躺在床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气息急促,舌苔淡红。她凝神诊完脉,低声对沈世安道:“脉沉细且虚大无力,病人随时会陷入昏迷厥脱,到时候恐怕连药也喂不下去,还是早些用参麦散吧。”
若不到最后紧要关头,大夫是不轻易开参麦散的,沈世安沉吟片刻道:“罢了,也只好如此了。”
好在王雱的牙关还可以撬得开,下人喂他服下参麦饮后,气息似是平稳了一些,渐渐睡得沉了。众人总算松了口气,云娘见王安石和吴夫人熬了半宿已是十分疲惫,轻声劝道:“相公夫人还是回去休息一会儿吧。侍讲此时已睡熟,可暂保无恙,只是身边不能离了大夫,我在这里守着就行。”
吴夫人拭泪道:“多谢娘子了。”她看了呆呆站在那里的丈夫一眼,叹了口气退出去。
云娘见王安石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忍不住提醒道:“相公歇歇吧。”
王安石摇头道:“雱儿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若我今日不那么呵斥他,他也不会那么自责,导致痈疽内陷了。”
云娘沉默了,此情此景,她真是劝无可劝。
仆役们劳累了一天,见王雱暂时无事,都各自去休息,沈世安也回府了,寝室内只剩下王安石、王雱和云娘三个人。夜色越发深沉,唯有室内一灯如豆,摇摇欲灭。
王安石突然低声道:“雱儿七岁便已能文。我在鄞县任职的时候,有客携一獐一鹿同笼来访,他问雱儿何者是鹿,何者是獐,雱儿思索一阵竟然回答: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他从小便如此颖悟,我本对他寄予厚望,谁知上天竟然还是不肯庇佑,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云娘转过头才发现,王安石已是泪流满面。此时此刻,他不是与流俗作战的拗相公,只是对爱子病情无能为力的父亲。云娘突然觉得一阵压抑,提高了声音道:“相公没有错,也许一切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此时王雱呻吟一声,悠悠醒转,云娘忙上前问:“侍讲觉得怎样?”
王雱勉强笑道:“一时无碍,多谢娘子费心。”他艰难地起身望向父亲:“儿子不孝,让爹爹担心了。”
王安石忙上前道:“今日是爹爹言语过火了,你不用多想,养好身子最重要。”
王雱拉住父亲的衣袖低声道:“儿子对不住爹爹,如今追悔莫及。在儿子心中,爹爹是品性高尚的完人。可这一回,儿子本想报复吕惠卿,却把脏水泼在爹爹身上,让爹爹无颜面对陛下,面对世人。儿子聪明一世,到头来却犯了这样的错误,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自己。”
王安石心中大恸,颤声道:“雱儿,你何必如此看不开,功名利禄、世人评议,爹爹早已不在乎,只要你平平安安的,爹爹便知足了。”
王雱轻轻一笑道:“儿子知道,爹爹一直都留恋金陵的山水。若上天庇佑,儿子的病能好转,便陪爹爹挂冠而去,与三二好友吟风弄月,从此悠游林下,岂不妙哉?”
王安石笑了:“好,宦海浮沉这么多年,爹爹实在累了,便与你约好,从此一起委质山林、寄怀鱼鸟吧。”
作者有话要说: 造化弄人啊 。
第79章 扁舟长寄梦中身
尽管云娘等人用心疗治,王雱的病情还是不可避免的恶化。终于在熙宁九年六月辞世。赵顼追赠其为左谏议大夫, 手诏命上王雱所撰论语、孟子义。这与其说是悼念死者, 不如说是安慰生者。王安石伤心绝望之余,上表辞相。
“臣志尚非高,才能无异。旧惟所学之迂阔, 难以趋时;因欲自屏于宽闲, 庶几求志。惟圣人之时不可失, 而君子之义必有行。故当陛下即政之初, 辄慕昔贤际可之仕,越从乡郡,归直禁林。或因劝讲而赐留,或以论思而请对。愚忠偶合,即知素愿之获申;睿圣日跻,更惧浅闻之难副。伏念臣久误至恩,难图报称;过尸荣禄,易取灾危。力惫矣而弗支, 气喘焉而将蹶。穷阎扫轨, 斯为待尽之时;莫府建旄,岂曰养疴之地?所惧旷废之责, 敢辞逋慢之诛。伏望陛下照以末光,遂其微请。使坛陆之鸟,无眩视之悲;濠梁之鱼,有从容之乐。庶蒙瘳复,更誓糜捐。臣无任。”
赵顼看完王安石的辞表, 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烦躁,起身对阎守懃道:“传旨,通进银台司不准再收王相公的辞表。令王珪去府上劝进。”
阎守懃答应一声忙要出去,却见李宪匆匆进殿道:“王相公在殿外请见。”
赵顼忙道:“快请。”
半个月未见,赵顼觉得王安石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整个人一下子垮下来,他叹息一声问:“元泽的丧事办妥了吗?”
王安石忙道:“谢陛下挂念,犬子丧事已毕,灵柩已运回江宁。臣久疾病忧伤,不接人事,故众人所传议论多有不知。昨日方闻邓绾曾为臣子婿营官,又为臣求赐第宅。邓绾为朝廷御史,职分当纠察官员,使知分守。今乃与宰臣乞恩,伤辱国体,臣请将邓绾黜落。”
赵顼凝视王安石良久,突然提高了声音道:“邓绾为人,朕心中有数。朕无间于卿,天实鉴之。相公今日请求单独入对,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
王安石恍若不闻,继续道:“臣生乏寸长,屡叨殊奖,更兼心力衰疲,积疴自困,望陛下闳度并容,大明俯烛,准许臣辞去宰相一职,臣来生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赵顼豁然起身道:“什么来生,朕不要听这些虚话。九年前卿初次入对,说朕当以尧舜为法。又说天助不可常,人事不可怠,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如今你我心愿尚未达成,因为丧明之痛,就要消沉至此吗?”
王安石亦提高了声音道:“陛下,君臣之时,固千载难值;天地之造,岂一身可酬?臣深感陛下知遇之恩,九年来穷尽心力推行新法,意在富国富民,自问毫无私心。然朝野上下一直人言汹汹,故人纷纷与臣立敌,如今犬子亦盛年辞世。臣即便坚守初心,也不禁要怀疑是否天意如此。陛下怪臣丧子消沉,可臣与天斗、与人争了这么多年,心血已经耗干,实在没有精力供陛下驱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