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与云娘闲话片刻,便各自回去休息。因白天与契丹使臣辩论久了, 沈括脑子乱糟糟的, 一时难以平静,加上驿馆毡帐内炭火烧得太热,空气干燥, 越发难以入眠。他正在榻上辗转反侧, 突然听到帐外有异响, 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沈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冰冷的剑锋就指向了自己的喉咙,却见那黑衣人低声道:“学士最好识相一些,不然,我有千百种法子让你回不到宋境。”说完,举剑便向榻上砍去。
沈括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都倒竖起来,心跳得厉害,勉强支撑才不至于倒下,正在茫然无措间, 云娘领人推开屋门闯进来, 那黑衣人一愣,反手把剑锋指向沈括, 厉声喝道:“都别动,否则他性命难保。”
云娘淡淡一笑道:“你要想清楚了,沈学士是大宋国使,你若结果他的性命,两国必要兵戎相见, 这违背盟誓的责任,你能否能担得起?”
黑衣人的神色有些犹豫。任亮是王韶给云娘一行人精心挑选的随身卫士,为人机敏,武艺超群,见此机会迅速上前,只三五过招便抢下了黑衣人的剑,迅速将他制服。
沈括这才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二位赶来相救,否则我性命危矣。”
云娘转头问那黑衣人:“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冷冷道:“无可奉告,技不如人,愿赌服输而已。”
云娘此时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计较,她从袖内拿出一封书信笑道:“我放你回去,这封书信劳烦你交给令主。”
那黑衣人迟疑一下接过书信,匆匆离去。
这一天午后,沈括正与云娘闲谈,却见杨益戒遣人到使馆传话:想要云娘过府一见。
云娘与沈括相视一笑,出言道:“见面可以,不过不能在杨府。还请尊主屈驾过驿馆一叙。”
沈括犹豫道:“杨益戒这只老狐狸,他会来吗。”
云娘笑笑道:“放心,他的疑心病很重,无论如何都得来一趟。”
沈括一行人在驿馆内待了五六天,天天宴饮,也是天天争论,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话:契丹坚持要以黄嵬山南分水岭为界,宋方坚持以黄嵬山脚为界,还有就是天池庙的归属,契丹拿不出证据,只是一味在那里胡搅蛮缠。后来沈括和云娘商议好了,也不再多费口舌,只是搪塞说身为回谢使,不该谈地界事,两国谈判一时陷入僵局。
这天上午,沈括作为国使被契丹皇帝耶律洪基召到斡鲁朵,与群臣争辩地界,结束后皇帝下令赐宴,直至傍晚未回。云娘正在毡帐内看书,忽听仆从来报:杨益戒来了。
他终于来了,云娘向任亮使了个眼色,他忙领着一众侍卫在帐外列队,恰巧杨益戒也侍从来了。云娘笑笑道:“有劳枢密屈驾。在下有一请求,今日我等谈论之事,他人不适合在场,还望枢密下令侍从在帐外等候。”
杨益戒迅速打量了一眼帐内,并无兵卫可藏身之处,云娘又是个文弱书生,若是比武自己也会占上风,遂挥手令众人出去,压低了声音问:“阁下送我书信,究竟是何意?”
云娘笑笑道:“无他,只是感慨枢密左右逢源而已。枢密与魏王亲近,众所周知。只是在下听闻,枢密前些日子又向太子示好,莫不是想为自己留后路吗?”
魏王即是契丹有名的权臣耶律乙辛,以平定重元之乱的功劳,被耶律洪基授为北院枢密使,进号为魏王。耶律洪基也不知被喂了什么迷魂药,对耶律乙辛信任有加,咸雍五年又令其署理太师,诏令四方如有军事行动,允许耶律乙辛斟酌情势自行处理。此时他早已权倾朝野,与北府宰相张孝祥沆瀣一气,群臣凡曲从迎合的就受到荐举提升,凡忠信耿直的则被废弃贬逐。
契丹太子耶律浚年纪日长,开始参预朝政,群臣多赞其法度清明,耶律洪基也对其屡屡称道,隐隐已经成为耶律乙辛大权独揽的掣肘。杨益戒此时向太子示好,以耶律乙辛睚眦必报的性子,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杨益戒一愣,随即笑着反驳道:“阁下不过一外臣,如何知我朝中密事,不过道听途说罢了。”
云娘冷冷道:“太康元年十一月初九,枢密令手下张平密送书信与太子,我听闻张平前些时日不见了,枢密不想知道他去那里了吗?”
原来云娘一行人进入辽境前,早就令刘庠暗地打探杨益戒等人的消息,得知杨益戒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云娘一到广平甸,便令任亮到杨益戒毡帐附近打探,得知杨益戒令张平向太子送书信。之后任亮一直秘密监视张平的动静,谁知杨益戒疑心病太重,竟然在前日令亲信将张平骗至僻静无人处,想要杀他灭口,幸亏任亮发现及时,赶着将他救下。
张平莫名失踪,始终是杨益戒一块心病,此时不由出声问道:“他现在那里?”
云娘拍拍手,任亮领着人无声无息进入帐内,张平用怨毒的眼光盯着杨益戒:“小的用心为枢密办事,枢密却如此无情,那就别怪小的不义了。”
杨益戒高声道:“张平不过一背主小人罢了,口说无凭,即便他出来作证,也没人会相信的。”
云娘道:“张平并不傻,多年来你做得亏心事何止这一桩,有些他早就偷偷存了证据,还用我让他一一道来吗?”
杨益戒身子一颤,沉默良久终于道:“阁下想要什么?”
云娘反问道:“枢密是聪明人,在下想要什么岂会不知?”
杨益戒冷冷道:“地界划分原出自圣意,并非我等臣子所有左右。你若想就此威胁我,就错了主意。”
云娘笑笑道:“据在下所知,贵国皇帝在位既久,颇知厉害,与我朝和好念深。倒是有些臣下为了争功,不顾大局,肆意挑起事端。划分地界之事,大宋的要求完全是合理的,还望枢密体念两国盟誓,在圣上那里好好解释。”
杨益戒凝视云娘良久,突然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答应你。”
云娘笑道:“枢密果然是聪明人,若是两国争边界一事有了着落,我自会将张平交给枢密处置。”
杨益戒狠狠扫了云娘一眼道:“若无别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任亮笑道:“枢密且慢,口说无凭,还要在这张纸上画押,彼此才能安心。”
杨益戒看那纸上寥寥几句话:太康元年十一月十四,与宋使会于驿馆,议定两国以黄嵬大山脚下为界,天池地分应属宋土。
杨益戒心中大怒,自己若是在这张纸上画押,就等于宋人手上又多了自己一个把柄。他冷冷一笑道:“你们欺人太甚,我却不敢拿自己的仕途去冒险。”他迅速撤到毡帐出口,扯燃随身携带的火药掷向张平,掀开账子匆匆而去。
杨益戒心中早就有了计较:冬日用炭取暖,毡帐失火之事本就时有发生,他只要推脱这场事故是宋人不小心造成的即可。更何况,此刻沈括这个正牌国使不在帐中,一两个随从伤亡,想来南朝也不会十分计较。他匆匆知会帐外的仆从,挑拣偏僻小路离去。
第83章 汉主山河锦绣中
火/药眼看着就要飞到张平身上,任亮知道, 张平是重要的证人, 不能有任何闪失,于是奋力上前一步,将火/药挡下, 烈火立即在他身上燃烧起来。
好在宋朝时的火/药威力不算太大, 云娘情急之下用铜盆里的水将棉被打湿, 盖在任亮身上开始扑火, 好不容易将火扑灭,帐内的火势却开始蔓延,帐内火光冲天,刺鼻的浓烟滚滚而来。云娘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忍不住大声咳嗦起来。
任亮双腿已严重烧伤,他提高了声音对云娘道:“快走吧,不用管我了。”
云娘见任亮疼得站都站不稳了,忙找到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 安慰他道:“要走一块走, 我不会扔下你不管。”转头对一旁发愣的张平喝道 :“他是为救你才受伤的,你还不快搀着他走。”
张平这才回过神来, 上前搀着任亮走出毡帐,帐内早就成了一片火海。三人情急之下慌不择路,顺着山岗乱走,后来任亮实在支撑不住,便在一背风处坐下休息。
云娘自己检查任亮身上的烫伤, 右臂上起了一溜水泡,最触目惊心的是右腿,隔着衣裳都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撩开衣服一看,里面早已血肉模糊。云娘心下一惊,这是焦痂性烧伤,骨骼亦随之受损,恐怕下半生走路都要受影响了。
云娘从药箱内找出紫草油,小心翼翼涂满伤口,然而这并不能减轻任亮多少痛苦,他眉头紧皱,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此时天已向晚,隆冬的夕阳挂在天上,不带一点温度,大地苍茫一片,越发显得荒凉。虽然此刻没有风,但寒意却将身上每一道骨缝都浸透了。张平的手臂也被烧伤了,但他却没有任亮能够忍耐,呻吟了一阵子道:“非是我不讲义气,这天越发冷了。我们在这里过夜,迟早得冻死。我老家离这里还有二十里地。他伤得这么厉害,我实在没力气扶他回去。你们就先放我走吧。”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云娘喝道:“你若想早点死,现在就可以走。”
张平犹豫着回过头来,却见云娘缓缓道:“你现在身上也有伤,若不及时处理,变会溃烂发炎。你可知道烫伤的后遗症最是厉害,倒时候高热不退,性命堪忧。更何况,现在杨枢密巴不得你死,要是被他的人看见,杀死你比杀死一只老鼠还容易。”
云娘见张平已然被说动,再接再厉劝道:“不如这样。你我轮流搀扶任亮去你家暂歇一夜,你派家人连夜给沈括报信,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必定会出手相救。”
张平细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下来,又道:“还请阁下现将我的伤口处理一下。”
云娘笑笑道:“等回到你家里再处理不迟。 ”
张平瞪了她一眼,只得自觉上前将任亮搀起来向东走去。此时天已完全黑透,云娘充分领略到北方冬天的威力,冷风吹到脸上,一开始还会觉得刀割般疼,到后来全身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只能凭意志力一步一步向前挪。
张平身上也带着伤,到最后已经完全失去力气。无奈之下,云娘只好一人搀扶着任亮。因为全身用力,倒也不觉得十分冷,只是在帐内受到烟气熏蒸,再加上体力消耗殆尽,她只觉得胸口像是要炸裂一般疼痛。
二十里的路长的像是没有尽头,当她觉得最后一点力气都消失殆尽时,张平指着前方一顶简陋的毡帐道:“到了。”
云娘强撑着给张平上完药,又拿出药材嘱咐张平家人给任亮煎药服下,便再也支撑不住,找了一处温暖的角落沉沉睡去。
她是被外面的阵阵喧闹声吵醒的,原来沈括已经带着一众随从赶过来。他看到云娘、张平并无大碍,总算松了口气,愤愤道:“杨益戒欺人太甚,竟敢烧我大宋使臣的驿馆,此事我定不会善罢干休。”
云娘忍着疼痛道:“任将军的腿伤不轻,暂且在这里休养,有几味到药材还需派人找寻一下。我与张平随你回去。是时候再去拜访一下杨益戒了。”
沈括看了云娘一眼犹豫道:“你脸色苍白得厉害,还是先休息一下再说吧。”
云娘摇头笑道:“来不及了。我不过是陈年旧疾没有大碍,吃几丸药就好了。”说完打开药箱,连水了顾不上喝,拿了二丸药干咽下去。
沈括也是懂医的,他拣起一丸药仔细闻了闻,急道:“这里面有麻黄和枳实,你究竟是什么病,要用这种虎狼之药,多吃是要坏了人的本元的。”说完,就要上前替云娘诊脉。
云娘亦提高了声音:“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中有数。学士不要忘了我等此行的任务,实在是不能拖延了。”
沈括凝视云娘片刻,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们赶快去找杨益戒,你要是撑不住了,千万别勉强。”
杨益戒却是万万没想到,云娘居然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他赶忙挥退侍从,颤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云娘冷冷道:“让枢密失望了,非但我没有死,张平也没死,如今被我们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阁下这回恐怕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们的要求了。”
沈括亦愤声道:“任亮如今被烧成重伤,我等随身所带行李亦损伤大半,我堂堂国使受此大辱。若贵国皇帝知道枢密是放火之人,恐怕也不能轻饶吧。”
杨益戒此时面如死灰,半响方喃喃道:“你们打算怎样?”
沈括递给杨益戒一张纸,淡淡一笑道:“还请枢密在上面押字。”
杨益戒见那纸上写着:太康元年十一月十四,与宋使会于驿馆,议定两国以河东古长城为界为界,天池地分应属宋土。
杨益戒大惊道:“原来不是说定要以黄嵬大山脚下为界吗?现在又改以古长城为界,足足又向北移了三十里,这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云娘冷声道:“任亮不能白白被你烧伤,我大宋使臣不能白白受辱。更何况沈学士在枢密院找到两国当初的地畔书,两国在河东一带本就是以古长城为界的。”
杨益戒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只是沉吟不语,沈括冷笑道:“枢密现在还犹豫,莫非还想放火将我等灭口不成?”
杨益戒忙苦笑道:“并非如此,二位有所不知,我虽受陛下委派受理两国边界,但只是枢密副使,在朝廷人微言轻。如今二位一口咬定要以古长城为界,我在朝臣那里实在无法交代。”
云娘笑笑道:“如此,就把枢密的所作所为告诉魏王,想来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言罢向沈括使了个眼色,二人竟转身就走。
杨益戒是真的急了,忙上前拦住道:“二位稍安勿躁。眼下也不是毫无办法。陛下如今最宠信魏王。若是魏王能松口,此事就有八分希望。”
云娘内心一动,此时是太康元年十一月,如果她前世记得没错,正是在这一年十一月,耶律乙辛命人写成粗俗、淫秽的《十香词》,由单登诓萧观音说,这是宋国皇后所作,请皇后御书。如此可称词、书二绝。萧观音不知是计,为其手书后,又书写自己所作七言绝句,诗曰:“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君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耶律乙辛借题发挥,诬陷契丹皇后萧观音与伶人赵惟一私通,进呈《奏懿德皇后私伶官疏》,耶律洪基揽疏大怒,以铁骨朵击萧皇后几至殒命,又张孝杰与耶律乙辛严加鞫审,最后听信谗言将妻子处死,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十香词冤案。
云娘压低了声音问:“贵国皇后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