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声!”孟娉婷厉声打断了这段话,她的眉紧紧皱了起来,斥责道,“捕风捉影的事情,谁让你胡说八道往外传的?”
说了这段话的孟府姑娘一个激灵,捂住嘴连连摇头,将脸低低地埋了下去不敢再说话。
盛卿卿将她的话翻来覆去体会了一遍,倒是有些明白了过来。
难怪,人人提起孟珩,都是先打一个激灵,而非顿生感谢崇敬之意,原来是因为这个。
江陵虽是个边陲小城,但同东蜀接壤,守关士兵众多,盛卿卿自然知道打多了仗的老兵常会出现这种状况。
即便不在交战之时,也如同惊弓之鸟时时备战;噩梦等的都是小事,失手伤人、杀人的都不在小数。
说病不是病,可又切实叫人困扰。
难道孟珩也被这种怪病所扰?
孟娉婷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将众人带到医馆里,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
盛卿卿见状就知道孟娉婷虽然面上强作镇定,但心中其实也慌张得很,略一思索便伸出手去悄悄握了一下孟娉婷冰凉的手指。
孟娉婷像是被从梦里惊醒似的,手指一抖。
但她没转头看盛卿卿,而是缓慢地、紧紧地回握住了盛卿卿的手,过了一小会儿才放开,转而沉着地推开了大门。
一股药香扑鼻而来,伴随着的是隐隐约约孟六姑娘的啜泣声。
孟娉婷带着众人步入,循着哭声便到了内室,朝着房中身型高大的男人低头行礼,“娉婷见过大将军。”
盛卿卿入乡随俗,跟着其他几人一道行礼请安,正要直起腰来,却察觉一道说不出冰冷还是阴鸷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
那感觉极难形容,像是一柄饮血利刃已经横在她的颈边一样,叫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你带的不是孟府人?”男人问。
孟娉婷低声答道,“这是前几日刚来孟府的盛姑娘,她是祖母的外孙女,祖母点头让住在孟府里的。”
“姓盛,名什么?”
孟娉婷这回没立刻回答,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孟珩见着不认识的人,问上一句也就罢了,怎么还连名带姓地追究?
孟珩自然不会再问第二遍,孟娉婷一愣神的功夫,房间里就静了下来,连孟六姑娘也不自觉地将抽泣声给捂在了嘴里,不敢作声。
“我是江陵盛家唯存的独女,闺名卿卿。”最后答话的是盛卿卿自己,她抬起脸来,像平日一样地朝着孟珩一笑,颊边露出一个叫人目眩神迷的酒窝,“外祖母说,若我见着大将军,按照辈分可以喊一声‘珩哥哥’。”
孟府自己人都只敢战战兢兢喊孟珩一声“大将军”,虽说辈分上孟珩确实是盛卿卿表哥,那也是不该这么喊的!
孟娉婷硬生生将到了喉咙口的倒抽冷气给咽了下去,她忐忑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孟珩的身影,心转电念间上前一步挡在了盛卿卿身前,“大将军,小六只是崴了脚,劳您特地来看望了。”
孟娉婷是好心,只不过她的身影却是挡不住孟珩视线的。
孟珩仍旧盯着盛卿卿目不转睛,仿佛要用化为实质的目光将她这只蝴蝶钉在书页里封死关起来似的。
他一字一顿地将她的全名念了一遍,每个字都在齿间嚼得粉碎,“盛、卿、卿。”
盛卿卿眨眨眼,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和孟珩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还是展颜一笑,“在。”
孟珩的视线在她露出的两颗小虎牙上顿了顿。
——同梦里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样貌一致,声音一致,名字也一致,唯独这甜得好似糖罐里泡了许久再出生的性格不太像。
可就是她了。
孟珩脑中有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找了十年的就是面前这个人了。
十年夙愿被证明并非黄粱一梦的这一刻,孟珩心中最先涌出的却并非是感激庆幸之情,而是克制了不知几年的愤怒与熊熊恨意,像是黑漆漆的火油般将他的理智染上一层肃杀暗色,被怒火点燃顷刻间烧得漫山遍野。
若是假的,就干脆留在梦里;若是真的,又为何到现在才肯纡尊降贵地出现!
第5章
孟珩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盛卿卿时,他才十五岁。
前一刻他还在尸山血海里挣扎着爬出一条路来,后一刻他眼前一黑就掉进了不知是真是假的梦境里。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梦中,孟珩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待了多久,只觉得灵魂几乎要脱壳而出飞向天空。
他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
然而啪塔啪塔的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由缓转急,接着两只嫩生生的小手落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擦了一下。
稚嫩的童声含着惊慌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同那洁净柔软的肌肤接触的瞬间,孟珩油枯灯尽的身体又获得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
但这力量太过渺小,连让孟珩睁开眼睛、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只叫他的精神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一言不发、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模样想必吓到了身旁的孩子,对方又晃了晃他的身体,听声音好似已经给吓哭了,“你、你别在我梦里死呀。”
孟珩:“……”他心想人之将死,大约总能进到些纯白无垢的幻觉当中,叫人死得舒心些。
从满是断臂残肢的战场来到这纯洁无知的孩童身旁,即便死亡也叫孟珩觉得轻松不少。
然而孟珩是认命了,他身旁的孩子却不肯叫他安安静静地离世。
孟珩听见她抽抽搭搭地起身跑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拿着湿湿凉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往他伤口上涂,又塞了个东西到他嘴里,带着鼻音说,“吃颗糖就不疼了!”
那确实是颗糖,孟珩舌尖一甜,麦芽糖险些顺着喉咙眼掉下去。
疼痛感已经脱离了身体,但孟珩闭着眼感觉了会儿,就知道身旁小姑娘大概是想替他包扎伤口。
那可是差点将他身体劈成两半的刀伤。
“话本里明明说,用嚼烂的草药敷了伤口就不会流血了……”小姑娘在孟珩身旁忙活了半天,大约是始终不见效,终于揪着孟珩的袖子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大哥哥醒醒,我不要你死!”
孟珩被哭得头都疼起来了——明明这会儿他连自己的伤口都察觉不到。
他闭着眼睛躺了许久,想着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个人因前辈以命相护还活着,敌军很快便要打扫战场,他恐怕离被发现、格杀也不远,何必醒来呢?
不如和同营的战士们一同归西。
小姑娘哭了只一小会,很快又爬了起来跑远。
孟珩想她大约终于是放弃自己了,便半是安详半是放弃地任自己的神志越飘越远。
随即,小姑娘又扑回了他身边,这回离孟珩近了许多,几乎就在他面前。
“喝了我的血,大哥哥应该就会好起来了……”她嘟嘟囔囔地说。
孟珩的神智几乎是瞬间就被拉回了身体里,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意志支撑着他睁开了眼睛。
粉雕玉琢、身上沾了不少鲜血的小姑娘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手持刀对着自己的手腕,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死?”孟珩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跟从地狱里爬出来怨鬼似的,阴森森吓人得很。
果然,小姑娘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夺眶而出,“明明是大哥哥你……”
孟珩不跟小丫头计较,皱着眉把她手里来路不明的刀夺走,顺手揣在了自己身上,不耐烦道,“不准哭。”
小姑娘果然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孟珩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该怎么逃过敌军侦查、将战报带回军中,等他心中有了计划抬起头来时,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委屈地肩膀一耸一耸,双手还捂着自己的嘴。
饶是孟珩心如铁石,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东西。
他半跪起身,将手掌心在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才迟疑地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发丝,“哭什么,你这不是救活了我吗?”
小姑娘仍旧捂着嘴,红通通水灵灵的双眼望着他,似一面从未落过尘埃的明镜,孟珩在里头看见了自己满是血污的面孔。
若是大庆国破,和她一般般年纪的孩子们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双眼了。
孟珩垂下脸去,用额头和小姑娘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战乱会结束的。”他斩钉截铁、破釜沉舟地说罢,带着满身皮肉外翻的伤口站了起来。
他必须回到战场上去。
*
从那日开始,孟珩便时不时能在梦里见到一日日随时间长大的小姑娘,此后再凶险的征战绝境中,他都再没动过死的念头。
他若真死了,小姑娘嘴一瘪就能在梦里水漫金山。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孟珩发觉这并非是他的梦,而属于另一个孟珩。
小姑娘长大成人、赴往汴京、所嫁非人、香消玉殒。
梦里的孟珩百般顾忌,只在暗中护她,不敢吐露爱意,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而梦外的孟珩成了沉默的旁观者,看小姑娘嫁人,又见证了小姑娘的死亡。
他以为梦里能那般鲜活的总是个活人,可海底捞针地找了十年,梦里的小姑娘却从未出现。
这一切仿佛就是个他脑袋里臆想出来的画本和不存在的人。
最开始,孟珩想,如果找到小姑娘,他将她养在自己的府里,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她要星星月亮都给她摘下来。
再后来,孟珩想,找到小姑娘后,一定要先训斥她一顿,叫她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才好不容易找到她,再好好哄她宠她。
直到一个多月前,小姑娘在梦里骤然去世、梦里的孟珩报完仇后,孟珩再也没做过梦。
像是一场戏终于演罢,便无需再上演第二遍。
孟珩再怎么入睡,也见不到那张熟悉的脸,本应烙在手掌心里的东西忽地一下化作灰烬,刺穿心脏的恨和怒让孟珩咬牙切齿发誓:盛卿卿要是真存在于世、敢出现在他面前,他绝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
他要让盛卿卿也尝尝被人折磨十年的滋味。
即便如此,盛卿卿也毫不留恋地从孟珩的梦里飘然抽身、同他的世界彻底告别。
……直至此刻。
孟珩不说话,一时间室内便是一片死寂。
盛卿卿迎着孟珩黑沉沉的目光,在这静谧间,心中已飞快转了一遍自己全家的生平,不知什么时候和孟珩有过交集和嫌隙。
可孟珩见盛卿卿第一眼这态度,室中只要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非常、非常地不待见她。
思及此,盛卿卿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孟珩几乎是如今孟府的立足之本,他不待见她,便代表整个孟府都容不下她。
这便麻烦了。
孟娉婷正要说话,便听孟珩先开了口,“外府的人,为什么住到孟府?”
盛卿卿余光瞥见孟娉婷尽管嘴唇发白,仍想替她答话的模样,干脆抢了白,“我是江陵人,几年前江陵城破,我父母、兄长、弟妹都在战乱中没了,来汴京一是拜见外祖母,承外祖母的情住在孟府是身不由己。”她顿了顿,又轻快地道,“等外祖母替我挑好夫家我嫁了人,便不会再赖在孟府了。”
这说的是大实话。
孟老夫人传信让盛卿卿来汴京,本也就是安排婚事让她此后能再有个家的意思,孟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盛卿卿自己心中自然也明了得很。
等她嫁了人,便出嫁随夫,顺理成章地要搬离孟府。
盛卿卿原想既然孟珩不乐意孟府里住她这么个外人,那她解释清楚自己顶多借住一年半载的就会离开便得了,谁知孟珩周身气势又沉了三分下来,他问,“你能嫁谁?”
盛卿卿想了想,道,“我如今父母双亡,六艺也尽数荒废,也不是能挑挑拣拣、非要嫁个世家豪门的位置,全听外祖母安排便是了。”
孟娉婷几乎是屏着呼吸听眼前两人说话,想不明白盛卿卿究竟是不知道害怕还是对着孟珩也能将惧意藏起来,提心吊胆得只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
——尤其是在盛卿卿答完这句话,而孟珩的手都按到了腰间刀上的时候,孟娉婷险些将惊呼漏出了牙关。
盛卿卿这话是不是当面顶撞孟珩也罢,孟娉婷却知道孟珩这时肯定是动了杀意。
到底是孟府从小细心□□的姑娘,孟娉婷咬着舌头将尖叫吞了回去,嗓子发紧地插了一句劝说,“大将军,祖母确实是这个意思。盛姑娘刚从江陵来,不懂汴京的规矩,回去后我定会让祖母派嬷嬷好好教导她的。”
盛卿卿眨眨眼,领了孟娉婷的好意,垂下了脸去,不再同孟珩对视。
那双好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双眸,多看几眼,人就跟要被吸进去搅成碎末似的,若无必要,盛卿卿也不想盯着看。
过了片刻,孟珩才道,“好好教,别让不懂规矩的人出来乱跑。”
听他这句虽是揭过的意思,盛卿卿却也知道自己恐怕出嫁之前是不怎么再能踏出孟府的门了。
孟娉婷松了口气,轻声道谢,又小心地提出带着孟六姑娘回孟府的请求,却半晌没得到回复。
若孟娉婷这会儿还跟刚才一样大着胆子去看孟珩的神情,便能发觉他的视线就跟钉死了似的落在只留给他个发顶的盛卿卿身上,暴怒里带着焦躁。
就在孟娉婷提起勇气再问第二回之前,秦征敲响了门,他扫了眼室内的架势,走进几步对孟珩道,“胡家的人来了。”
床上的孟六姑娘眼睛一亮,正要张口,又怯生生看了眼床边的孟珩。
孟珩这才将视线从盛卿卿身上撇开,“什么事?”
秦征抓抓脑袋,“听说孟六姑娘受伤,来问问怎么回事。”
这问话多少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毕竟孟府这么大块饼,人人都想着从中分一块大的走,孟老夫人的几个儿媳娘家都各有各的心思,胡家便是其中之一。
秦征却是刚才就问过一群蹴鞠少年,心中大致有谱是个什么来龙去脉,也知道孟六姑娘大概是自作自受,但孟家的事他到底不敢插手,便直接来报给了孟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