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一句进退有度,叫人听得心头舒爽。
昨晚上沈澈回府,说起哥哥只是笑,一口咬定明天有贵客,芳纯那时候还纳闷,不知是何方神圣。今天一见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高兴之余也隐约明白了什么,便愈发上心起来。
命人把东西收下去,芳纯笑道:“劳烦老太君费心了,我前日贪凉,不慎伤风了,在家作了一天头疼,今日才好些。请四姑娘带话给老太君,替我谢过老太君,待我好利索了,再上节使府上给老太君请安。”
闺阁里的客套话,大多都是这样,彼此让了一回礼,对坐着,渐渐就熟络起来。
“四姑娘今年多大年纪?”芳纯道,“我老家也有个妹妹,今年十六岁,见了四姑娘就想起她来。”
清圆赧然笑了笑,“我今年十五,上月才及笄的。”
芳纯哦了声,“那比我妹妹还小了一岁,怪道看上去那么鲜嫩呢。”边说边拉了她的手又道,“我老家在云中,出了门子后就没有再回去过。幽州的日子虽好,但都使职上忙,殿前司轮班,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我一个人在家穷极无聊,很盼着有人能上门来同我作伴。四姑娘今儿来,我真高兴,我和姑娘一见如故,往后就像姐妹一样走动好不好?你常上我这儿来坐坐,我得了闲,也去瞧你,啊?”
头一回见面就这样贴心贴肺,说起来还是有些反常,清圆暗暗无措,但不能不接着人家的好意,便笑道:“夫人抬举我,我没有不从命的。我们也是举家才搬回幽州,早前这里虽有老宅子,但我们这辈从没来过幽州,举目没有一个相熟的人。如今夫人这么说,真叫我受宠若惊,横竖往后夫人要寻人解闷,就打发人带信给我,我虽笨嘴拙舌,听夫人说说话还是能够的。”
哎呀,真真好个伶俐姑娘,芳纯愈发觉得喜欢她了。
当然这喜欢还是存一点私心的,眼下打好交道,便于将来相处。
“幽州是天子脚下,遍地贵胄,若说门第,自然都是人上人,可越是这样,越不好相与。”芳纯苦笑了下道,“我们小地方来的,人家未必瞧得上,纵是妻凭夫贵,别人赏脸叫一声都使夫人,心里到底懒于兜搭。所以我不大出门,也不结交什么朋友,就这样赏赏花,再绣绣花,也能打发日子。”
这句倒是实心话,昨晚上那些贵妇提起她时掩嘴囫囵一笑,说她是多愁多病身,清圆就知道幽州的贵人圈子,远比升州更难融入。这位都使夫人爽快,有话也不避忌,清圆便想到自己,那些贵妇走出谢府,未必不议论四姑娘出身。她回来这半年光景,真要心眼窄一点儿,早就把自己愁煞了。
然而也不能顺着她的话头子说,免得不留神引出什么尴尬来,便道:“我也爱做女红,现在各地时兴的花样子不同,我们南方爱绣缠枝,幽州爱绣灯笼锦。下回我把南方的花样子带来给夫人瞧瞧,也请夫人传我两手云中的纹样吧。”
芳纯立刻说好,“我来幽州的时候存了一箱子带了来,回头给你挑几个好看的。”又道,“咱们既结交了,就别再夫人长夫人短的了,我叫芳纯,虚长你几岁,就托大暂且当你姐姐,可好不好?”
清圆笑着颔首,起身又福了福,“芳纯姐姐。”
芳纯也起身还礼,笑道:“暂且当两日罢……妹妹万福。”
就这样交了个朋友,且不论是不是谢家急欲攀附的,清圆都觉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回头瞧一眼抱弦,她静静站在她身后,也很欣喜的样子。深宅里的姑娘,不论多聪明都是被禁锢住的,这位都使夫人算她的头一个朋友。新鲜的人际,带来新的突破,她的世界不再只有谢家,走出那个深宅大院,也有能说说话的人了。
既然相谈甚欢,芳纯便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是为令尊的事吧?”
清圆点点头,“还请姐姐赐教。”
芳纯说:“官场上的事我不便打听,实在也不好给你透什么底。但我知道殿帅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你只管放心,这件事总会解决的。”
有这一句便够了,清圆颔首,一面朝外看了眼,“殿帅今日在么?”
芳纯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怎么?你找殿帅?”
清圆迟疑了下,玉佩的事不便让别人知道,便含糊敷衍着,“家里的事毕竟让人牵挂,打探了殿帅的行踪,心里也好有底。”
“他和都使返回上京了,殿前司琐事多得很,样样都需他操心。这次休沐时候短,原本昨天就要回上京的,因往贵府赴宴耽搁了,只好今天早起赶回去。”
清圆哦了声,“那什么时候再回幽州呢?”
芳纯道:“这个说不准,他是统帅,也不必时刻钉在职上。倘或有什么事值当他回来,上京到幽州快马不过一个时辰,想回来便回来了。”
看来今天是没法子把东西还给人家了,清圆惆怅了下,复和芳纯又闲谈几句,这才辞了出来。
“怎么办呢。”她坐在马车里,双手托着那块兽面佩,一脸无奈的样子。
抱弦道:“先收着吧,人总有回来的时候,届时再原物奉还也一样。”
可清圆担心的不是旁的,只担心间隔越长,归还的时候越尴尬。
“那位都使夫人……”抱弦道,“姑娘不觉得她有些怪么?”
清圆嗯了声,“哪里怪?”
“怎么说都是位有身份的贵妇,竟和姑娘这么热络,若不是当真投缘,就是背后有别的缘故。”抱弦笑了笑,“姑娘何等聪明,我不信姑娘想不到。”
清圆呢,倒希望这样的结交出自真心,不过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真心!人与人相处,有益是前提,倘或无益,必定不能长久。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预感,又碍于面子不好说出来,于是只一笑,含糊带过了。
抱弦看她的眼神柔软,轻轻叫了声姑娘,“都使夫人大约从都使那里听说了什么。”
清圆靠着车围子,又含糊地嗯了声,低头把那面玉佩包好,重新掖进了袖子里。
回到谢府,直去荟芳园见了老太太,把都使夫人的话又转述了一遍,最后道:“祖母且放宽心吧,殿帅和都使回上京去了,老爷的奏疏也已带走了,递到御前不过举手之劳,人家总不至于有意刁难。再说老爷往日战功彪炳,又熟知关外地形,圣人何必舍近求远,另派他人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如今只能这样了,只管等着吧。这两日你辛苦了,为你父亲的事忙进忙出,我早说四个姑娘里头,只你最像你父亲,将来你们姊妹各自出了门子,兴许也只有你能帮衬家里头了。”
清圆听见这话,心里忍不住冷笑,老太太以前可说过的,四丫头只配嫁入寒门,找个没发迹的女婿,一步一叩头地往上爬。如今倒变了口风,要她帮衬娘家,说穿了不论是做嫡妻还是做妾,只要男人跟前说得上话就成吧。
她按捺住了,嘴上圆融道:“三个姐姐里头只有大姐姐许了人家,二姐姐和三姐姐都在,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就罢了,留下伺候祖母和父亲就是了。”
老太太叹息,“说起你大姐姐的亲事,究竟也不知道怎么样。上千里的路,鞭长莫及,要是还在横塘,找知州夫人两头一说合,挑个好日子请了期也罢。如今还没到这一步,和大媒的联系也断了,这么下去只怕耽误你大姐姐。她整日间愁眉苦脸的,我瞧着也难受。”
关于清和的婚事,现在确实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开国伯府也在观望,看谢家是有惊无险迈过这个坎,还是就此折在里头翻不了身了。
里间正说着,不防扈夫人从外面进来,给老太太见了礼,站在一旁道:“我正要和母亲商量,大丫头的这桩婚事,我看还是作罢的好。如今不像早几年,女家不能退婚,只等男家发落。咱们的境况大家都知道,横塘是回不去了,这门婚还续着,倒舍得孩子远嫁千里?依我说不如在幽州另寻一门实惠的亲,家里也顾得上她,否则一个女孩儿独自在人家门里看人眼色吃饭,岂不叫人欺负死了!”
扈夫人又打着“孩子虽不是我生的,我待她和清如一样”的幌子,游说老太太退亲。一个庶女嫁得高门,对嫡女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当初她就不赞同这门婚事,苦于没有办法阻止。现在现实摆在眼前,推翻这僵局从头再来,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清圆笑了笑,福身行礼,悄悄退出了上房。
第33章
“太太办事,真是愈发的不顾脸面了。”抱弦搀着清圆的胳膊说,说完又顿下来,迟迟看了主子一眼,“这么长时候看来,大姑娘比那两位姑娘强了不止一点,太太这样算计,不知究竟什么意思。”
清圆沿着青石路往回走,轻轻叹了口气。
清和同李观灵的共处,她是从头瞧在眼里的。春日宴上温情谨慎的初见,还有李观灵那句“往后再也不必来春日宴了”,都让她由衷为清和感到高兴。原本定下来的婚事,几乎不会再出变故,没想到谢家遇见那么大的波折,被勒令举家搬回幽州来。开国伯府观望是人之常情,但只要李观灵的心不变,千里送嫁又怎么样?
可如今扈夫人又改了主意,明着是舍不得大姑娘远嫁,暗里恐怕不无猜忌。清圆慢悠悠摇着团扇说:“太太自然悬心,横塘那么大的产业,回又回不去,卖又不好卖。万一大姐姐近水楼台,岂不便宜了莲姨娘那房?”
抱弦一时哑了口,想了想方道:“我只想到太太忌讳大姑娘高嫁,竟没想到背后还牵扯这些利害关系。”
清圆笑了笑,“越性儿谁也吃不到嘴里,等过两年老爷的仕途无虞了,只留宅子作为别业,其他庄子铺子一应折变也就是了。所以大姐姐不能嫁,嫁了少不得受嘱托看管产业,万一看管得久了,贪墨了,谢家胳膊折在袖子里,还能找开国伯府理论不成?”
抱弦听完了,抬眼瞧瞧四姑娘,“姑娘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子?”
“一个。”清圆无奈道,“倘或我回来,祖母和父亲能像陈家祖父母那样担待我,我连这一个都懒得长呢。现在是没法子,我若是不懂得思前想后,只怕被人算计死了都不知道。”
抱弦知道她的难处,嗒然点了点头。
“那大姑娘那里……姑娘眼睁睁看着太太断送她的前程么?”
清圆沉默下来,忖了忖方道:“话我不好随意去说,大姐姐的心思我固然知道,但保不定莲姨娘也有退亲的意思。万一话赶话的,说漏了一句半句,我倒落个搬弄是非的名声,我一个闺阁里的姑娘,犯不着招惹那样的是非。”
她永远是一副清醒的姿态,有时候太清醒,难免让人觉得薄情。其实她也想热血一回,可是总有太多的顾忌,她每行一步都得掂量再三,因为别人遇了事有退路,她身后空无一人。
抱弦对姑娘这样的决定不存异议,原本这种深宅大院里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倘或换个个儿,大姑娘未必会给姑娘提这个醒。
她们返回淡月轩,春台忙着预备清水给她擦洗,清圆坐在桌前,见桌上放了一盒点心,便问哪里来的。
春台道:“是大姑娘打发新雨送来的,说是幽州有名的玫瑰酥饼,请姑娘尝一尝。”
清圆掂起一块来,见这饼子做得精美,上头有喜鹊登枝的纹样,她笑道:“大姑娘也太周全了,这么一大盒子,我怎么吃得完呢。”边说边让春台拿碟来,取了六块码放好,剩下的照旧装回盒子里,转头吩咐小喜,“你把这半盒给大姑娘送回去,亲口替我谢谢大姑娘,一定交到大姑娘手上。”
小喜道是,顶着大日头,捧着食盒又往寒香馆去。到了月洞门上,远远看见新雨正督促小丫头子洗头,便上去蹲了个福道:“新雨姐姐,我们四姑让我来谢谢大姑娘,这么一盒子我们姑娘吃不完,叫送还半盒给大姑娘。”
新雨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言,接过来说:“你且回去吧,大姑娘正歇着呢。”
小喜道:“我们姑娘吩咐一定交到大姑娘手上。”
新雨愈发奇怪了,嘴上连连说知道了,等小喜走出院门便回身进了屋子。
清和并没有睡着,支起身问:“什么事?”
新雨笑道:“四姑娘不知怎么了,平常最爱吃点心,今儿胃口竟小起来。”一面说,一面打开了盖子。
另六块玫瑰酥饼放得整整齐齐,只是最上头的那块被掰开了,喜鹊登枝上的一对鸟儿原本在一个枝桠上站着,如今背向而放,天各一方……
新雨愕然看清和,“四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清和脸色变得惨白,匆匆起身便往莲姨娘房里去了。
当晚莲姨娘端着新熬的燕窝粥,进了谢纾的书房。
莲姨娘还没到四十,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谢纾对每一个房里人都曾用过一段心,因有往日的情分在,见了也温情脉脉,很有话说。
莲姨娘有一手按跷的好手艺,站在谢纾身后施为,素手纤纤,力道得当,轻声细语道:“老爷这阵子太辛苦了,我虽帮不上什么忙,心里也急得很。”
谢纾唔了声道:“放心吧,沈润既接了奏疏,量他不会扣下的。圣人见了,自然明白我的心意,要是没料错,这两日就该有传召的口谕了。”
莲姨娘嗯了声,怏怏没了下文。
她不说话,谢纾反倒好奇了,在她手上抚了抚问:“你有话说?”
“没有……”莲姨娘低低道,“只是不知道老爷几时回来,我怕你不在,府里生了变故,我们母女没有人可倚仗。”
这话却怪了,谢纾转头问:“府里能出什么变故?你们是正正经经的主子,谁还能为难你们不成?”
既说到这里,就是莲姨娘展示哭功的时候了。只见她两眼含泪,楚楚偎在谢纾腿旁,仰头说:“老爷,我这辈子只生了清和一个,她也是老爷的长女,老爷可疼她不疼?”
谢纾说自然,“清和是我的骨肉,我怎么能不疼她?”
“可如今有人要算计清和,要断了她和开国伯家的婚约。老爷,咱们家又不曾败落,倘或说知难而退倒也罢了,现在好好的,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这是什么道理?清和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今儿许你,明儿再许他,别说是清和,就是老爷脸上也不光鲜。”莲姨娘说着,又低头嗫嚅,“老爷不必问这人是谁,老爷自己心里有数。当初开国伯家有意结亲,太太是预备二姑娘的,没想到最后人家挑了大姑娘,她耿耿于怀到今儿。她是当家的夫人,儿女的婚事都由她把持,我是说不上话的,所以我只怕老爷不在府里的当口要生变故。这回特来求了老爷,万万不能松口退亲,老爷瞧着咱们往日情分,千万顾念清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