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尤四姐
时间:2020-01-15 10:33:29

  “要不,重找一个吧。幽州也好,上京也好,比谢四姑娘讨人喜欢的大有人在。你瞧她……”沈澈道,“还是个孩子,性子又倔,又不解风情,每回你对她抛媚眼,她像根木头似的,我都替你汗颜……”
  话才说完,指挥使的眼刀即刻杀到,“我几时对她抛媚眼了?”
  沈澈摸了摸鼻子,没敢和他争辩,“那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当然话要说回来,“对一个姑娘有意思,飞个眼儿也没什么,可如今淳之奉了父母之命,以四姑娘的脾气,怕是要定下了。”
  沈润听着,半晌哼了一声,“一个人的习惯,轻易就能改了吗?李从心是有名的纨绔,不过在四姑娘面前装得纯质罢了,糊弄糊弄小姑娘还犹可,却糊弄不了我。早前东皋夜宴上,他是怎么醉卧美人膝的,几次三番和良家子闹出事来,又是怎么一一费心平定的,是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他这样的脾气,恐怕将来又是一个谢纾,只管多情,却不长情。哪里像我,认准一个,就是一辈子。”
  沈澈听他自吹,讪讪笑着,说了两句顺风话。
  “那哥哥打算怎么处置?如果直去和淳之说,只怕他不会让步。”
  迂回的手段自然不少,四姑娘这样决断的性子也有好处,但不能操之过急,还得再等等。他深深望了窗前的人一眼,躲着也不是方儿,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那厢清圆手里紧握着荷包,握的时候长了,掌心发烫。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避而不见,自己在这里站了足有一刻,也许他打定主意,不愿意听她把话说清吧。既这么,说不说都不重要了。她摊开手掌,把那块兽面佩从荷包里掏出来,上前几步放在他的书案正中央,他回来就会看到,看到就明白她的意思了。短短一月余的纠葛,说到底实质的只这一面玉佩罢了,归还了,事情就了结了,看吧,其实也不怎么难。
  就是还有些眷恋,她仔细看了两眼,这物件在她身上放了那么久,倒像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没有办法,终究不属于她的啊,她伸出一根手指,仔细擦了擦那张横眉怒目的脸,擦完了收回手来,打算就此作别了。可是转身的时候,猛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她倒吸了口凉气,“哎呀,殿帅走路怎么没声儿呢,真吓我一跳。”
  沈润没应她,调过视线看了那面玉佩一眼,“四姑娘来归还信物?”
  清圆噎了下,低头道:“从来不是信物,是殿帅寄放在我这里的。现在时候差不多了,该物归原主了。”
  他沉默着,凝眸望她,那目光能洞穿她的心。被他瞧着,她忽然觉得难堪,像个负心人般应该接受良心的拷问。
  彼此都不吭声也不是办法,清圆道:“小侯爷回幽州了,殿帅应当已经知道了,我既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兑现承诺。殿帅是人中龙凤,他日必定能得遇良配,清圆受殿帅错爱一场,心里实在有愧……”
  “你不必愧疚。”他忽然说,“我忘了告诉你,这两日我也要定亲了。”
  清圆心头一踉跄,惶惶起来。然而不能失态,不能叫他看出什么,便笑道:“那是好事啊,我还没恭喜殿帅呢……”
  他嗯了声,“那位姑娘你也认得,前几日在护国寺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她眼波流转,细想了想,摇头道:“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我脑子里乱得很,不知殿帅说的是哪位?”
  他的神情淡漠,凉声道:“穆府尹家的二姑娘,那日她家太君曾向你们引荐过,四姑娘不会没有印象吧?”
  清圆这才想起来,是那个高挑白净的冷美人。若说容貌,府尹家姑娘无可挑剔,同他放在一起,真是极相配的。
  她长长哦了声,那语调里的恍然大悟只占据了半分,余下尽是空洞的惆怅,“我见过大尹家的姑娘,我们老太太也直夸她齐全呢,殿帅真好福气。不过……她不是进宫参选了么?”
  真正心疼子孙的长辈,没有哪个愿意把姑娘填进那个窟窿,沈指挥使从来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他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再说那姑娘身子也确实不好,从中微微一斡旋,人就刷下来了。不过这回没收穆家的银子,只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对外宣称穆二姑娘将与沈指挥使结亲。穆家虽然犹豫,但女儿能从大选中抽身出来,便不计较那些了。况且以指挥使的官职身家,就算当真作配也不辱没了二姑娘,便一口应下了。他呢,知道李从心势在必得,单靠强行作梗没有用了,目下需要顶个幌子,好行后头的事。
  “四姑娘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殿前司暗线四通八达,要留住一个人,和有心处置一个人一样简单。”他一面说,一面暗暗留意她的表情,这姑娘真是个能堪大任的,竟是连半点恍惚都没有,不知是过于自矜了,还是当真对他要和别人结亲毫不在乎。他有些不满,复沉声道,“忘了告知四姑娘一声,贵府三姑娘入选了,目下进了掖庭宫东苑为才人,禁中的旨意明日会送达府上。”
  清圆点了点头,“开国伯家要来请期了,三姐姐也进了宫,果真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话里对姊妹的怅惘,比对他的还多些,他冷笑了声,“不把你那三姐姐送进宫,留在你跟前也是个祸患。扈夫人养大的,别指望她能同你一心。反倒是送进宫还好控制些,将来寻个机会远远打发了,也就是了。”
  他到这刻还在为她考虑,清圆的愧疚便愈深,可是除了一句谢,似乎没有旁的可说了。
  她想了想道:“我先给殿帅道喜吧,往后只怕没有机会再见了。”先前一次次的照面,都是他有意促成的,将来各奔前程了,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的唇角带了点讽刺的笑,“我也恭喜四姑娘,终于能够摆脱沈某了。”
  她怔了怔,抬眼看他,但很快便挪开了视线,有些慌张地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幽州……”
  可是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咄咄道:“幽州离上京不是一抬脚的路程,四姑娘长途跋涉来找我,只是为了还我玉佩么?不是想我了,想来见我,想让我再想法子,为你我谋一个将来?”
  清圆被他逼得无路可退,虽然她心底里所想全让他言中了,但人活于世,总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她挣了挣,“殿帅请自重。”
  他说偏不,用力将她拽进怀里,“四姑娘,你我也曾这么亲近过,你忘了么?李从心回来了,你就让我自重,四姑娘真是个薄情的人啊。”
  清圆飞红了脸,这人总这样,若非有权有势,简直就是市井无赖。她心里也急,殿前司人来人往,要是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于是轻声哀告着:“殿帅,你答应等三公子回来就做决断的,男人大丈夫,当一言九鼎。”
  一言九鼎是什么,他全不知道了,只知道掌下柳腰有多纤细柔软,那玲珑的身形,比他想象的还要无骨三分。
  少女的馨香,是世上任何名贵的香料都调和不出来的,是她独有的。他欺近些,迷蒙的视线在她脸上巡视,幽幽的鼻息几乎与她相接,他低声嗡哝:“四姑娘,你别嫁给他,嫁给我成吗?我会对你很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永远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
  清圆又羞又窘,窗外间或有班直走过,虽目不斜视,但人家未必没有看见。她真有些生气了,怒声道:“沈润,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他微顿了顿,就是那一垂眼,平时嚣张又猖狂的人,也显出一种受伤式的软弱来,“我早就恼了,你怎么还看不出来!”
 
 
第65章 
  沈指挥使恼了,通常是要死人的,可他这回说恼了,语调里竟满是幽怨,要不是他直言,她甚至没有察觉。
  真的恼了么?清圆仔细看他一眼,他皱着眉,那双眼眸便有些雾蒙蒙的。他们如此接近也不是头一回,但这样光天化日之下,面对着面,鼻尖几乎碰着鼻尖,却是实实在在的头一回。
  他的手心温暖,承托着她的脊背,她甚至能感觉到轻轻的震颤。世人都说殿前司指挥使是个怎样凶狠、残暴、一手遮天的人物,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更擅用那种温柔的口吻,用那种别致的哀怨,来摄走姑娘的魂。
  清圆看着他,无端心念一动,她不害怕他,她很喜欢他。也许他们是同样的人,忘了听谁说过,只有同类才互相吸引。可是他们都有各自的前程要奔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李淳之很好,穆二姑娘也很好,两个人拆分成四个,可以最大程度上实现圆满。
  那时在横塘,隐隐约约听说过观察使夫人和她父亲差一点儿就结成了夫妻,后来各自成家,常来常往,其实也不错。只是自己和他,往后还是不要见了吧,不见就不会惦念,时候一长便忘记了。
  “你别生气。”她蹙眉道,“世上好姑娘多了,穆二姑娘比我强,有好家世,有好样貌……她长得比我好看。”
  “胡说。”他不大高兴的样子,“个子太高的姑娘,我不喜欢。”
  就喜欢她这样的,有精致的脸庞,和娇小的,一把能抱起来的身段。
  甜蜜糖漫上身来,午后的薰风啊,绕梁的燕子啊,都是这仲夏最美的点缀。靠得那么近,明知姿势暧昧,可还是舍不得分开。
  殿门处隐约有脚步声传来,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老远就喊:“殿……”帅字还没说出口,沈润抄起桌上的笔洗砸过去,哐地一声在地上炸开,后来世界就安静了。
  可惜清圆被这响动惊醒了,忙要抽身,他的手臂却收得更紧,气息咻咻地,俯过来……俯过来……就要压上她的唇。
  她匆忙别开脸,嗫嚅着:“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
  他果然停下来,轻叹了口气放开她,撑着书案道:“对不住,我情不自禁,吓着你了。不过你刚才叫我沈润,哪怕是恫吓我,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从你口中叫出来,好像很好听似的。”
  清圆失笑,“殿帅又想自夸了么?”
  他说不是,“单是觉得你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我,很亲近。日后见了,便叫我沈润吧。”
  清圆有些伤感,心想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但又不能说,说得越多纰漏就越多,既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李从心。
  “往后善自珍摄吧。”她尽量说得轻快些,“我也会过得很好的,你不必挂心。若说谢,我谢你不尽,便也不多言了。”
  她说罢,回身朝殿门上看,心里暗暗有些羞愧。这回来,弄得私会一般,不知抱弦瞧见了没有。
  沈润知道她要回去了,摘了墙上佩剑道:“我送你。”
  清圆只管摇头,“不必了,我的马车在宫门外等着呢,我自己回去。”边说边往后退,退下了台阶,退到甬道上,笑道,“若你和穆二姑娘成亲的时候我还在幽州,一定随礼讨杯喜酒喝。”
  他不应她,只是望着她,她撤步纳了个福,转身往殿门上去了。
  甫一迈出门槛,抱弦便上前来接应她,搀着她的胳膊道:“姑娘,都说明白了么?”
  清圆点了点头,“回去吧。”
  可是一路上她都郁郁寡欢,抱弦问她怎么了,她只笑笑不答话,隔了很久才长叹:“我忽然觉得没底气了,若是太太再来算计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本事回击她。”
  抱弦懂她的意思,人都有惰性,身后有人可靠,心便从容着。一旦这个依靠忽然没了,那种失落,比从未有过更叫人难受。
  她抚了抚主子的手宽慰:“亲事一定下,只等着出阁,往后谢家的一切都和姑娘不相干了,太太总不好到侯府害你,姑娘有大好的前程呢。”
  清圆靠着车围子,心里逐渐安定下来,曼声说也好,“我想回横塘去,想回陈家。祖父祖母都上了年纪,我离得近些,也好照应他们。”
  所以呀,活着哪能事事顺心呢,有失必有得。从上京回来,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进荟芳园回禀了老太太,说三姐姐已经入选才人,明日会有诏命到门上。
  老太太听后愣了半天,似乎对清容的入选很是想不明白。在她心里,那是个不怎么出挑的孩子,可有可无地出生,可有可无地长大,若说貌,不及清圆和清如,要论才,也比不过清和。可是她却入选了,进了宫,往后再也出不来了,只有一心往高处攀登。老太太回想一番,对那个孩子从未重视,在她入宫后,忽然觉得十分对不起她。
  不过总的来说,也是连日阴霾下的又一道曙光,大丫头许了开国伯家,四丫头眼看要配丹阳侯家,三丫头又进宫做了才人,谢家纵有二丫头这个污点,勉强也能向祖宗交代了。老太太重新高兴起来,抚着膝头道:“也罢,明儿小侯爷来,亲事就定下吧。你这一日间来去幽州和上京,实在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歇足了,一切从头再来。”
  清圆道是,从上房退了出来,只是说歇息,也着实没能歇好。一晚上做了无数个梦,半夜里把手伸进枕头下探寻,没能摸到那个小荷包,忽然清醒了,想起已经把玉佩还给他,他不日就要和另一个姑娘定亲了。
  悲从中来,心头发酸,酸得睡意全无,第二天起来脑子还昏昏的,李从心倒一大早就到了。
  上房人很多,刚请完晨安,各房的太太姨娘们都没散,垂花门上婆子进来回话,说小侯爷在外头等着,老太太哦了声,“怪热的,快把人请进来。”
  李从心虽对谢家二姑娘的遭遇感到震惊,但并不动摇他娶四姑娘的决心。他向座上的老太太长揖,“我依着老太君的话歇了一夜,今日的心还和昨日一样,非四妹妹不娶。”
  在座的众人也乐见其成,毕竟以四姑娘的出身,能嫁进侯府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唯独扈夫人尴尬得紧,清如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最在乎的淳之哥哥,这会儿八成摸透了底细,以前还能挣一席之地,现在呢,可算颜面扫地了。
  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既然贵府上侯爷和夫人有玉成的美意,小侯爷又是这样一片赤城,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老爷在外不打紧,这个主我做了,先把亲事定下,等老爷凯旋,再正经过大礼就是了。”
  李从心喜出望外,满满长揖下去,“多谢祖母成全……多谢太太及诸位婶子姨娘。”
  果真是个讨喜的孩子啊,众人笑起来,蒋氏哎哟了声,打趣道:“这会子就改口,咱们可是该给改口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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