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晙:……
见到王晙黑了脸,想到老友总归是
上司,是来视察他们这个军区的情况的朝廷大佬,张敬忠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于是他就点了一队亲兵 ,随他一同带领王相公,去新开张的边关榷场看一看。
“这件事就是忠嗣的建言,我带着他,你有什么问题也好直接问。”张敬忠大手一挥,王训应声出列。
王训和王晙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节度使府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王晙今年已有六十余岁,面色略黑,短须花白,五官倜傥,整个人依然显得体貌英武、气度昂藏。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隐含雷电,让人能通过他的眼睛,清楚地看出那股在百战不回的战阵中磨炼出来的坚定意志,和好像永远不知疲倦的精神。
和他四目相对的王训,感到巨大的压力。
就像面对巍峨沉稳的泰山,让人天然生不出反抗的念头,王训的气息不由为之一滞。
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难得展露内心锋芒,毫不示弱地回视了过去。
而王训对面,王晙对于王训的观感又是另一番模样。
这是一头第一次独自狩猎的虎雏。不太成熟,但,确实,这是头幼虎而非绵羊。
王晙没有错过,对方那对接近纯黑的眸子之中,并未隐藏的针锋相对的情绪。
是柄懂得藏锋,但是剑鞘还没有那么完美的宝剑。
“是王丰安的儿子啊,”他说,浑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我在这里的这几个月,就让他跟着我。”
被王晙提醒,张敬忠这才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恩怨。
他想要阻止,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王训自己已经一口答应了下来。
“唯!遵将军令!”
王晙想要做什么王训不知道,不管是想考验自己,还是想刁难自己,但是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还能说清那场大战的真相的人已经不多,这就是难得的机会,一个问清楚,当年武阶之战,父亲战死的真相的机会!
一时之间,张敬忠只觉得二人之间隐隐有一种气场,虽然说不上剑拔弩张,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他之前还想让王晙不要为难王训,但是他又发现自己没有插嘴的余地。
不过,王晙虽然问张敬忠要了王训做护卫,但是他也没有当场发难,而是中规中矩地,按照原定的行程,将凉州城中的榷场逛了一遍。
新建起来的榷场还不算热闹,不过再次和朝廷达成合作的商盟不可谓没有诚意,第一批商人进驻之后,这里已经充满了原本只有在长安城才能看见的诸多商品。
不管是镀金壳子的座钟、用了“宫廷秘方”的化妆品和皂团、能自动发出音乐声的八音盒,各种华而不实但看着好玩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保证独家垄断,吐蕃和西域做再多生意,都找不着类似的东西。
没看见来这里探路的几个吐蕃使者,眼珠子都不转、就差从里头伸出几只小手来了吗?可见这件事是可以一做的。
“榷场的事,你觉得如何?”都逛完了,张敬忠看着全程一言不发的王晙,忍不住问道。
“吐蕃之金、马流向大唐,大唐之玩物流入吐蕃,不用多久,河陇之地,当不复有枕戈待旦之危。”王晙神色不动,却给了极高的评价。
河西陇右一带,有着这附近最适合耕种放牧的河套平原,吐蕃前些年连年进犯这片区域,也就是这两年才稍微消停了一些。
张敬忠点点头,面色也严肃起来,“此非一时之功,吾辈还是不能放松。”他捋了捋胡子。
王晙和张敬忠又说了几句榷场的管理要点,说到要严格控制商品的种类,不能令盐铁粮食等物流入吐蕃,而去部落里收购马匹的时候,也要谨慎选择信得过的商人。
句句切中要害。
王训在旁听着,不禁回想起他知道的,关于王晙出身和经历的一切。
王晙的父亲是长安县尉,主管长安县这个首都辖下二县之一的捕盗、治安之事。他少年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仕宦的第一步是明经科举及第,据说文章也写得极为漂亮,曾经得到圣人的亲口夸赞。只不过,在他常年镇守边关、为一军之将之后,就少有人提起他的韬略和文墨,而尽皆赞颂他的勇武和果敢了。
没有出身门第的帮助,他几乎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一路从基层打拼到了如今的位置,出将入相,他已经做到了人臣的顶点。
不管对方是否要为自己父亲战死的事负责,王训都不得不承认,他面前这位渊渟岳峙的老年人,的确是大唐近十年来的北面屏障,也是他目前只得仰望的一座高峰。
但是,总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做到他如今的成就,也可以为大唐镇守一地、使外敌不敢窥边!
在王训出神的时候,王晙和张敬忠也已经谈完了正事。趁着气氛不错,张敬忠便问王晙接下来的打算,“敢问相公,接下来,相公是打算在河西诸州巡视,还是在凉州城坐镇?”
可是王晙却没有选任何一个,“去新归附的吐谷浑那里。他们还在沙州城外?原处安置虽然是朝廷旧例,但是经过康待宾、康愿子一事,朝廷已经开始改变内附部落的安置之策。先前张燕公便迁徙了党项诸部,这次我来,也要看看吐谷浑能否能举族内迁。”
张敬忠心里咯噔一下,他皱起了眉头。
王晙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河西不能安置,我就让他们去陇右,去找王君毚。如今有轨道之利,四道几乎连成一线,他们在河、陇之内,但凡敢叛乱,朝廷大军瞬息即至,当不复再有康待宾糜烂数州之变。”
王晙将杀气腾腾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张敬忠先前就觉得,河西道内没有地方安置吐谷浑,不仅如此,他们也不会愿意离开族地;而现在,他又听王晙说要将吐谷浑赶走,迁到陇右去,更觉得这件事不会容易。
但是王晙连康待宾叛乱的例子都举出来了,明显是要用刀子逼着吐谷浑人走,到时候事情肯定能办成,但也未免血流成河,张敬忠没有他这么大的杀心,一时沉默了下来。
张敬忠不说话,王晙忽然喊道:“王忠嗣!”
“卑职在!”王训立刻应答。
“你也以为,吐谷浑一部,不该内迁么?”王晙盯着王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丝毫不像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王训没有丝毫迟疑,他语气恭谨,却毫不客气地直视着王晙的双眼,“敢问相公,相公是想让大唐得到吐谷浑的人马、牛羊、青壮和世代的誓死效力;还是只想得到吐谷浑的地盘,和他们帐子里现在就有的牛羊?”
王晙意义不明地冷笑一声,他问:“你是将我视作强盗了,既已归附,自然是要得到他们的世代效命、永远为大唐藩属了!”
王训毫无畏惧之色,他接着道:“那么,相公便不可以现在逼他们举族内迁。”
“哦?”王晙抬起一边眉毛,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善。
张敬忠见势不妙,当即便要插口,阻止他们继续问答,但是王训已经继续回话道:“此前,朝廷以及张节度已经允诺,他们可以在沙州边的族地继续生活,若是此时相公命内迁,吐谷浑或许迫于大唐的军势,一时只得顺从,但是心中难免会怨怼大唐出语反复,张节度言而无信。”
“于是,河西节度在他们心中便既无恩德,也无威信。等到相公走后,他们既不畏威,也不怀德,河西再想收他们为大唐所用,便是难上加难。”
“再者,吐谷浑之所以投唐,无非是认识到吐蕃与大唐相比,不过是一介土邦,他们继续跟随吐蕃为乱,徒劳折损青壮,部落中的生活却得不到多少改善。”
“而若是归附大唐,大唐也许也需要他们出力进攻吐蕃,但是大唐富有四海,物产丰饶,河西这里连通关中西域,往来商路流入此地的货品他们都看在眼里,只要他们尽心用命,他们就不必担心再过在吐蕃人手底下衣食无着的日子。”
这时候部落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吐谷浑族地那里临近戈壁沙漠,也不在西域这条商路的必经之路上,并没有发家致富的能力,只能养养牛羊马匹,勉强维持生活。
比如他们归附的时候,委托张节度向长安进献的方物土贡,就是他们视为难得的野马皮和孛羊角而已。
故而,“忠嗣以为,只要让他们安居乐业,将他们的生计捆绑在大唐的支持之上,过上比在吐蕃手下好的日子,同时让他们看到大唐国力、兵力都远远凌驾于吐蕃之上,他们便会倾心归附,再不敢生叛逆之心。”
“直接以刀兵相逼,实乃下策,一手威慑、一手利益才是长久之计。彼时,无论是内迁与否,吐谷浑都将是大唐的诸部藩属之一,和如今的仆固、拔曳固、同罗一般无二。”
仆固、拔曳固、同罗,王训这几个例子举得有几分阴险,都是王晙在朔方这几年来负责安抚的投唐部落,但是这几族当年受到的待遇,当然不是王训口中这样双管齐下,而是标准王晙式的“我今天看你就像要造反”的“刀兵相逼”。
别的不说,当年住在受降城里的仆固氏,就险些因为王晙想出兵打突厥,而举族被他未雨绸缪地填进坑里。好在朝廷没有同意。
王训说他的安排“实乃下策”,王晙听完,顿时一脸高深莫测。
“一手威慑、一手利益?”他唇边仿佛有一个微笑,“说得好!——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微笑瞬间消失了,“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孝诚,”他忽然又转过头来看张敬忠。
张敬忠:“有事说事,不要大喘气。”
王晙:……
“……孝诚你拨出一部人马,就让你这名亲兵带领,让他自己去实践他的一手威慑、一手利益。我看他说得头头是道,想必做起事来,也一定不会推三阻四了!”王晙说。
张敬忠觉得王晙实在是小肚鸡肠,这就开始当面报复。
但是,王晙即便是蓄意报复,自己也不能当玩笑看待,而他奉旨巡边,确实有对此事的处置之权。
只不过,要借他的人,他确实可以阻挡一二,但是,真的有这个必要么?若是阻拦了王晙的这一提议,他是不是就要旧事重提,逼他带人去把吐谷浑迁到河西内部来,又或者是赶到隔壁王君毚那里去了?
这老爆竹!还是这么不省心!
张敬忠为难地皱起了眉头,他看见王训的脸色,在王晙说出这个命令的时候明显一变,但随即又重新鉴定了起来。
在心里点了点头,张敬忠做出了决定。
等到王训带着张敬忠给他挑选的人马,以及节度判官解光庭开出凉州城西门,向沙州行去的时候。王晙还在凉州城内,坐在上首接受张敬忠为他举办的接风洗尘的宴席。
简单地祝过几轮酒,张敬忠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过来和他说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还真想对付他一个少年郎不成?说起来,当年的事不算是你的错,虽然军中传得难听了一点,你又何必认了这个名头呢?”
王晙放下酒杯,“不是这么回事,我哪里有刻意针对他?”
张敬忠:“呵呵,没有针对。吐谷浑这么大一个部落,给他们找好处哪里是这么好找的?又要注意分寸,不能让他们以为大唐是刻意讨好他们,对他们予取予求了。““这种事,别说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朗将,就算是年老的循吏去主持,也难免要思量再三。你一力主张立刻内迁,不也是不想亲自去做这些慢功夫么?”
王晙喝了点酒,行事便有些不羁,“张孝诚,你老母鸡护雏呢!”
“他在你帐下足足一年有余,你还真把人当亲兵用了!我一眼就看出来,那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他敢说那种话,我就敢让他自己去干!要不然,我听他废话那么些作甚!”
王晙巡边的队伍在凉州城修整了几日,很快也来到了沙州城里。
第144章 通信
李馥收到了一封分量不轻的信。
王训在信里说, 他已经进驻吐谷浑部落, 正在和节度使府的官吏,以及“自发”帮忙的商人一道,帮当地新近归附的人民群众搞生产、抓建设,争取将他们尽快融入到大唐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来。
同时, 他还在信里提到李馥之前说过的军制改革。
‘废除府兵势在必行, 但是不能让关中空虚而节镇坐大。’
——这就是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府兵,就是大唐赖以立国的半农半兵集团, 他们并非职业军人,而是平时为农、定时训练、轮戍,只有收到军帖征召, 才会进入军中服役的军人。
不过,因为府兵是由规定亩数的免税田,而这些田地逐渐分不出来,且当府兵需要在打仗的时候自备马匹武器, 被登记在折冲府名册上的府兵们纷纷逃亡。没有逃亡的, 也大都被摁在边关重地, 明明过了他们的戍卫期也不能被放还家中, 几乎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职业军人。
所以,这次的军制改革, 就是朝廷彻底下令废除了府兵制度, 改为募兵制,也就是专门养一批不干别的,只需要负责打仗的职业军人。
从现在一直延续到后世的兵农之分, 实则由此而始。
李馥若有所思,如果王训说的不错,改府兵为募兵是势在必行,这件事本身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因为这次的改革,而将大量军队集中在边境几大节度使手中,而关中腹地却因此空虚,这才是后来安史之乱,能闹得她爹不得不卷包袱跑路的主要原因。
既然如此,李馥便能够推断出,如果要防止类似的事情发生,那么关键就在于遏制节度使的权力,以及确保关中随时有足够的精兵强将。
如何遏制节度使的权力,这个暂时不考虑,而至于如何保证关中随时有精兵强将嘛……
李馥想到她收到王训这封信,不过是在他写好之后的七天之内——这还是王训嘱咐过并非急务,让送信的黑水随货物走的速度,于是李馥立刻便意识到,现在关内和河西之间的交通,已经到了多么便利的地步。
算起来,河西是最先建设轨道的一批,掐指一算也有六七年了,而随着她爹的野心,北方四镇,陇右、河西、朔方、河东,又是最早铺开全面基础建设的地方。
按照这样的投入力度,再过几年,整个由水泥公路配合轨道的交通网络便会在关中和北方四镇之间彻底成形,并迟早向更远处的河北扩展开去。虽然,和后世的公路网相比,这只是个十分粗疏的框架,但是在如今这个年代,用来联络中央和地方,或是将某处节镇的大军,快速运往另一处,都可以达到前人难以想象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