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运兵、运粮。
李馥伸手在案几上敲了敲,忍不住为心中数以万计大军沿着公路行进的画面感到心潮澎湃。
并由衷地希望这一画面,除了在大军出门拉练或是换防之外,不要真的成为现实。
李馥看完正事,又将视线投向王训来信的第二部分上。
她方才已经粗看过一遍,在她看来,王训在纸上洋洋洒洒,满篇都是王晙又如何如何,王晙派来的人又如何如何,实在是充满了对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怨念之情。
没想到,王十六还有这么憋不住想吐槽的一天。
王十六在信里,大概描述了一番他是怎么被王晙阴了,不得不接下安置吐谷浑这个苦差事的经过——这部分的笔调还算克制。
可是接下来,王训就忍不住用大段大段的记录,讲述了他在吐谷浑部落里辛勤工作的日常,以及王晙这个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是怎么有事没事就来破坏他的劳动成果的。
比如,当他刚联络好收购羊毛和石膏矿的生意,许诺吐谷浑的牧民们好好干活、天天挣钱,共同建设美好明天的时候,那边,王晙大佬就跑来恐吓这些“淳朴牧民”。
他带着人带着刀,用一脸“我来看看你们今天是不是想造反”的表情,以及当年恐吓得突厥毗伽可汗险些卷包袱跑路的气势,在吐谷浑人自己建立的新安置点附近一转。
于是,吐谷浑人又被吓唬得瑟瑟发抖,王训就算是白干了,还得顶着压力和王晙据理力争。之后他就得从头开始,再来一遍“打消疑虑、大唐不会抛弃你们,我们共同建设美好明天”,来说服他们好好放牧、好好挖矿。
顺便一说,就这两样特产,还是王晙在附近转悠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发现能卖出点价钱,让商盟不要太亏的。
羊毛好歹能擀毡、织地毯,石膏好歹能做建筑材料。
李馥看到这里,才想起来她的棉花轧棉、纺纱、织布一系列工具都开发得差不多了,就是现在的棉花质量不怎么样,丝特别短、棉籽特别多,所以还在艰难地被李嗣升以及蓝翔的农科技术员们改良品种中。反而是羊毛和棉花在纺纱这一步还是有相近之处,想必改造一番,就可以提前派上用场、直接拉出毛线来了!
不不不,不要擀毡,擀毡太糙了,织地毯也太精细了,还是给他们发几架改造版纺纱机,开始捻毛线、织毛衣吧!
李馥计划停当,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副套马的汉子们用他们的大手捏着毛衣针、架着老花镜,认认真真、小心翼翼——集体织毛衣的美丽景象。
李馥:……
不,只是捻毛线而已,这种事并不会发生。
李馥赶紧把这副充满哲学气息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王训这封信的后来也写,他也明白王晙的用意,对方不过是怕吐谷浑的人们觉得大唐给他们钱又给他们地,实在是软弱好欺。所以要将怨怼归于自己,而让王训以及一部分河西兵领受吐谷浑人的感激。
虽然,以大唐在西域这一带的名声,王训不觉得吐谷浑人会有这种误解,不过王晙王相公不惜自贬声名、亲自上阵,王训也只好努力配合,将效果最大化。就算王晙不这么干,王训也要找机会让吐谷浑人直接面对大唐军人的武威,打消他们未必有的反复之念。
王晙的作法,其实是故意配合了王训的行动,让他在吐谷浑人面前,表现出对抗上司,为他们争取辩解的一面。这样一来,王训便更能得到吐谷浑人的认可,让他们知道节度使府里也有他们的“自己人”,从而对大唐更加诚心归附。即便在万一之时,他们也会尝试联络王训发声,而不是立刻就走了极端,叛回吐蕃去了。
这些事,王晙当然不会对王训直说,这次配合几乎全凭这一老一少两人之间的默契。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王训绝没有误会王晙的意图,他在信里吐槽的也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倜傥英武、又倔强固执的老头不知变通的手段——
‘若是让我来,我就直接带他们去看热气球了!’
“哈哈哈,王十六可算是被逼狠了!”李馥笑出声,不过转瞬她就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向往,能亲眼看一看在黄土和风沙之中,奔波忙碌的王训,以及大唐在那里的雄关要塞、西域风光了。
啊!单方面谈恋爱的不知道第多少天,想去大西北旅游!
李馥感叹一句,便听见当当当的声音传来——是万安观里的座钟报时的声音。
中午十二点整,这是李馥强逼着老梁将每个时辰再一分为二之后的二代座钟,已经和她习惯的座钟很相近了。不过,因为现在的座钟需要严格精密的手工制作,为了耐用还要用到不少钢,所以从如今座钟的产量和成本来看,都是当之无愧的奢侈品。
李馥将方才看完的信收好,又笑着写了一份暗文的小纸条,写完,她揉了揉脸上未散去的笑意,她走出了看信的后殿。
“唉,都说了啊公主,还在元懿皇后的孝期,不好总是傻笑的啦。”
傻孢子扣儿又正撞在李馥面前。
“去去去,宫里没事了么你闲成这样?眼看又是年底,观里的事可多了,你没事就去姑姑哪儿帮忙!”李馥挥着手赶人,让蓝翔改造纺织机,以便捻毛线、织毛衣的消息写好了,她正要去后院放一只鸽子和黑水联系。
不过扣儿还真有事找她,她直接跟着李馥来到了后院一角的鸽舍,“是这样的,公主啊,婢子听说,今年上元,宫里人可能要一起去宫外观灯!这个热闹可是往年没有过的!婢子一听说,就赶紧跑来告诉公主了!”
李馥已经开始“咕咕咕”地招呼她的小白小灰们(对,就是这么没创意,李小三的海德薇都被她枪毙了——开玩笑!海德薇壮烈了啊!),这时候听见扣儿跟来是要说这么一件事,倒是确实有些意外。
“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提议?往年不都是在宫里过过算了?也就是阿耶会在前朝开宴,宴请群臣而已。”李馥问。
“啊,说起来,这件事其实是惠妃娘娘的提议啦。不过根据婢子收集的信息分析,她这么做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宫里人受元懿皇后恩德太久,大多感念旧主,所以她既想给宫里人施恩,也想显示,自己能办到曾经的殿下办不到的事情吧。”扣儿说。
李馥听扣儿的语气有些低沉,知道她这是说到王皇后心中感念,不再有开玩笑的心情。而扣儿,也不过是宫里无数和王皇后接触不多的宫女之一,李馥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武惠妃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算起来,过几天就是宫里的除服礼了,公除之后,宫里便也不能再公开祭奠殿下。惠妃会选正月年节的时候树立她自己的权威,其实也不太奇怪。”李馥心平气和地说起这些,倒是扣儿被她说出了些不服之意。
李馥将小纸条塞进竹筒里,又熟练地将竹筒系在小灰的脚爪上,她做这些事并不避着扣儿,左右在她离宫的时候,宫里和宫外联络的鸽子,其实早就是扣儿收发照顾的。
“更新换代而已,没什么好心气不平的。”李馥让小灰喝了两口水,目送它呼啦啦展翅飞走,之后,她方才扭过头来看扣儿:“她要的东西和我们、和殿下都不一样,我们在意她干嘛?”
“想想看,组织活动多累呀!事前辛苦,到时候还不能放开玩,难得惠妃愿意费劲巴拉干活,那我们还不趁此机会,放开来认真玩啊!”
李馥这么一说,扣儿就忽然觉得这事没这么堵得慌了,反而有点……呃,惠妃娘娘绞尽脑汁、劳心劳力,为大家伙儿辛勤服务、只为博得他们一声赞赏的意思?
咦,好像自己的地位一下子就重要起来了!是惠妃娘娘也要讨好的人了!
扣儿得意地挺起了小胸脯。
宫里的除服礼之后,转眼就是冬至佳节,想到再过不久的开元十三年正旦,李隆基把出门巡边一年多的王晙叫回来过年。
王晙还在河西,他接到圣旨,除了带上了自己的亲兵之外,顺手就出了沙州城,勒令王训和他一道回京,说是王训抚慰吐谷浑诸部这么大一件事,应该回京和圣人好好述职。
等王训坐上了王晙马车的前辕,和经验老到的车夫一道,老老实实替这位王相公赶车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开始安置吐谷浑的时候就没想过今年能回京,可是现在,他却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第145章 武阶之战
夜雨绵绵, 行路进入关中之后,王训很快感受到了气候的变化。
中山郡公王晙入京的车马随从,正在官道边的驿站内休息。
和往日一样, 王训先在和朔方兵们合住的屋子里安置好自己的东西,接着便松开幞头、解下身上的皮甲,正准备保养清理的时候, 王晙却亲自来找了他。
“时间尚早, 过来陪老夫下两盘棋。”他招呼王训往他的屋子里去。
王晙的屋子是驿站里最好的一间,但是这里原本不过是个小驿, 也就是因为天气不好,也并不急着赶路, 这才提前在这里休息了下来。
王训跟着王晙来到了对方的房间,里头除了更大更干净, 其余和他们普通亲兵(回京这一路上,王晙才是真的拿他当了亲兵用)合住的屋子,也没什么区别。
“会下棋吧?”王晙问。
王训点点头, 这时候的围棋国手,出名之后都会被请到翰林院供奉, 也就是棋院里的棋待诏。王训上过他们给皇子开设的围棋课, 良师是不缺的。再加上, 他性格原本就偏向不动声色地布局, 虽然没有在这上头花费太多的精力,对如今的定式并不熟,但他的棋力并不算弱。
简陋的客舍里, 已经摆上了一个榧木的棋盘,凉州出产的玉石棋子满满地放在两个漆制的棋罐里。王晙已经在棋盘一边坐下,王训接到他的眼神,也在行礼之后端坐在棋盘的另一面。
“啪嗒”、“啪嗒”,清脆的落子声依次响起,王晙下棋仿佛不假思索,而王训也并没有长考的意思。
经过这几个月的默契“配合”,以及这段时间在路上或多或少的交流,两人之间,初见面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消散了很多。
——但并没有完全消失。他们中间横亘着一个问题,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棋盘一角,出现了一个劫争,王训看了一眼,将手中的黑子落向了别处。
王晙没有消劫,而是跟着王训的应手,在一旁飞了一手,“临机决断、战场争胜,其要在于果毅。主将心志不坚、反复犹豫,若是敌强我弱,则必有丧师亡命之厄;若是形势大好,则易堕入敌人陷阱之中,胜负之势转眼翻覆。”
王训落子的手停住了,他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罐,双手放在正坐在坐枰上的膝盖上,挺直了本已十分端正的脊背,对王晙说:“相公教训的是。但是,这就是当年武阶一战,薛昭定公和相公不去救援我父的原因吗?”
当年一战的主帅薛讷已于三年前去世,谥号昭定。
王晙看似只是泛泛而谈,教育后辈,但是王训并不这么认为,即便两人之间有些默契,他也不觉得,对方会无缘无故,开口点拨自己何为为将之要了。
不过王训如此直接点明,恐怕也是王晙没有想到的。
见王训并不落子,王晙将手中的白子在棋盘边缘磕了磕,也顺手投进了白子的棋罐里,“没必要和你绕圈子,你听说了什么,老夫大致也能猜到,但可惜,当年一战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那时,老夫还是太仆少卿,手底下带着一群养马的牧监、牧丞,从西往东截住了吐蕃人;薛公才是主帅,他领着陇右河西的精兵,从东往西把吐蕃人往洮河赶,王丰安就是薛公大军的先锋。”
“老夫用了些虚张声势的计策,让吐蕃人以为前后都是唐军的主力,于是当场大溃。丰安军身为前锋,孤军追击,抢先追上吐蕃大军,在长城堡将吐蕃后队重创。这样一来,吐蕃大部队被赶到洮河,自觉再无幸理,于是便回身背水一战,而当时,丰安军方才经历一场大战,力有不逮,便被吐蕃趁势突破,成了一场覆军杀将的大败。”
“而后,老夫和薛公方才赶到,唐军主力将吐蕃人彻底围住,这时候,他们就算还有背水一战的决心,也没有能力突出重围。这就是当年的大捷。”
王晙说完这些,便看见王训双手握拳,面色铁青,想必,他知道的战况和这番话里的描述并无太多不同。只不过,在悠悠众人的口中,不是王海宾孤军追击,和后队脱节,而是他王晙,和薛讷,嫉贤妒能、按兵不动,这才使得立下大功的丰安军兵败身死。
以他如今的权势,和一直以来的名声,愿意相信这种说法的人总是很多,王晙并不想去一一辩解。不过,对面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总还值得他亲口解释。
“身为先锋,王丰安当年没做错太多。”王晙虽说在解释,说话却依然不太好听,“他们虽然和友军脱节,但是当时的情势如此,若非他们勇毅果行,吐蕃人便会得到喘息的机会。”
见王训面有不解,王晙便解释道:“你想必也知道,大军溃退起来,人数众多便不是优势,而是导致混乱的劣势。这时候,往往一支旗帜严明的小队就能追得几万人四散奔逃、自相践踏。但是若是等他们喘口气,整顿起来,劣势便又成了优势,形势便可能陡然倒转。故而,这时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有这个机会。”
“王丰安奉命追击,薛公和老夫借机在后方会和整顿。之前在武阶一战,我军俘虏了众多吐蕃人,缴获了数万匹他们进犯大唐之后劫掠的战马、牛羊,若是不加整顿,我们的行军速度还会更慢,即便赶到,也谈不上有什么战斗力。”
“支援不能及时跟上,那么王丰安就更加需要一路紧追,否则他们的处境便十分危险。不过事后再看,他应该在长城堡下停下来的,到了那个时候,吐蕃人已经临近洮水,已然自蹈死地,就算暂时给他们收拢队伍的机会,等到大军前来,他们依然不会有任何机会。”
王晙说完这些,便看见王训还是眉头紧皱,没有说话的意思。
不过,他自觉事情已经交代清楚,便自己拈起棋子来,一黑一白,他接着王训方才的棋路下下去,“薛公和王丰安,难道他们看不到孤军追击的危险吗?不,当然不是,不过他们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而王丰安也贯彻到底,没有给吐蕃人翻盘的机会。”
“试想,若是你父当初在追击的路上迟疑,或是薛公在后方犹豫反复,在派兵增援和全力整顿之间犹豫不决,那么,那次大捷的结果很可能就会不一样。在老夫看来,这里并没有众将嫉妒王丰安的军功,所以故意不救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