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处的这间密室只有两个出入口,一个是通过一道夹墙,直通前院正殿的配殿,前段时间和卢齐物接头,就是和他在那里见的面;而还有一处,就是直接从紧邻着密室的实验室出去,出去之后就是后院,原本李馥就打算穿过后院之后翻墙溜走!
“他们虽然不是特意守在这里的,但是他们也不会走远,可能是要备着圣人过来查看的……”骆升紧张地直搓手。
李馥也有相似的判断,她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们已经收拾好、随时可以跑路的密室内,她看到自己准备带走的包裹里还有一身道袍——就是用来吓唬惠妃娘娘的那一套。
李馥认命地叹了一声,“唉……好吧,咱们不走了,等我换身行头,这里还剩下一小节药香,一会咱们从夹墙那头出去……”
皇帝驾临万安观。
跟随皇帝前来万安观的并没有几个人,其实李隆基私底下不太喜欢大摆排场,尤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更是不愿意让太多人跟着。之前李馥还想过,皇帝身边的重重护卫是很难绕开的,但实际上,还有一种很简单的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就是皇帝自己不带人。
李隆基刚到万安观,刚给正殿的三清像上过香,就看见留守这里的那名内侍面上有些奇怪的激动,被他派来这里的人手虽然说不上多么精干,毕竟只是洒扫守备之类的寻常活计,但是人选他当时也是有印象的,特意挑了沉稳的人。
李隆基心中不愉,而高力士已经抢先一步,将那名总管叫到一边盘问起来,李隆基看到这一幕,便不再关心那边的事,而是准备让别人出去,他在正殿里自己冥想一番。
不过,令他吃惊的是,他竟然听见了高力士抑制不住的惊呼声。
“什么?此事当真?”
李隆基这下知道,肯定有事发生了。
很快,他便从高力士那里得到了事情的经过,“……说是有个小宫女听见了,和她一道的,还有两位内侍。在圣人来之前,他们恰好正在找寻更多的证据……”
万安可能显圣?就在这两日?就在这万安观里!?
李隆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而一向谨慎的高力士,都忍不住有些激动地在他耳边说:“莫非,这就是天意……?”
对!就是天意!朕今日忽然想到要来万安观,当然便是天意!这必然是万安上次托梦之后还不放心,还在人间逗留,并未直接回到天上去!
高力士确实也有些失态了,他没等圣人回应,依然在喃喃道:“据说是在后院那里听见的,老奴觉得,可以这就让人去摆一个祭坛,再准备好香花供果,诚心焚香祝祷,想必就能够得到灵应……”
李隆基一把抓住了高力士的手臂,“不必了,将军。”他比高力士镇定得多,不过心里的激动半点不少,“如果万安愿意见朕,那么朕已经来了,她自然会出来的。就在这里吧,就在正殿这里!朕就在这里等一等。”
高力士这才仿佛恍然大悟,他连连应诺,并且自己替皇帝补完了没说完的话:“对对对,老奴这就让人清场!既然已经露出迹象,公主一定是想见圣人的。只不过是人多眼杂,公主才不愿意在众人面前现身,只是通过冥冥之中一点灵机牵引,让圣人来到这里。”
“可想而知,公主的意思其实也是,让圣人在老君像前和她见面!”
李隆基笃定地点头,身为天子,他确实有自己能够心想事成的自信。
高力士一脸郑重地去了,高力士办事,所有人放心。很快,不管是万安观里的人,还是皇帝带来的人,都远远地撤出了这间正殿之外,就连两侧的配殿,都在大概的检查过后就将人撤了出去。暮色四合,李隆基独自站在万安观的正殿里。
他抬头看去,上首的老君像和老君座下的坤道塑像都是由第一等的能工巧匠雕琢而成,为了和真正的仙人接近,造像的时候不仅参考了宫里给万安画的画像,还参考了皇帝手里那副宝贝一样的万仙图。
天地俱静,李隆基向几尊道尊上了香,自己则在造像底下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他今日不过是兴之所至,原本没打算过来做什么,如今却有所期待。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心神沉浸下来,顿时觉得天地之间不过一人,近来十分紧绷的情绪,也渐渐有些放松。
在他坐了不知多久的时候,他听见一些响动。
动静是从一侧的配殿中传来的。
李隆基没有回头,他听见一个轻柔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
殿中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李隆基盯着三清像前几盏明灯、不远处,大殿角落里的几支灯烛,还在散发着暖融融的光线。
淡墨一般的影子落在他的脚边,那是一个朦胧而修长的身影。
“万安,你来了。”李隆基转过身去,在看见那个身影的同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热。
第169章 亲情
李馥忽然意识到, 她爹已经快五十岁了。
她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但是直到再次亲眼看见她, 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阿耶老了。
他的身姿依然挺拔,他的精神也很不错, 他的双目炯炯有神, 其中隐含的威势和城府,即便此时已经收敛许多, 也比李馥记忆中的又更加深沉。但是他的鬓边已经花白, 而额头眼尾,也长出了细密的皱纹。
暖黄色的光线一晃, 李馥仿佛在她爹的太阳穴附近, 看见了两块老年斑。
她眨了眨眼,将自己怀里抱着的木盒递给她爹,自己同样找了个蒲团坐了下来。
“喏,阿耶你当年写的保证书。”她说。
皇帝原本一脸郑重地接过她递来的木盒, 此时闻言, 脸上不免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
李馥伸手指了指三清殿头顶的牌匾,“写好之后一直被我挂在那后头,不过后来我带走了。我猜到, 大概有需要阿耶再看看自己写的这些东西的一天。”
李隆基打开盒子,里头是一个卷轴,他展开卷轴,果然看见了熟悉的笔迹。
他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他当年在五弟的妻弟, 内直郎韦宾妄议休咎一案时,和万安谈话后,在她赖皮一般的建议下写的手书。他早就不记得写了些什么,现在打开来一看,开头就是一句《尚书》中的话。
“终始慎厥与,唯明明后。”
换句李馥听得懂的人话来说,就是从始至终都要谨慎做出处置,这样就是明君了。
李隆基将自己十年前写下的东西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看着自然而然在他对面坐下的李馥,忽然觉得这一幕特别不真实。
这封手书,与其说是他当年写给万安的,不如说是他当年写给自己看的,只是交给了万安保管而已。
而这其中的很多“条款”,他看到也就想起了,当年万安是怎么一条条提出来,让自己写下的。
“阿耶你说,天家有亲情吗?”李馥看见她爹抬起头来,脱口而出便是这一句。
她想过很多,再见到她爹的时候要说什么,甚至连怎么按照套路吓唬她爹,要好好励精图治,不要瞎搞的说法都想了一套一套的。不管是从朝政的角度,还是从皇帝个人的志向的角度,她对眼前的局面都有很多想说。但是真正见到正在老去的阿耶的时候,她忽然就什么都忘记了。
她自然而然地坐在这里,也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就像是她从未离开,也像是并不是一个从“天上”回来的“天人”,就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宫里的公主、皇帝最偏心的女儿、会和皇帝说些大逆不道的真心话的七娘子一样。
但是话一出口,李馥便觉得,这才是她对她爹最想说的一句话。所以她便又重复了一遍,“阿耶你说,天家有亲情吗?”
这时候,李隆基已经想起了当年自己写下这封“保证书”时的心情,那时候他也很恼火,也很愤怒,因为内直郎韦宾悄悄向自己身边人打听自己的身体状况的举动,无疑将他和薛王之间的关系放在了一个极为微妙的处境。
自己虽然当机立断,将韦宾杖杀当场,后续自然也打算再安抚五弟一番,虽然之后兄弟之间,可能不会再有亲亲睦睦的景象,但至少也能保证一个善始善终……
但那时候,万安找到自己,对自己说,这样的帝王心术,只会将身边的人推得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皇帝便会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自然也是不甘心于此,不相信自己就注定走上从前皇家,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残杀算计的老路,于是才主动做出改变。
那之后,他们几兄弟之间,确实是既没有生疏,但是又严守界限,这也是他非常自得的一点——谁说天家无亲情?谁说天家不重手足?
他李隆基,就做得到!
所以,“天家当然有亲情,”天子说,“不说你我父女之间,就说你的几位叔父伯父,和朕之间,就是难得的亲密无间,不是外人能够理解的。”
“嗯,”李馥点头笑了笑,“确实如此,阿耶对我们姐妹总是很好的,我们对阿耶也是真心孺慕,即便是甚少得到阿耶直接关爱的姐妹也是如此。”
“只不过,阿耶若是问一问太子二哥,他的答案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李馥心平气和地,说到了这次谈话的重点。
“……万安你要留他一命,我已经听惠妃说了。”皇帝敏锐地抓住了李馥的重点,他直接跳过了委婉的步骤。
也许是因为李馥目前的身份,也许是因为李馥这个人,他难得不加掩饰地说:“即便那个逆子做出如此无君无父的事,又已经害得他十八弟大伤元气,我杀他一万次也不算什么。但他终究姓李,我也不想大开杀戒,让朝廷又回到天后那时的腥风血雨中去。”
李隆基谈起二儿子的口气,已经像是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李馥听到她爹说起太子的“罪行”,脸色不由有几分古怪。
诚然,她现在在她爹面前,应该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人,她如果现在说两句意有所指的实话,说不定还能让太子不仅仅只是逃脱死罪而已。
可惜李馥手里并没有证据,也不知道皇帝到底看到了什么证据,她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几乎都是全凭推测,或是不能拿到明面上的消息,也就是武惠妃见到她之后表现不堪,也算是一个间接的证据。
而另一边,阿耶即便已经饶恕了二哥的死罪,但是他已经不当二哥是亲儿子了。
李馥的沉默有些久,她爹也敏锐地察觉了什么,“万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她爹问。
李馥叹了口气,“那我可就说了,”她看了一眼盘腿坐在对面的皇帝,觉得这个场面真是说不出的怪异,“……阿耶有没有想过,惠妃娘娘的心病,是从何而来呢?”
李隆基万万没有料到她会这样一个反问,他瞠目结舌了一会,好似已经明白了万安的暗示,但又因为心底并不愿意相信,而自己阻止了自己继续想下去。
“我必须说,十八弟的身体状况,真要说起来,从头到尾,就和太子二哥没多大关系。”
话已经说到这里,有什么影响就是李馥也不敢保证的了。知道自己必须找机会赶紧溜,李馥的手在袖中一动,一个圆滚滚的熏香球里,淡淡的烟雾渐渐散发了出来。
“对了,”看见她爹的眼神已经有些迷茫,李馥在袅袅青烟中说:“在事发之后,阿耶是不是还没有见过太子二哥他们?我劝阿耶去见他们一面吧,特别是,如果阿耶改主意了的话……”
李隆基方才还陷在极度的震惊之中,他随即又忽然感到自己的头脑昏沉,眼皮也有些睁不开,他看见眼前的身影重新站了起来,身周也仿佛缭绕着袅袅云气,他猜到,这是对方即将离开的征兆。
“等等……”他艰难地说,“万安你等等,你今后,还会不会……再下界来?”
那个身影停滞了一下,但又点了点头——或者说,应该点了点头,李隆基朦胧的视野已经不能肯定这一点,“也许今后还会和阿耶见面的吧,”那个声音说,“不过,不会回万安观了,阿耶也不要在这里建什么东西啦!”
听完这句话,李隆基便感到自己已经坐在原地,沉沉睡去。
李馥放
倒皇帝之后,在找机会跑出皇宫的过程中再无任何变化,她在宫外关注这件事的后续,果然,很快就得到了皇帝去见了已被关押多日的太子的消息。
太子李瑛,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在被皇帝关押起来之前,他只是个面色沉肃、行事谨慎的年轻人。但是自从被关在兴庆宫中这间特制的石塔中之后,他却因为思虑过重,在李隆基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长出了半头的白发。
皇帝和太子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李隆基回宫之后,却是立刻去见了正在卧床静养的武惠妃。
“太子毫无悔意、死不认罪,朕要赐他自尽。”皇帝将这句话说得平平常常,但又像是正在压抑着巨大的怒火。
若非没有力气,武惠妃几乎立刻就要从卧榻上直起身子来,“陛下三思!”她伸手拽住了皇帝的袖子,“父子相残,实非吉兆!三郎忘记那一位的警告了么!”
皇帝看着自己的爱妃,他能够看出来,她现在的反应毫不作伪,确实是用尽全身力气在阻止自己做出这一决定。
但是,“他将小十八害成那样,还有什么脸面谈父子亲情。”他说,“阿婉不必说了,朕方才已经下旨了,说不定那个逆子自尽的消息,马上就会送上来。”
皇帝越发平静,而武惠妃却顿时尖叫一声,“啊!!!”这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武惠妃仿佛从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看见了什么殊为恐怖的东西,“三郎可要害死我了!”她又喊。
“阿婉看见什么了?为何朕赐死逆子,就是害死阿婉?”
这个消息给武惠妃带来的打击,像是前所未有地大,她砰地一声坐了起来,又飞速地用锦被裹住自己在卧榻的一头缩成一团,她一手死死拽着皇帝的袖子,一手颤抖地指着榻尾的地方,“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原来他们已经来了!来找我……”
皇帝的平静终于撑不下去,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