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馆是向所有人开放的读书之地,因为这里的书籍全部采用了新式的蝴蝶装,一本本书册竖着立在或新或旧的书架上,一列列书脊上的书名一目了然。
杜钦若闻着书页和松木的清香,看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排列,发自心底地觉得,只要亲眼见过书馆中的布置,任何一个有余力的读书人都应当知道,什么才是理想中书房的模样。
东馆中除了几排还并不十分满当的书架,就是一张张宽阔的长桌,这些笨头笨脑的胡桌胡椅,使书馆中平添了几分朴实的氛围。书桌边的人大都是贫寒打扮的年轻学子,但也有面色愁苦的中年人,他们在这些粗笨的桌椅上坐着才更加自在。
在此之前,他们也许因为种种原因而接触不到这些足够丰富但也十分基础的书籍,但在书馆开门之后,他们的日常就改变了,杜钦若已经认得其中的几张面孔,他知道,他们只要一有时间,就一定会来到书馆读书。
如果他们还有点闲钱,也可以在书馆内以一个十分便宜的价格,得到笔墨和纸张的供应,从而将值得抄录的部分带回去时时诵读。
此时书桌边的人数不多,杜钦若见此,便起身走到另一侧的工作台那里,加入了另一位同僚熟练的改订蝴蝶装的工作中。
比起清闲的整理书籍、注意前来读书的人不要损坏图书(几乎没有必要,来这里读书的人对书籍的态度几乎是诚惶诚恐的)或是为他们解答问题(真的都可以看吗?)、提供抄书的笔墨纸砚,杜钦若更喜欢这边动手的工作。说起来,现在书馆更加繁忙、也更加重要的业务,其实还是对从京中各处源源不断送来的旧式卷轴的改造工作。
因为这一项工作需要认字,所以大多还是交给他们这些识字的馆员进行。
杜钦若早经过了相关训练,此时应付起这些并不是珍本的书籍已经得心应手。只见他飞快地按纸张接缝将卷轴一段段分开,又查验过每张纸的完整情况,将它们小心地叠好、排列、对齐、压紧。之后,他从书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制式封面,比对过大小之后,又做出恰当的折痕,之后便可以仔细地将书页一页页黏在封面内侧的中心附近。
粘好的书册需要放在镇石之下压紧,待晾干压平之后,才会进入下一步裁边和写书名书脊的流程。
杜钦若平稳地完成了半日的工作,他意外在改订的书籍里看见一本算学笔记,因为有部分图例的缘故,他在仔细研究之后认为,这本笔记就是写书人的原本,而非倒过几次手的抄本。他记下这本笔记的信息和送来的主人(姓王,住在丰安坊,估计不是富贵人家),打定主意要在原主取书时和对方见上一面,觉得烦恼自己已久的问题也许就能出现突破的曙光。并且如果可能,他还想说服对方将这本笔记送交书馆制版……
几位博士如果看到,说不定会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
除此之外,杜钦若的工作没有其余的插曲。
金乌西沉,书馆闭馆的时间就要到了,杜钦若直起身来,和同僚一道为今日的工作收尾,他们之间分工合作、配合默契,很快就整理好了工作台附近的杂物。另一边负责整理登记书籍的同僚同样结束了自己的任务,而还在书馆中的读书人虽然不舍,也极有规矩地向馆员们告别,并熟练地帮助他们将自己方才的书籍送归原位。
杜钦若除下手臂上的袖标,和同僚们说笑几句,西馆那边的人也来了,说着今日售卖《马球消息》的盛况,正在此时,一阵浑朴的钟声响起,像是敲响在每个人的心上。
“钟楼?可是宵禁的时间明明还?”
杜钦若听见不知谁问道。
不,这不是宵禁的钟声,这钟声是从皇城——不,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是宫里的钟声,”有人说出了杜钦若心里的想法,“是、上皇、上皇驾崩了!”
杜钦若心头剧震,连忙冲出书馆,来到街上,望着西北方巍峨连绵的宫城。
在他身边,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神色怔愣的人,正向着同一个方向,举头张望。
……
李馥身穿一身孝服,神色呆怔地立在一片香烟缭绕的经幢之中。
她身前是同样披麻戴孝的皇后、宫妃、外命妇以及她的姊姊们,在她身后是她的妹妹,而在大殿的另一侧,则是皇帝、太子、宋王伯父等几位亲王,她的哥哥弟弟、就连不足半岁的九弟也被乳母抱了出来,以及文武百官、宗亲国亲……
如今已经是阿翁过世后的第三日,李馥已经从悲伤中醒来,哭灵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地响,如云的僧道在后殿摆起了盛大的法会,但她知道这些都没有用。
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阿翁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候她正拿了一份《马球消息》给他读,阿翁听见李馥说下回该让马球消息上刊登一些菜谱,让更多人知道怎么多快好省地做饭,便笑着说她“看上去总是在做些胡闹的事,但阿翁却觉得,馥儿心里比谁都看得远呢。”
也许吧,她看得到不知多少年后的变乱,却永远不知道身边人离她而去的时间。
李馥打定了一个主意。
她要和她爹好好谈一谈。
第28章 万安
实际上, 李馥一直没能找到和她爹单独谈话的机会。
因为皇帝实在是太忙了。
上皇升遐之后, 太常寺上奏太庙七室已满, 在将上皇的神主迎进太庙之前,必须先将太庙中的其他神主迁往别庙。太常寺对此的意见是, 将中宗皇帝的神主迁移出来。同时还向皇帝请示,应该迁昭成皇后(皇帝的生母)还是肃明皇后(上皇的正妻)祔上皇之室。
这件事还未有定论,北面突厥内乱平息的消息也正好传来。六月间,在突厥老可汗默啜被杀之后,他的儿子和弟弟之间发生了一场厮杀, 将突厥诸部的形势搅得血雨腥风。
此时争斗尘埃落定, 默啜的弟弟,原本的左贤王默棘连继承了汗位。而在这场突厥内乱之中, 原本依附突厥的契丹、奚、拔曳固等部落纷纷投唐, 但眼下内乱既已经平息, 这些部落未必还会愿意做大唐的属臣, 这些问题都需要李隆基尽快判断解决。
李馥原本不打算在这种时候去打扰她爹, 她每日跟随后宫众人哭灵、行礼、休息, 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在阿翁葬礼中应当完成的部分。直到阿翁过世的第六天,她爹带着一纸诏书, 主动找到了她。
诏书上, 是命她出家为上皇追福的旨意。
李馥看见她爹为她圈定的封号,为了出家,她竟成了姊妹中第一个有正式册封的公主。
“万安公主?七娘明白阿耶的意思了。”
是愿她万事平安,还是愿她为阿翁祈福万安呢?她觉得这两者都好, 都是她也愿意为关心的人追求的目标。
李隆基面露倦意,他欣慰地点了点头,不愿意就自己的决定多说什么。
李馥回想起自己在阿翁突然病倒时,也终究选择了抄经、选择了向虚无缥缈的神灵祈祷,她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她爹此时的心情。
“……对于头脑清醒的人来说,死亡不过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阿翁只是去了天上,七娘相信,阿翁会在天上继续看着我们的。”
“小七比阿耶想得明白啊……”李隆基叹了口气,僧道诵经的声音从后殿传来,他此时的自制力格外薄弱,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第一句话有些耳熟……对了,是你的那个故事啊。”李隆基蓦地顿住了,他看着安静得像是突然长大的七娘,他发觉,自己也许一直小看了女儿那些在梦中的经历。
“是啊,”李馥点点头,“在这件事上,七娘觉得哪里的人都没什么不同。”都不过是活人永远没法知道,而却迫切需要知道一个答案的故事罢了。
所以她不讨厌她爹下旨令她出家这件事,如果这就是她爹需要的答案,那么她也愿意这样安慰他。
更何况她原本就计划着出家。
李隆基却觉得很对不起她。
他很没形象地抹了把脸。
“小七出家之后,一切仪例如常,你的封邑还没有定下来,实封至少在八百户,其他用度仪仗都有有司议定。阿耶会在宫中为你辟出一处道观,其余都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虽然做出决定的是他,但他还是觉得这样的安排也没法弥补七娘受到的损失。出家之后也可以自在逍遥,想嫁人了就可以还俗,七娘能够梦中神游,七娘原本就有些道性,七娘和上皇的关系最亲近,如果祈福有用,那七娘就是最佳人选……这些理由是自己做出决定时的依据,但当他看见李馥清澈的双眼,和她全无意外反而有些意料之中的神情,却又止不住地开始怀疑自己。
七娘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吗?自己让她出家会不会让她感到被抛弃?她还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吗?
李隆基的眼神逐
渐深邃起来。
“既然阿耶有空,七娘也正好有事想和阿耶谈谈。”李馥用平静的声音打断了李隆基的思绪。
李馥和她爹谈了谈另一个世界的事。
她想主动做出一些改变,这就是她做的决定。
将心比心,李馥想过了,如果自己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结婚生子(呵呵,就是还没有对象),当她把自己活泼可爱的女儿(这么自夸是不是有些不要脸?)好不容易拉扯到五岁的时候(都可以准备进哪个小学了!),一直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女儿突然跑来对她说:妈!其实我是从未来来的,你知道吗?再过几十年外星人就要打过来了,地球差点就完蛋了!现在你必须听我的,才可以在未来拯救世界!
李馥自问,自己恐怕需要十分克制,才能不反手一巴掌把熊孩子拍墙上,然后当场把她最近看过的视频和故事书以及玩耍的小伙伴都盘问一遍。
所以事情当然不能这么办。
她看得出,她爹现在对她心存愧疚,同时还因为阿翁的离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比平时更加感性一些,她原本不应该趁人之危。
不过她怕错过这一次,下次再有和她爹深入交谈的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于是李馥不再犹豫、没有铺垫,而是直接用平静的语气,将她经历过的现代生活改头换面,说成是她在梦里见到的、在那个有着哈大郎他们生活的世界里,没有道术天赋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其实除了有年代和国家的区别之外,她说的都是实话。
李馥讲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她提到火车、汽车、电话、报纸、电视,又讲了洗衣机、空调、自来水、煤气灶以及超市,她想了想,又补充了博物馆和图书馆,终于觉得暂时这些就足够了。
这又是和哈大郎的故事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神奇之处却犹有过之。
李隆基听完,只觉得脑仁疼。
如果在极西之地,已经有这么一个地方:大部分人不必耕作,吃食却十分富足;出行的工具速度极快,远远超过马车和牛车,还是很多人能够负担的;衣物同样富足,不仅不必担心有人冻死,还发展出了很多不明所以的浪费行为;再来就是房屋,如果他没有理解错,小七的意思是,那里的房子都是由一种特殊的石材砌成,那种石材既坚固又可以便利地塑形,简直是专门为铺路修房而生的……
那他的大唐、他的子民每天过的都是什么生活?他自己又过的是什么生活?
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是在大食的西面吗?又或许是玄风之西,有王母之乡,那里早不是凡人居所?
至于其他匪夷所思的奇物,李隆基几乎已经熄灭了探究的心思,不过他还记得轨道的神奇,总算没有把七娘的这一番话,完全当做她的臆想。
以李隆基的见识和想象力,他能想到最夸张的事,就是将所有可耕之地尽数分给百姓,天下四方不再有隐田隐户和土地兼并,使耕者有其田,彻底恢复上古井田之治的景象。这样一来,也许能达到绝大多数人不必忧心挨饿的地步,但这离要想吃饱穿暖,还有很大的距离。
别的都不说,就说尚有水旱天灾,和蝗虫过境,即便没有大灾,也许只是一时疏忽,在需要灌溉的时候引水不足,就能毁了一年的收成。他年年往东都就食,堂堂天子尚且如此,哪里能不知道稼穑的艰辛?
他又哪里敢小看吃饱穿暖这件事?
如果说李隆基在第一次看见那本《见闻录》的时候,他只是相信了李馥能够梦中神游,对那个世界的印象,不过还停留在那些怪异而诡秘的生灵上;而等到轨道的便利变成实物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经有些觉悟,也许,那里的普通人并非依靠道术获得了便捷的生活,那些原本被自己忽视的种种细节,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他将那本《见闻录》秘不示人,自己偶尔翻翻,便觉得已经足够重视。
不过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发觉,七娘写下的,仅仅只是她见过的神奇世界中很小的一部分。
李隆基想起她做过的事。
有轨马车背后毫无疑问有她的启发,他在接到韦凑的奏疏的时候就猜到了这一点,虽然韦凑没提,不过他也能猜到七娘在这里耍的把戏;蝴蝶装和玉真的文集都有她的事,后来玉真和自己说书馆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多想,但现在听了七娘提到图书馆,哪里还能猜不到这里头的关联?
再加上方才听她说起的报纸,和她前段时间在翰林院和老五弄的那个飞书,岂不是一模一样?说起来,自己有时也会找来几份飞书看看,其他部分倒也罢了,只是其中对长安城近期事物的简报,让自己仿佛从中看到了另一个有别于奏疏中见到的长安,一个更生动、更有烟火气的、有黎民百姓每日生活在其中的长安。
原来,她已经在用梦中见到的东西改变这里了。
李隆基的眼神又是一变。
“阿耶觉得七娘说的,可是匪夷所思?但这都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他们也不是拥有神奇力量的剑侠,他们也是和我们唐人一样的人。”
“他们的过去也许还不如我们,不过七娘向阿耶保证,水泥会有的,热气球会有的,电话有点困难但是□□会有的;挖矿炼铁的方法能改进的,铠甲、刀剑,农具也能用铁器的日子迟早会有的;造这些东西需要更精准的测量和工具,以及更复杂的运算……这些都会一一解决的!”李馥停下来歇了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爹,“阿耶愿意相信七娘吗?”
李隆基不想问七娘还知道些什么,他只是觉得,说起这些事,他的女儿格外神采飞扬。
沉默良久。
“嗯,”李隆基伸手摸了摸李馥的头顶,“阿耶相信七娘,阿耶不是答应过你吗?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君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