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提到了阿翁和豆卢贵妃……李馥心下一松,又在听见“自请出内”时一沉,如果她没有理解错,自请出内的意思是……
“自请出内,就是不再当阿翁的妃子,请求从皇宫大内出来的意思么?”
豆卢姑姑点了点头。
李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得,一国之君被自己的贵妃踹了,这对皇家而言,确实是件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
不过阿翁对自己,可看不出有任何介怀,他还亲自给自己起了名字呢!这是因为阿翁心胸开阔、没有迁怒,还是因为……这事情背后并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李馥想到这里,突然头脑一个激灵,她掀开被子从床榻上下来,急急对豆卢姑姑说:“阿翁现在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豆卢姑姑安抚地拍了拍李馥的身子,她身上传来清浅的豆蔻香气,“七娘子睡下不久,就有消息说上皇在清晨时醒来过一次。后来圣人也派人来了,说是没有大碍,圣人知道七娘子抄经的事,便让七娘子好好休息,过两日,再带着七娘子去看望上皇。”
李馥终于听见确定的好消息,结结实实地长出了一口气。
因为上皇病倒,宫中一切活动暂停,李馥安安静静地过了两天抄经祈福的日子。
两天的承诺期限一至,她便在珠镜殿门口翘首以待,等着她爹派人来接她去太极宫看望阿翁。
她现在算是体会到宫妃盼望皇帝的心情了。
从前她去百福殿,只要派人和高阿翁打过招呼,就能跟着高阿翁派来的人顺顺利利地从大明宫西面的侧门出去,通过夹道来到太极宫的北门,从北门后进去不远就是宜秋门,旁边就是上皇起居的百福殿。
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李馥虽然想去,但暂时还能忍住不主动派人骚扰皇帝,不过若是她爹的人再不来,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正在李馥开始在心里吐槽她爹的破记性的时候,她远远看见几位内侍径直向珠镜殿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辆簇新的小车。
待他们走进,李馥认出了其中一张面孔,正是高力士的养子陈延年。
李馥身后的豆卢姑姑迎了上去,互相行礼之后,陈延年便请李馥随他上车,“圣人请七娘子前去伴驾,随后一道往百福殿去。”他说。
李馥看一眼那辆小车,觉得好像有哪里和以往不同,但此时她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对豆卢姑姑吩咐道:“姑姑随我去吧,扣儿回去向贵嫔娘娘禀报一声。”
说完,李馥便在陈延年的帮助下三两步坐上车,待乳母也进来坐好、帘子放下,马车跑起来之后,李馥才反应过来这辆车到底有哪里不对……
将作监已经把四轮车改出来了啊!这车果然跑得飞快!但老梁他们是对的!这tnnd真的好颠呐!即便是在宫里!
……
青色的锦帐和精致的牙床,几位御医和内侍的包围之中,李馥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李旦,和她想象过的那副画面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双属于老人的眼睛正微微张着,还特意侧过脸来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李馥想对阿翁笑一笑,却总是不太成功,于是她干脆扮了个鬼脸。
李隆基在她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
李馥没有搭理她爹,只是自己蹭蹭蹭跑上前去,在阿翁的病榻前跪坐下来,她仰着脸,将自己认真的打量掩盖在幼稚的外表之下。
李旦的身体虽然虚弱,但他精神却不坏,他看着李馥一系列举动,眼神中泛起笑意,他向同样在一旁跪坐的李隆基道:“看见七娘我就想起来,事情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之后找个时间,你让七娘替我去看看她吧。”
李馥心中一紧,总觉得这个“她”和她前两日突然梦见的豆卢贵妃有关。
……
李旦的身体没有彻底垮在这一场大病之中,在李馥看过她阿翁之后一段时间,阿翁逐渐康复的消息便在一日日传来。
据说,昨日,他已经可以起身走两步了。
李馥将新抄好又按照蝴蝶装的样式装订好的□□经交给三清殿中,小内侍充当的道童。这里是大明宫的东北角,一向只在祭祀时开启的大殿,这几日里香火缭绕,三清像前,供奉了一本又一本后宫中人为上皇祈福所抄的经文。
眼看上皇的情况确实有所好转,李馥听说,她爹已经下旨,要将长安城中各位德高望重的道长、真人请来三清殿,在这里做一场盛大的祈福大会。
也不管法事其实不属于道门的传统经营范围。
不过,她爹也不仅仅只给道门下了旨意,近年来才进入长安的佛门密宗、成名已久的禅宗,他们的首脑不空三藏和神秀大师,据说也会在长安城里的庙宇中举办相应的法会。
以及李馥提议过的书馆一事,也在这样的背景下,在长安城中大肆铺开了。
后宫诸事重回正轨,李馥在旁观过三清殿的法会之后,也终于奉上上皇和皇帝的旨意,带上还未被册封所以只是借给她的公主仪仗,浩浩荡荡地驶出了大明宫,来到宫外亲仁坊西北隅的一所府邸里。
第25章 不闻不问
李馥抬头,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夫人的手心里。dizhu.org说她还不到四十,我也信。
但现在李馥知道了,曾经的豆卢贵妃,如今的豆卢居士,和阿翁的年纪相差无几,今年都是五十余岁了。
五月之后,吹过长安的风带着干燥的气息,将天气中的闷热吹散些许,浓绿色的树冠中,时而飞过一只翩跹的彩蝶。
豆卢居士牵着李馥的手,走到一片如茵绿草中的锦垫和牙席上,她拉着李馥坐下,眼睛并不看她,嘴唇嗫喏几下,才缓缓问道:“……听说你阿翁近来病了,现下可好些了?”
她的声音也如此年轻,李馥没有将手从对方手心里抽出来,而是就这么随她握着,“阿翁好多了,前两日,七娘还陪阿翁一道用膳,看他用了两碗乳粥。”
豆卢居士沉默了一会,李馥也安静地等着。
许久之后,豆卢居士才像是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又问了两句上皇的起居,李馥一一答了。原本,这种事若是说得太细,也未免犯忌讳,不过李馥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本来就是派这个用场。
“……看来大家是原谅我了啊。”豆卢居士笑了笑,她的眼神终于移回李馥的方向,但李馥却觉得她正虚虚地望向远方。
李馥不由看呆了,前世今生,她见过很多好看的人,但这个笑容里独特的忧郁气息还是像一只巨手一般,毫不容情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李馥觉得自己一定露出了很傻的表情,因为豆卢居士在她的小脑袋上抚摸了一把,又不笑了,而是转头对跟在李馥身后的乳母道:“我记得你,你是十三娘身边的人,你可是芮国公府的奴婢?”
豆卢姑姑恭敬地低头应是,她原本就是十三娘在府里的侍女,只不过一开始没有随她入宫,而是在她怀孕之后被芮国公府送进宫里的,为的就是当未出生的皇嗣的乳母。
李馥今日来的这处宅邸,其实并非豆卢家现任家主芮国公豆卢灵昭的府邸,而是豆卢贵妃出宫后的私宅。李馥听见豆卢居士话语里将芮国公府和自己这里区分得如此清楚,就知道和她生母一样,豆卢居士对自己出身的家族并没有太多好感。
像是看出了李馥的明悟,豆卢居士淡淡地对她说:“芮国公府一贯做得出让女儿替他们出头的事,你娘当年也不是不受看重,又是国公府的嫡支嫡脉,不过到了该做出决断的时候,还不是眼睛也不眨就舍了出去?之后又没从宫里传来半点动静,但那些犯错的男人们,又有谁敢出头去问一句,十三娘在宫里,过得可好?”
豆卢居士说着她生母的事,但李馥却觉得,这些话中的情绪,不仅仅是替十三娘而发……
“若不是你今日出宫,你以为,我们在外头,能知道她生的是女儿,又已经去世了么?”
李馥惊呆了,唰的一声,她眼中的泪水忽然涌了出来。
温热的手心抚上她的脸颊,柔软的指腹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李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只是没想到,没想到那个只能躺着也能中气十足地骂出十八般脏话的生母,在她心目中是顶天立地的女流氓一般的人物,在自己家里,反倒……
为什么要瞒到今天呢?宫里的消息要传出来并不容易,但也没有那么困难,据李馥所知,她生母的身份姓氏在宫里并不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只不过因为豆卢氏没有封号,所以她死后,在宫里几乎无人提及罢了。
所以只是没人关心,于是便没人打听么?
李馥没有问豆卢居士有没有和宫里通消息的渠道,因为她知道,作为自请出内的前贵妃,在今天之前,豆卢居士的处境都十分尴尬。
“好孩子,看见你就好了,看见你就知道,她没有在宫里和自己过不去。”
对,她没有和自己过不去,她就是和皇帝过不去来着。
李馥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吸了吸鼻子,将最后一点哭泣的痕迹消除。
“你今天来了,也是认一认我这里的门,芮国公府那边就不必去了,我看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虽说现下的芮国公豆卢灵昭,说起来还是你外祖父。”
豆卢居士对芮国公直呼其名,显得十分不客气,李馥在心里掰了掰指头,发现如果辈分没串的话,豆卢居士和豆卢灵昭,应当是堂兄妹或是亲兄妹的关系。
“你以后见到豆卢家的人也不必客气,是他们亏欠了你阿娘,你可以尽情使唤他们。”豆卢居士又笑了起来,李馥觉得她眼中的忧郁正在悄然褪去,而她这个蕴含着报复意味的笑容,又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会骂皇帝“负心薄幸”的女人。
李馥对芮国公府已经不剩什么好感了,她并没有报复的心思,也不觉得一群习惯了推女人出头承担责任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但她还是对豆卢居士坚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豆卢居士便又笑了。
李馥看着她笑,想起自己的生母被送进宫,是为了弥补贵妃出内的过错,而贵妃就在她眼前,看上去却并不是自愿出内,那么如果她推测的不错,当年令贵妃出内,也许同样是出自国公府的决断,而非“自请”。
只不过,这样一来,李馥便只剩下一个疑问。
“阿媪出宫前,阿翁还是皇帝吗?”她直白地问。
豆卢居士被她吓了一跳,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个小姑娘当真一针见血,“不是,”她凑近了李馥的耳朵,“那时候,是中宗皇帝在位,你阿翁退位相王……而且,那时候中书的宰相同时身兼了相王府长史,正是我的伯父,你的曾外祖父豆卢钦望。”
李馥发现自己猜对了,心中却没有多大喜意。
她就知道,以豆卢家这个怂货的家风,如果不是觉得得罪阿翁的下场可以接受,他们才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呢。
不过,宰相兼亲王府长史?这岂不是一脚踏两船?难怪那位豆卢宰相觉得自己必须做个决断。
她阿翁当过两次皇帝,第一次是在自己的母亲手中做傀儡,第二次则是在自己的哥哥中宗皇帝死后。李馥不太清楚这期间都发生过何种波折,不过在女皇被逼退位,到李旦第二次登基之间,也就是中宗继位的这段时间内,她阿翁身为一个做过皇帝现在又重新回到亲王位置上的弟弟,对于中宗来说,至少是个需要注意的问题。
而这时候,他朝中的宰相,同时还是他弟弟的王府长史——相当于王府中的宰相,而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此时正是王府的女主人(此时李旦的正妃已死,豆卢居士就是他后院中地位最高的女人)。换句话说,如果换成他弟弟登基,豆卢家的权位不仅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还很可能会更进一步。
换做她是皇帝,她心里也要对豆卢家犯嘀咕……
所以他们最后选了让贵妃“自请”出内啊,他们必须以一个决绝的姿态站在中宗皇帝一边,以免被中宗皇帝认为自家存着两边讨好的心思。
而这,对当时的阿翁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回避猜忌的好事。
再后来的事也不用问了,过了几年,中宗驾崩,韦氏和安乐公主祸乱朝纲,她爹和太平公主合作举兵,一举平定了韦氏他们,将李旦再次推上皇位。而她爹也在宋王伯父的恳切的推辞之下,因功被封为太子。
在阿翁登基之后,豆卢家又觉得大事不妙,此前他们的行为,无异于将新皇帝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此时想要弥补,他们想出的法子,却不是派家中男子出头,而是将家中又一个女儿抛了出来,东宫接纳了豆卢十三娘,于是他们便觉得万事大吉,从此又有太平日子可过,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怂下去了。
他们是如此之怂,以至于鸵鸟到对进宫之后几乎毫无消息的十三娘不闻不问……
平心而论,一开始,豆卢家的选择确有不得已的地方,只不过,他们后续的作为才是让李馥对这一家人无话可说的地方——想要弥补过错、向当时的皇帝表明忠心,分明有许多其他的办法。
十三娘既是他们扔出来试探的棋子,也是一旦得宠,还能带挈家里的一条青云之路吧。
想明白了这些,李馥简直不想再和自己外祖这边的人见面,反正她今天的任务只是来探望豆卢贵妃的。
“对了,豆卢家还有一支和这些事关系都不大,你愿意,倒也不妨和他们见见面。”李馥刚想到这里,豆卢居士反而又提起了这事。
“正好九郎也在我这里,他们那一支祖上,是高祖的驸马。”豆卢居士询问地看向李馥,李馥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豆卢居士回头,对她身后的一位侍女吩咐了一句,很快,那位侍女便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走了过来。
李馥先前已经觉得豆卢居士好看得不像话了,但当这个十岁的男孩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顿时又想起了自己在梦中见到年轻了不知多少岁的豆卢贵妃时候的感受……
我滴娘,这一家子简直好看得不是人……
“九郎拜见姑母,姑母万福。咦?这个妹妹就是宫里的妹妹吗?长得也一样不好看嘛,唉……算了算了,我知道没人比我更好看了。”
“嗯?你瞪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么?其实仔细看看,你打扮打扮,应该还是有救的,不要灰心啊~”
“哦,对了,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我外甥女啊,你好啊,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