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病重
“……看开点,输得不冤啊。”李隆基拍着李业的肩膀,并不特别真诚地安慰着他。
承天门楼下的球场里,此时已经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就在方才,在前半场还只是艰难抵御着飞星队进攻的崇义队,以在这次大赛中逐渐打磨成形的全攻全守的战术,在后半场中稳扎稳打,一球又一球地扳平了比分,又在最后的时间段中耐心地等到了越来越急躁的飞星队犯下的失误,稳稳抓住机会,一举将此次大赛中所有参赛队伍头顶的大魔王掀翻在地,在皇帝和全长安城各处的百姓面前,上演了一出绝地反击的好戏。
其球风之硬气、战术执行之果决、精神之坚韧,让现场即便是最铁杆的飞星队球迷,都说不出崇义队的不是来。
李业又枯了。
“派人去传他们上来!朕要给他们颁奖。”李隆基对身边人吩咐道,并不忘再次为李业补刀:“这次比赛办得好,选出了一队真正的壮士!”
比赛进行到最白热化的时候,之前一直在殿内休息,表示对马球不感兴趣的岐王李范也出来了:“飞星如箭落,崇义气自高啊,老五的队伍名字就没起好,输的不冤。”李范轻摇酒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业瞪了他遇事就喜欢扯两句烂诗的四哥一眼,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他又想到自己最初听说这个点子之时被打动的地方,想起自己还曾经“但求一败”,不禁叹道:“顶尖的比赛不是由一方造就的,固步自封、妄自尊大,迟早会得到教训。这个道理我原本以为我明白,但也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为何道理人人都懂,却总是免不了重蹈覆辙。”
见几位兄长都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李业不必问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李业青筋暴跳:“几位阿兄不要太过分了啊!弟弟是喜欢玩乐了一点,但谁说玩乐里就没有大道理了?”
李隆基摸了摸鼻子,首先向五弟道歉:“对不住,五弟,方才三哥真的以为你被掉包了。”
李宪和李范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李业:……
“你们就欺负我吧……”李业一扭头跑到了李旦那里,“大家觉得这样比赛可还看得?此次不过是预演,种种准备尚未算十分周全。五郎还准备做起一个马球联赛来,定期开赛,时时训练,今后的比赛还会更好看!”
李旦听了小儿子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对皇帝和宋王岐王招了招手。---
李隆基和李宪李范立刻走了过来,李旦的目光一一经过他们几兄弟的身上,又望向城楼下粉墙绿瓦的皇城,皇城外宽一百余步的朱雀大街笔直向南,大街两旁,是兴道、兴禄,开化、殖业……那里是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那里是质朴而生机勃勃的千家万户。
“你们兄弟一直这样和睦,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李旦说。
……
“说时迟那时快!”李馥一拍桌子,将下头听讲的人尽皆惊得一跳,“只见一道乌光闪过,正是之前分明已经晃过的六号,飞星队的王牌明明料定他已是强弩之末,方才那一晃又分明看出他的马匹也已经筋疲力尽,但偏偏!他竟又挡在了自己身前!”
“飞星队的一号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崇义队在追平了比分之后,就一直紧紧咬着他们的队员不放,每每当己方以为他们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却总能在不可思议的地等再挤出几分力气来,这么互相纠缠之间,平局的局面,居然就延续到了比赛即将结束的现在!”
“只要自己这个球打进!他们就不会再心存侥幸了!飞星队的王牌这么想着,就要在极小的空隙里强行起球!在一次次的训练、一场场的比赛中,他无数次地打进过不可能的进球,他是飞星队的王牌,他有这个自信!”
“此时,他离崇义队的球门不过十余步!而挡在他身前的,只有崇义队筋疲力尽的六号一人!”
李馥故意一顿,端起身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原本只是被她强摁着坐下的豆卢姑姑,以及其他一众在珠镜殿内留守的、名义上归她管的宫女内侍们,此时都不禁对上头的主子怒目而视。
在现场看过球赛、知道结果的扣儿她们同样捂唇轻笑,对上头的七娘子投去“活该”的眼神。
李馥润过了喉咙,还想附送听众们一个欠揍的笑容,却突然听见她寝殿关闭的大门被人急急地敲响了——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不仅急迫,而且不等殿中人回应,便已经敲响了第二遍。
李馥心中莫名一慌,连忙出声:“快去开门!”
豆卢姑姑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一个腾身,轻巧地越过还未反应过来的扣儿等人,又在李馥背上拍了拍,这才似慢实快地移动到寝殿的门边,轻轻拉开了寝殿的大门。
李馥已经镇定下来,她见豆卢姑姑和来人交谈了片刻,来人没有进来,而是遥遥向李馥的方向行了个礼,便提着灯匆匆消失,像是还有下一个地方要去一样。
豆卢姑姑在门边多停留了一瞬,又重新关上了殿门,将夜色中的寒意关在外面。
豆卢姑姑走到李馥身边,躬下身子对她说:“是皇后殿下派来的人,太极宫传来的消息,上皇今日回去之后就病倒了,现在依然昏迷不醒。”她对李馥没有做任何隐瞒,她知道七娘子不愿意被蒙在鼓里,虽然皇后派来的人将透露多少的权力交给了她,“尚药局和圣人都过去了,通知七娘是陛下的意思,但陛下也没有让七娘过去。”
阿翁病倒了!昏迷不醒!李馥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在殿内踱起步来。
医、药、护理,自己一窍不通,她甚至连李旦得的是什么病都不知道!突然昏迷是什么的症状?中风?脑溢血?高血压?李馥的眼前仿佛浮现了李旦躺在床榻上的身影,青色的帐幔里,衰老的老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无数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但老人只是毫无回应,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和自己撺掇阿翁看球有没有关系?这是不是自己的错?!
不!现在不要去想这些!
李馥停下脚步,闭上了眼睛,在她想象中的画面里,李旦的面貌逐渐模糊,和另一个面容渐渐重合,挂着青色帐幔的牙床也换成了雪白的床单、窄窄的病床和蓝色的帘子,仪器“嘀嘀”的轻响仿佛又在李馥耳边响起,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我们去前殿,向杨娘娘求两卷道经来,之后就闭门抄经,为阿翁祈福吧。”
事到临头,她竟然只能求助于虚无缥缈的神灵,和自己穿越背后,不知是否存在的伟大意志……
李馥苦笑了一下。
豆卢姑姑点了点头。
李馥彻夜未眠。
若非她知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还未必能够如此镇定地抄一夜经书。
如果阿翁当真弥留,阿耶一定会记得叫自己的,抱着这样的信念,李馥在明晃晃的烛光下,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虔诚,一笔一划地写完了一纸又一纸的道经。
天色大亮,豆卢姑姑为李馥端来一碗胭脂米粥,“白日不是夜里,宫门开了,新的消息应当很快就会传来。”她的声音依然稳定,让李馥也安心了一些。
李馥接过碗,自己喝了一口,她看着厚厚一叠麻纸,对豆卢姑姑说:“都抄完了我才发现,其实道经里既不讲祈福,也不讲治病,玄元皇帝只是想说明白,什么是道,什么是德。我们后人却扔下大道,用生老病死烦他的心,他当初若是知道,还会不会传下这本经书?”
玄元皇帝,就是李唐在追认老子为祖宗之后,为他上的尊号。
李馥感叹一句,也并不需要豆卢姑姑回答,她很快将碗里的米粥喝干净,又自己站起来缓缓活动手脚,她从没有觉得正坐的折磨这么容易忽视:“总之,我帮不上忙,至少不能添麻烦,照顾好自己也是不添麻烦的一部分,豆卢姑姑放心吧。”
豆卢姑姑示意念奴将李馥手抄的经书整理好,自己跪下来帮着李馥揉捏舒缓,“七娘子向贵嫔娘娘请过安之后便回来歇着吧,今日如果有消息,奴会立刻叫醒七娘的。”
李馥还想再坚持一会,她怀疑阿翁醒来的消息下一刻便会传来,而那样她便可以恳求阿耶让她过去探望阿翁……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后来的事在李馥的记忆里就很模糊了,她好像一如既往地向杨贵嫔请了安,之后又听见杨贵嫔让她回去休息,今日学堂不必去了的声音,再之后,她的记忆就像是被迷雾笼罩,仿佛当场便陷入了无梦的酣眠……
李馥睁开双眼,视野中是一片黑暗。
她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有些不太一样。
她在梦里见到了年轻的阿翁,以及……一位和她生母豆卢氏有几分相似的忧郁美人。
他们身边的人叫她“豆卢贵妃”。
她真好看,但她也真的不开心。
李馥听见自己身边不远的呼吸声。
“乳母,是你吗?”她轻轻问。
就在她床榻边的豆卢氏低低应了一声。
李馥感受到一个温热的手掌抚上了她的额头,她眷念地在乳母的掌心摩挲了一会,等乳母的手掌离开了,转身去拨开小巧的铜灯上遮光的罩子(都是李馥睡觉一定要彻底无光的臭毛病),李馥听着乳母在黑暗中灵巧地穿梭,像是已经做过无数遍一样。
在橘黄色的灯光亮起来的前一瞬间,她开口问道:“阿娘她……在进宫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好像知道阿翁对她,也总有些偏心的原因了。
第24章 外祖
实际上,李馥对自己的生母所知甚少。
一开始,李馥只以为,自己的生母豆卢氏不过是她爹后宫中无数没有品级身份的“某某氏”之一。
不过在宫里呆久了之后,她才渐渐意识到,如果豆卢氏真的毫无特殊之处,她恐怕根本不会被留在生母身边抚养,豆卢氏死前也不能享有独居一宫的待遇。
更别说她还能将豆卢姑姑留给她。
但那时候,她又以为这是因为她生母曾经得过一段时间的宠,否则豆卢氏敢当着一殿宫女和内侍的面,大声怒骂皇帝负心薄幸,怕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而她爹后来对她有些另眼相待,仿佛也正证实了她的猜测,于是她便也一直这么以为。
直到现在。
穿越之前,李馥从没听说过“豆卢”这个姓氏,来到这里之后,她便自然只将豆卢当做一个普通的胡人姓氏。她记得大唐很开放,老李家本身也具有相当一部分胡人血统。所以,在她爹的后宫里,出现一个胡人出身的宫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可是“贵妃”这个封号可不是随便能封的,现在她也大致知道了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贵妃位同副后,和一般的妃子意义不同,不仅要看宠和功,更要看出身、看门第。
所以赵丽妃再是太子生母、再曾是她爹最心爱的女人,只因为她出身民间这一点,也绝无可能染指这个“贵”字。
“七娘子想知道十三娘的事啊?是因为听说了什么吗?”豆卢姑姑说。
李馥回过神来,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兴趣。
但好在豆卢姑姑也并不一定要一个答案,“十三娘,是个被人欺负了,会当面骂回去的人呢。”她笑着说道,话音里有几分怀念。
李馥深表赞同地点头,对此她半点也不意外。
“不过……在被送进东宫之前,十三娘在家中不是这样的。七娘在这上头和她最像,成天最惦记的,不过是吃喝玩乐,每天都能发现好玩的事。各种热闹,没有她不敢凑的,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她。”
李馥也不自觉地笑了,她没想到自己和这一世的生母还有这样奇妙的缘分,但她听出豆卢姑姑没有出口的意思,知道在她生母进宫之事上,豆卢家恐怕有一些不得已,或者是不得不,于是她便问道:“那阿娘她,又为何会被送进宫来呢?”
豆卢姑姑对李馥说起了豆卢家的故事。dizhu.org李馥拥着薄薄的衾被,在床榻上静静地听。
李馥终于知道,豆卢从不是什么普通的胡人姓氏——在燕,他们姓慕容;在北魏,他们因归附被赐姓豆卢;在隋唐,他们曾再次改姓卢,但很快又改回了豆卢。在这一过程中,豆卢家曾当过隋朝的驸马,当过李唐的驸马,当过大唐的将军、宰相、国公……
直到现在,豆卢家还是国公门第。
难怪,难怪阿翁有过一位豆卢贵妃,她来自一个容貌出众、世代簪缨的家族。而他们那时都那样年轻,又都是那样不见笑容,恐怕,那正是阿翁在他母亲天后手中战战兢兢当傀儡皇帝的日子。
李馥回想起那个梦境,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除了那两位年轻时的长辈,她只记得他们之间一句低声的交谈,“……柳氏的身孕……太后……”
豆卢姑姑渐渐说到李馥生母不得不进宫的原因,“……十三娘是被家中硬送进来的,因为这个,十三娘在见到那时还是太子的圣人时,便对圣人说,不要给她任何封号,她既然是被当做豆卢家向天家赎罪的礼物送进来的,那她就只做一个礼物最本分的事,不管她是得宠还是失宠,都和豆卢家没有关系。”
这还是豆卢姑姑美化之后的说法,其实当时豆卢氏对李隆基说的是:“我要什么封号?不,我不要封号。他们不是最喜欢瞎想么?这次也让他们瞎想去!”
李馥愣住了,她没想到豆卢十三娘只是个“某某氏”的原因来自她自己,也许这符合她的脾气,但……
“赎罪是什么意思?而阿耶又怎么会同意呢?”
事涉前朝,她爹在这种事情上绝不会拎不清,只凭一个女人的请求就做出是否放弃一个家族的决定。更何况,听上去,还是豆卢家主动靠拢、有意弥补,使功不如使过,那时,豆卢家正是最容易拿捏的时候。
豆卢姑姑轻轻一叹:“那就要说到上一辈的事了,奴对此也不是太清楚,只不过,应当和当年上皇的豆卢贵妃,自请出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