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一切的李旦一听,当即老眼一抬,眼神不由瞥向了正在不远处奉旨为今日之事画行乐图的翰林院吴待诏。
吴道子兀自沉浸在构图的世界里,对太上皇的注视和薛王的话语一无所觉。
李隆基:“……你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找谁画的,那本文集我倒是有,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看。”
“吴卿!”李隆基也想起了吴道子,吴道子顿时醒过神来,小步趋近这边,“臣在。”他应道。
“你也是成名已久的国手了,玉真公主那本文集翰林院在其中也有出力,其中的画稿都是出自谁的手笔,吴卿可曾听闻?”
吴道子一听这话,冷汗几乎涔涔而下。
他能不知道么?不就是他本人亲手画的吗!
听着满长安城的议论,他一开始还有些得意,几乎都想跳出来承认自己就是作者,但后来就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
在他应召入京的时候,他第一次面圣,圣人就下过口谕,一旦进了翰林院,就不再许自己为别人画画!可公主让我多出门写生练练笔的时候,我怎么就完全忘了这茬呢?!
不过自己这些天来也想过了!就算自己现在不承认,玉真公主那边也是知道的,不如说,自己那日也没刻意遮掩,现在身份还没暴露出来,就已经要多亏参加文会的诸位确实是至诚君子。再不然,圣人拿出那本文集看一眼,大致也就明白了。
这事是铁定瞒不过去的,此时不过是事发了罢了!
李馥和一群不太熟悉的堂兄妹们坐在一起。
她爹的儿女已经不少,而她爹的兄弟们也与他不相上下。他们五兄弟中,除了老四岐王李范只有一位独子之外,其余几位兄弟的子女数量繁多。除了几位特点鲜明的,李馥大部分都想不起那是谁家的小谁。
不过静静观察了一会,李馥就大致分清了他们各自的来历。
无他,只是因为她的这些堂兄妹们,身上来自各自王府的印记太鲜明了。
比如今年已经十六岁的宋王长子李嗣恭,就是和他父亲李宪一样的谦谦君子。而且他长得还好看,当他方才经过一树花时不自觉一笑的瞬间,李馥敢发誓,她绝对听见了从身后宫女中传来的一片吸气声。
站在李嗣恭身边的是岐王独子李嗣敬,他不过十三就已经是一副风流做派,人并不好好站着,而是斜斜倚在一位侍女身上。偏偏他本人的体貌还有些弱不胜衣,和身边的侍女简直分不清谁更纤细一些。都说大唐喜欢丰满的美人,所以李馥看他,就像看见了从魏晋穿越而来的风流名士。
他们两位是所有堂兄妹中最年长的,而李馥同父异母的亲大哥李嗣真比他们都小,今年不过十二,此时正一脸兴奋地带着五叔家的一伙熊小子,叽叽喳喳地指点着场中的形式。
至于二伯申王李义么,他家今日来的人,以他的王妃和长女为首,全是清一色的女眷。他本人则据说不巧偶感时气,不得不遗憾地留在府中养病。
申王府的姊妹们气质都十分沉静,就连其中年纪最幼的九娘,都能端正地坐在席位上,和大姐姐谈得似模似样。李馥再看看她们自家的九娘,只比她和八妹小三个月却还没有和姊妹们一同上学的九妹,此时正在向自己的乳母歪缠着要果子吃呢……
唉……
李馥本来是想顺从心灵的呼唤,在应付过礼节之后,就趁机混到城墙边专心看球的。但身处这么一群堂兄妹中间,大姐又拼命给她使眼色,她又不能装看不懂几乎写在对方脸上“已经够丢人的了你今天装也要装到底我管不了大哥小九还管不了你么”这么一大坨飞来飞去的弹幕……
唉……所以说互相攀比要不得啊,我相信就算是申王伯父家的姊妹,平时在家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
李馥虽然这样想,但还是对身边坐着的薛王叔父家的三娘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她们方才已经亲切而客气地交流过上皇的身体、天气、点心、衣服料子、头上的首饰等等愉快却毫不涉及就发生在眼皮底下的球赛的话题,李馥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不想被类似的话题活埋,最好主动做出一些变化。
二话不说,李馥掏出一份小报拍在两人之间的凭几上。
第22章 嫉妒
“咦,二十五娘在宫里,原来也能看到这个?”
二十五娘就是李馥在整个同辈中的排行,就像对她说出这句话的三娘在薛王府里是三娘,但在这里又是二十一娘一样。dizhu.org李馥就知道,身为薛王叔父的女儿,对方对马球相关的事物,绝不可能像刚才表现出来的一般毫不关心。
“二十一姐也知道这个?”李馥说着就拉起了二十一娘柔软的小手,“妹妹只知道这是宫外来的,这上头写的许多东西妹妹都看不懂,二十一姐给妹妹讲讲吧。”
二十一娘被李馥占了便宜,心里还觉得二十五娘真是待人热情,人长得又可爱,真不愧是圣人的女儿。
“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但后来阿耶一直在念叨这个,又在王府里招人,说什么以后要办联赛,这种招贴画儿也是很有用的,阿耶打算自己也找人弄一个。在我们王府里,最近这些画片可多了。”二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仿佛正为了她父亲的不务正业而感到抱歉。
听明白了,这小报果然是民间自发的产物,但薛王叔父已经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潜力,想要按照这个点子弄一个更正式的版本?那不就是正经的报纸了么?!
如果是继续介绍马球队和各种趣闻的八卦小报,那会叫什么?马球之声?今日马球?
哇,这世界的变化真是快。
李馥忍不住捏了捏二十一娘的小手,二十一娘小脸一红。
“二十一姐再讲讲这招贴画的事吧,二十五娘甚少出宫,可没见识了!这是叫招贴画么?”
“嗯,其实这只是我们小辈一开始胡乱叫的,阿耶后来说要起个正经名字,好像……好像是叫什么通传飞书的。”
通传飞书?就是通报传达的飞书?李馥想了想,觉得这个名字比报纸还是拗口了许多,不利于传播啊,有机会还是让薛王叔父改了吧。
“原来是这样!姐姐懂得好多!妹妹一开始就胡乱管这个叫作报纸的。”
“报……纸?通报消息的纸?其实意思也不错,还简单直白些……”
……
“……所以,其实就是你啊,吴卿……”李隆基看向吴道子的眼神十分微妙,他越是不揭破吴道子不遵圣旨的事实,吴道子的心里就越慌。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他难道还能自请处置么?圣人没有明说,兴许就有放自己一马的意思,干脆就这么含糊过去吧!
吴道子硬着头皮接着答道:“回禀圣人,正是微臣此前为玉真公主画的,翰林院的道院和画院都参与了文集的制作,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对,陛下您亲自下的旨,这其实也不能完全算私活了对不对!
李隆基听出吴道子的言外之意,但他确实不愿意和这个一心只有画画的画痴计较,知道他最近可能又是有些创见想要多多实验,这才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他的禁令忘了个干净。
“……嗯,那确实是朕的吩咐。”李隆基这话一说,连李业都能看出吴道子像是卸下了什么千钧重担。
不过李业可不关心其中的弯弯道道,他一心想把自己的通传飞书办起来,此时遇上正主,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吴待诏!原来就是你呀!你知不知道,现在几乎整个长安城都在找你?”李业激动地道。
“确实如此,吴国手神乎其技!”就连宋王李宪都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吴道子来,“本王听过吴国手在东都的名声,说是线描极为精妙,动静之间举若飞仙,未曾想过,那竟还不是吴国手的全部实力。”
哦?李隆基看向吴道子的眼神越发不妙,他想起吴道子现在正负责的几幅壁画来,没觉得除了线条精妙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创举,仿佛不符合他大哥和五弟的惊叹。
这家伙不老实,该不是在朕面前藏拙了吧……
明明还不如小七画的呢,那才叫天授之才。
“咦,大哥你手中有那本文集么?”李业跑了个题。
“对呀,九妹知道我喜欢读书,早早派人送来了一本。”李宪笑眯眯地说。
李业:……
李业枯了。
李隆基继续盯吴道子。
吴道子见圣人的眼神再次不善起来,突然福至心灵了一把,奓着胆子向皇帝悄悄比了个“七”字。
多亏李隆基方才也正想到小七,否则他一时半会恐怕还真反应不过来,吴道子这个敢于公然抗旨的傻大胆挤眉弄眼的是在干啥。
李隆基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自己也曾看见小七和吴道子相谈甚欢的情景,他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小七在那本见闻录中使用的画法时的惊异动摇……
所以吴道子的意思是,那本文集里的插画,是在他向小七请教之后,才新学会的技法?
“那些插画,是不是特别像是借用了画师的眼睛在看一样?好像画面本身,不过是一扇观察另一个世界的窗户?”李隆基回想着自己的感觉,模糊地描述道。
“确实身临其境、仿若内藏洞天。”李宪悠然叹道,油然又沉浸在画面的神妙之中。
“哇,真有这么厉害啊?那可太好了,吴待诏,你来帮本王画画吧!”李业复活了。
李隆基刚才就想问了:“你找人画画干嘛?”
李业秒答:“和玉真差不多,印东西卖啊。”
李隆基还想再问,不过李业自己又飞快地将这件事放到一边:“既然找到人就好办了,这件事一会再说,看球要紧,飞星万胜!”说着李业的身影就从李隆基眼前消失,闪现一般出现在城墙边,手里还不忘端起上皇递给他的千里镜。
李隆基&李宪:……
李旦:“别看了,你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五。”
……
李馥和二十一娘小手拉小手,越谈越投机。
“对了,这位阿兄是哪位王爷家的?”二十一娘望着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的李嗣升道。
李嗣升对二十一娘敷衍地点了点头,一转脸就对着李馥控诉开了:“七妹,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明明是树,结的果子怎么会是虫呢?!难道是因为桑叶养蚕,长年累月,被春蚕的气息交感,于是长出的果子就也像是蚕一样了么?”
“又或者是,那果子,乃是蚕的尸体所化?!”李嗣升声音骤然一紧,俨然是他自己也不能接受这个推测。
二十一娘被吓得尖叫一声,想抽回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李馥连忙安抚地拍着她:“这是我三哥,别听他胡说,他比我还没见识,这是他自己吓自己呢!”
李馥万万没想到,她三哥这么多天了还没放下这一茬,她这才认真看了李嗣升一眼,发现他此时的精神状态有些过于亢奋。
钻研精神是好的,只不过还需要学习用逻辑分析、实证检验的思维方法来看待问题、解决问题。
李馥:“三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李嗣升:???
李馥:“你可是知道哈大郎的故事的人!曼德拉草你都听过了,还会怕树上结出的毛虫?你既然有这些猜测,为何不亲自去看一看桑果是怎么结出来的?还是说,你真的这么胆小?”
李馥大义凛然地盯着李嗣升,她的眼神让李嗣升觉得,如果自己敢听从心灵的呼唤回答一个“是”字,他七妹就要用眼神弄死他这个不长进的兄长。
不过七妹说的也不错,自己先前听故事的时候还对那个世界中,各种神奇的动植向往不已,特别是在知道那不仅仅是个故事之后,几次都在梦里梦见过那个世界的故事……
这么一想,树上结毛虫什么的,反而还挺有神奇事物的特点呢!
“……七妹是让我在宫里找一棵桑……呃,桑树?”对呀!为什么不可以自己亲眼看看呢!李嗣升终于不一根筋地瞎想了,一种奇特的跃跃欲试在他的胸中燃起。
李馥对李嗣升频频点头:“就和哈大郎他们也有草药课一样,书上见得再多有什么用?如果碰上写书的也是个糊涂蛋,你再信了他,那可就要闹笑话了!”
三言两语,李馥顺势把李小三忽悠得去仪凤殿里种桑树了,而且还不遗余力地往他脑子里灌输质疑精神和好奇心等等科学思维的基石。
“猜测只是猜测,能经得起反复验证的才是事实”、“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放心吧三哥,你那个桑果是蚕的尸体所化的猜测虽然蠢,但我不会笑话你的,噗”、“要记得写观察日记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之类的叮嘱,李馥不要钱一样给李嗣升塞了一筐又一筐。
至于李嗣升对实验内容的设计以及要观察些什么,会不会一头雾水,李馥才不担心这个呢,她远远看见一直盯着这边、只是不能随意走动的王训,对他遥遥点了点头,便将她三哥一路送回了皇子们那边。
“太子殿下万福,大哥哥好,二哥哥好!”李馥和李嗣升以及二十一娘一道,向几位兄长打着招呼。
太子李嗣谦压根不想看见她,关于他被父亲禁足一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此事和七娘有关,但他自己却知道这都是因为“妖书”。
太子后来想明白了,是自己对兄弟的态度惹了父亲不喜,故而,他事后在“妖书”一事的“罪魁祸首”李嗣升面前没有露出半点不悦,反而还对他加倍亲近,也让母亲同样照办。但对于七娘,他的观感就加倍复杂起来。
他不知道七娘在那件事中起了什么作用,但他只是知道,在自己被下令禁足之前,父亲几次单独传召七娘,即便以七娘和父亲的亲近,这也是件十分不同寻常的事。所以,宫里后来的传闻,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但如果真是七娘在父亲面前说了些什么,才让自己最终被禁足,那么父亲怎么没有像惩罚自己一样,惩罚七娘呢?这是因为自己是太子,还是因为……七娘是七娘?
有的人,就能如此有恃无恐地挥霍着他人求之不得的东西,这真是让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