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西京小报都不放过,由此可见宋相公有多么求知若渴。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宋璟此时看见广济渠码头时的惊讶。
宋璟不是第一次拜相,早在先帝景云年间,他就以吏部尚书的职位同中书门下三品,掌铨选。也就是说,他是以尚书省吏部尚书的实际职位,同时掌管中书门下两省的政务,并主管全国官员的任命。
景云年间那次入主政事堂的经历虽然不长,但他依然借此了解了整个朝廷运转起来的方方面面,而罢相后的这些年,他更是辗转地方,经过多次外任,他对国计民生的细节问题,都有了更加切身的体会。
从洛水到黄河、从黄河入汴河、又引汴水入于泗、达于淮,最后由江都入海,这条水路上舳舻相继,万里连樯,每年由江南为关中输入至少百万石租米,抵达洛阳的运粮船何止万艘!
这些经由官船运来的百万石米粮,都要经过广济渠这座码头卸下,先统一运往皇城东北处的含嘉仓城,再从那里出发,改用陆路的方式运抵陕州,在那里重新被装上运粮船,继续沿黄河运往长安。
这一路会如此波折,都是因为装满粮食的漕船必须绕开由洛至陕的水路上,三门峡河道中砥柱的险关。
故而,毫无疑问,每年运送漕粮时,人力、物力以及时间耗费最大的一步,就是由洛至陕的这一段陆路。
若非这一段路耗费相当巨大,往往到了朝廷承受不起的地步,皇帝也不必频频来到东都巡幸,反倒成了人来就粮,而非粮去就人了。
所以,宋璟虽然只是看见了从码头到含嘉仓城这一段路上的“有轨马车”,在演示时装上重物风驰电掣的模样,他就瞬间明白,若是由含嘉仓到陕州的这一路上,也能够修建起一条类似的“轨道”,那么由此省下的花费,每年恐怕都不在数十万贯之下!
回望皇帝暗含笑意与自豪的眼
神,宋璟深深地躬下身去:“此诚社稷重器!是圣人与万民之福!”
“宋卿也这么认为?那真是太好了!”皇帝意气风发的声音从宋璟的头顶传来,“宋卿快请起来!”正值盛年的皇帝一把托住了步入老年的宰相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
皇帝的眼神中,兴奋的神色更浓:“既然如此,宋卿就同朕一道进车斗里坐坐,去含嘉仓的一路上,朕再和宋卿说说将轨道铺向河北、河东的事!”
宋璟:???
这不是运粮的车吗?难道也能坐人?!臣上了年纪,太新奇的事物果然还是……
在稀里糊涂跟随皇帝的脚步坐进一个改造过的车斗之前,宋璟宋相公突然恍悟,自己的思路尚且停留在轨道一物能为每年输黍关中省下不少钱粮上;但皇帝既然提到“河北、河东”,那圣人的意思,恐怕已经想到了开拓、想到了边功!
眼下北方突厥内乱初定,诸部内附,确实是难得的机会,难怪圣人会有此雄心,但……
宋璟的眼神顿时严肃了起来。
“宋璟这老匹夫!当真泥古不化!”李隆基关起门来摔了东西。
高力士将被皇帝扔出去的金盒重又捡回来放好。
李隆基还是气不顺,但他看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金盒,又想起自己准备这个盒子的初心,深呼吸几次,强行压抑了剩余的怒火。
“圣人要将今日宋相公的进谏写下来吗?”高力士的语气一如往常,像是皇帝压根没有发过火。
李隆基原本站着喘气,听见高力士这句话,反而咬牙切齿地正坐下来,挺直的腰背像是和所有坐具的支撑部分有仇,一丝儿倾斜都没有。他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写!”
于是高力士便秉笔直书,将他旁听到的谏言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
在高力士一面落笔一面复述的动作中,李隆基还是忍不住小声讽刺:“宋璟不愧是当年的少年进士,文采斐然,仓促之间也能组织起这样一篇锦绣文章!见此美文,朕自然要时刻诵读,好以此为鉴了!”
李隆基越说越大声,只不过他的姿势还是那样端正,高力士在心里不恭敬地暗笑两声,又回忆片刻,落笔写下了宋相公方才那篇雄文的结语。
“——陛下兴役,恐重蹈隋炀开运河覆辙,使国亡于此事也!”
听听!将朕和隋炀相比,这是人话吗?!
李隆基见高力士要将文章递给自己复核,飞快地一摆手,“将军先不要拿来给朕看,刚才又听了一遍,再看一遍朕怕自己忍不住要撕纸了!”
高力士波澜不惊地将这份转录的“奏疏”吹干、折好,方才放进方才被皇帝扔出去的金盒子里。
金盒里,类似的文书已经装了许多。
这些都是皇帝以往收到臣下的批评中,写得尤其有理有据、文笔出众,且丝毫不照顾皇帝面子的那一部分。
这个金盒几乎被皇帝随身携带。
“……是我太心急了。”李隆基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他眼前又浮现出宋璟坐在改造过的车斗中时,脸上新奇但又郑重的表情,“眼下还是先确保关中的积蓄,再有两年风调雨顺的日子,才有承担大工程的底气。”
隋亡于此而唐受其利,宋璟举的例子真是恰到好处。他不是看不出事情的利弊,只是比自己更加明白此时政务的重心罢了……
“圣人明断。”高力士恭谨的声音响起。
在九洲湖边的大公园里,李馥陪豆卢阿媪逛了一圈。
她近来总是在想,该如何处理自己对她爹身为皇帝的防备,以及身为亲人纯粹的关心,想着想着,李馥就不免纠结起来。
李馥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只可能越来越出格,如果只是满足于用零星的“奇物”来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她现在做的就不错:水泥在改进之中,热气球、活字、□□、玻璃的门槛都不高……她还能想到很多能做的事,她甚至相信只要继续发展轨道和书馆、报纸,曾经使得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那次动乱就不会出现。
但她的心愿又不能仅限于此。
奇物只是工具,工具能够改变人的生产方式、组织模式,但若是没有思想启蒙,没有源源不断继续思考、追究这些事物背后原理的后来人,那李馥做出来的东西再精妙、再便利,也不过是有如胡商贩来的商品一般,昙花一现的事物罢了。
而这件事,她若是要办,就必须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或者更彻底一些,拥有绕过她爹达成目的的能力。
万安观和义学,只能算是她下意识的一次尝试。
这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彻底的改变,她才会在义学问题上再三犹豫,唯恐被她爹看出她在这件事背后隐藏的野心。
若说那时候李馥的野心还是不自知的话,那么她现在就已经是有意识地在推进这些事,所以她对皇帝的防范,只能更加明确。
李馥深吸一口气,初春清冽的空气混合着湖边湿润的水汽,让她心神一清。
所以,与其到时候不知因为什么被皇帝一棍子打死,不如未雨绸缪,提前做好两手准备:方便告诉她爹的,就和现在一样直说;而在拿不准的地方,就绕开她爹行事,也省得她爹知道之后疑神疑鬼。
这样一来,应当能最大程度地保住她和她爹之间的塑料父女情!
——呸!说漏嘴了!明明是真挚感人的父女情!
李馥干脆利落地解开了一个心结,虽然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绕开她爹行事的渠道,但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感觉自己又能身心投入地和她爹互黑了。
“馥儿在想什么?这么开心?”豆卢居士的声音打断了李馥的思绪。
李馥笑眯眯地看着豆卢居士:“在想豆卢阿媪真是好看,馥儿长大以后若是能有阿媪一半漂亮,就心满意足了!”
“哦?那我看你是没希望了,”豆卢建正走在她们两人身前,闻言顿时转过身来,“虽然我说过,你打扮打扮还有救,但打扮也是有极限的呀,妹妹!”
豆卢建虽然在称谓上不和李馥争了,但他依然有不能放下的骄傲。
……
“……然后七娘就祝福豆卢表哥今后一定能找到一个和他容貌匹配的娘子,也省得他日日顾影自怜。豆卢表哥想了想,就哇的一声哭了,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和他差不多好看的娘子了,所以他很伤心。”
李隆基看了看眼眶依然红彤彤的豆卢建,又看了看瞪着一副死鱼眼的闺女,再看了看满脸写着“小孩子真好玩”的豆卢娘娘。
“……七娘,向你豆卢表哥道歉。”他一听就知道李馥是故意的。
李馥:“豆卢表哥对不起,不该这么说你,你说的没错,你以后一定找不到和你容貌相当的女子了,但你也不要伤心,因为你的才学也不怎么样,说不定人家也嫌弃你呢?”
豆卢建抽了抽鼻子,更想哭了。
李馥欺负完一直用实话扎她心的豆卢建,又看着她爹派人送走一直笑眯眯旁观的豆卢居士和表情十分哀怨的豆卢建,就准备不着痕迹地带着自己的人偷偷溜走。
只可惜没有成功。
“好好一孩子,差点被你欺负傻了啊……”李隆基幽幽一声,伸手摁住了李馥的头顶。
第47章 开个小会
李馥还是没有逃脱被她爹臭骂一顿的命运。
李小七十分不服气, 并在和她爹抢饭吃的时候多吃了一碗饭。
说起来, 李馥也有日子没来她爹这儿蹭饭了。今日若不是正好在九洲湖边上碰上她爹, 又正赶上豆卢建哭得稀里哗啦,她恐怕还不会被提溜来集仙殿这里挨骂以及陪吃。
吃饱喝足, 李馥想起自己来东都的目的之一,便问了问她爹有轨马车的情况。
早些时候,李隆基才刚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我的宰相不是特别看不上我,也不是没有长远的眼光,只是用词特别犀利”的事实, 又看见跃跃欲试、想要上前给自己捏胳膊尽孝心的李馥, 想到上一次李馥“尽孝心”的成果,李隆基赶紧拦住了她,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大致说了说。
他当然没有什么都和李馥说, 只是夸了夸轨道在运粮上确实很有用、小七这次也立功了云云。
李馥一听, 就听出她爹言语中好似还有些遗憾。
再一琢磨, 就大致明白了可能让她爹遗憾的问题。
“只是在两京之间运粮啊?看来朝廷也不富裕啊……”李馥随口吐槽, 知道项目卡在钱上, 那就是她没能力解决的事了。
李隆基对女儿的一针见血有些讶异,不过他也不觉得李馥还能在朝廷的根本问题上指手画脚, 所以只是顺口感叹了一句:“对啊, 就连天子也没办法变出钱和粮食来,七娘现在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了吧?”
李馥对时时不忘教育自己的皇帝翻了个白眼,粮食是要遵从自然规律, 不过变出钱来的法子么……她倒还真不是没有。
于是李馥就和她爹说,做生意很赚钱,商人很有钱,如果鼓励他们做生意挣钱,再从中收税的话,朝廷的钱就会越来越多,民间也会越来越富的。
李馥说的不过是市场经济最基本的道理,但她爹瞪了半天眼珠子,好悬才理解第二个“越来越”是怎么发生的。
“……实在不行,还可以朝廷亲自下场挣钱嘛,国营企业,一开始也是很挣钱的。”李馥补充道。
之后几天,李隆基将自己的朝堂在东都运转起来之后,便和政事堂的两位宰相关起门来开了个小会。宋璟和苏颋两位相公初初履任,还不能很好地领悟陛下的创新精神,于是李隆基就干脆把姚崇这尊大神又请了出来(是的,他老人家也跟来东都了)。
李隆基单独和姚崇谈了自己的商税改革计划,和宋璟他们不同,姚老干部退休之后非常开明,一下就抓住了皇帝想从商人身上创收的中心思想,并向皇帝拍胸脯保证,老夫出马,一定为圣人搞定那两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不仅如此,姚崇还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将天子的一个模糊的想法,变成了条理分明,实际可行的施政方案。
于是李隆基就更加满意了,当场就让宋璟和苏颋回来,听姚开府给他们讲课。
姚崇自罢相后,身上仍有开府仪同三司的散官,若只是从官秩上论,这比他当宰相时的地位还要尊崇。
宋璟听完,对商税改革确实不像之前一样排斥了。
国朝一直以来都是重农抑商,针对商人们征收的人头税比农民要重得多,且商人之富,举世皆知,可即便如此,朝廷从商人身上得到的赋税也只占全部财政收入的很小一部分。
宋璟没有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左右这部分税收对中央财政帮助不大,只不过是重农抑商的国策的体现。
这也难怪,宋璟乍一听皇帝还想将这一部分针对商人的政策废除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不过再听过姚崇的拆解,宋璟才发现,圣人的意思绝不是要为商人减税,而是要用更细致的税收规定,从商人们做生意的每一个环节上收税,以保证朝廷能得到真正的商税。
商户的人头税是农户的数倍,但他们一旦交过之后,也就不必为所有经商行为付出更多的税费。这看上去是商人承受了更重的税率,但其实,生意越大的商人,在税费上付出的代价反而越微不足道。
这就是朝廷的商税总是聊胜于无的原因,或许,现在的商税不该叫商税,而是叫“商户税”更为贴切。
听到这里,宋璟已经豁然开朗了,他再听姚崇说,朝廷该如何通过在每一笔交易中抽税,以及规范在市场、关津之处的税费的方式,变相地将在人头税上为商人减轻的负担收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一套设想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这些改革的目的,还是要鼓励经商。”姚崇总结道。
宋璟的头点着点着,就被这个转折噎得点不下去。
“毕竟,只有经商的规模越大,朝廷商税的收入才会更多嘛。”姚崇理所当然地说。
就在皇帝和宰相们就商税的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李馥正在暗搓搓地考虑她自己该如何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的问题。
是的,李馥想尽快找出能够绕过皇帝、实现自己想法的渠道,做好未雨绸缪的准备。
正所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李馥上次已经尝到了自己瞎想的后果,这次遇到问题,首先就想和小伙伴们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