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爹不在,李馥觉得这事不太方便王皇后出面,于是她将此事暂时搁置一边,让豆卢姑姑准备观里的夕馔。
李馥想象中的美食消失,变成了膳房送来的大锅饭,虽然万安观自己开个小灶也不算麻烦,但是一般而言李馥并不想这么折腾。
豆卢姑姑看见李馥对着饭菜不动筷,以为是她嫌弃晚饭寡淡,于是便和李馥说起除服的事情来,“……按理说天子守孝以月代年,原本在大圣皇帝出殡后除服便可。只不过圣人纯孝,当时驳了,但等到周年的时候,便会有人再次提议除服的事了。”
闻言李馥这才想起,再过两个多月,便是阿翁去世一周年的日子。
唉,时间过得真快,李馥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她就认认真真把晚饭都吃了。
转过天来,李馥一睁眼就听见一个惊人的消息。
她九弟李嗣一病重,很可能撑不过去。
豆卢姑姑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同时还告诉她绛华殿那边已经紧张了一夜,因着宫里的御医诊不确切,半夜宫门还开过一次,特意往长安城中几位小儿圣手的地方派了人去请。
李馥惊呆了,她记得武惠妃所生的九皇子,不过才刚满一周岁!
生死面前,李馥无能为力,她知道这个年头小孩的夭折率居高不下,顿时心中生出了些危机感。
李馥知道幼童有多么脆弱,所以她不禁想起自己其他的兄弟姐妹。说实在的,他们年纪也都并不算大,一时受寒发热,落水摔跤,或是误食了什么不该吃的,甚至是突然噎着,都有可能让他们就此夭折。
盘坐在正殿的三清像前为九弟诵经,李馥觉得,很有必要找人给宫里的内侍宫女们普及急救知识。
这一日的午时左右,留意着绛华殿动静的李馥,便听到了九弟夭折的消息。
据说她爹和武惠妃都十分伤心,李馥没有不识趣地打扰他们,只是又默默写了一卷《太上老君说救生真经》。
接下来的很多天,李馥都没有听说绛华殿或是她爹的消息。
直到王皇后那边来人通知她,义学的准备已经完成,她的人可以跟随一道出宫了。
李馥想了想,还是按照原计划将尹善等几位数学备课组的同学们派出去实习了。
同时,她自己带着陈延年,来到王皇后的仪凤殿,和她提起找医师或是医官,在宫里普及急救知识的事。
特别是照顾幼年皇子皇女的近侍以及乳母们。
王皇后这些日子也为了九皇子的事心神不宁,嗣一夭折的那日,她也赶到了绛华殿,当着圣人的面,武惠妃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字字句句意有所指,王皇后险些没有忍住和她大吵起来。
王皇后并非恶毒之人,对于武惠妃的威胁,她确实一直感到如鲠在喉,但她还并未放弃生出嫡子的希望,也没有冷血到能够对皇嗣出手的地步。
但好在,圣人和她毕竟是患难夫妻,他并没有疑心她照顾不周,甚至是别有用心,而是当场替武惠妃道了歉,说她只是一时悲伤过度口不择言……
但他也终究没有对武惠妃说半句重话,还日日去绛华殿安慰伤心过度的武惠妃。
圣人和武惠妃朝夕相对,他们共同分担幼子夭折的悲伤,于是王皇后便知道,这一场波折的余波还远未过去。可惜她身在后位,终究不能同妃嫔一般不顾体统。
思前想后,她干脆将九皇子的葬仪完全交给圣人的人安排,自己抽身出来,继续推进义学的事,也未必不是以示清白的手段之一。
此时经过李馥一提醒,王皇后这才发现,即便不能和武惠妃一般向圣人哭诉,但她能提醒圣人,自己才是所有皇子的母亲、她不会一味沉溺悲伤而是更多地考虑到其他孩子的方式,还有很多。
看着李馥澄澈的双眼,王皇后不自觉地避开了对视。
万安是天人下凡、用心至诚,而自己,不过是一介不能超脱于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万安说的很好,这件事,我这就让人去做。”王皇后抿了抿唇。
第52章 开学
大明宫中的波澜, 丝毫没有波及到宫墙之外。
杜钦若和王甲又一次约在国子监书馆的讨论室, 这几个月, 杜钦若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不少,刚好经历了讨论室的每一次扩张。
如今, 这里已经是书馆独立的“北馆”了。
自从杜钦若在景龙观中,见过梦航客的代言人之后,他就再不必在他的王兄面前遮掩自己对“西数”的推崇,反正王兄自己,也不过是嘴上不承认罢了。
甚至他还可以用尹姑娘来调侃克恭兄, 谁让克恭兄迄今为止, 还不敢对他家娘子承认自己那天去景龙观见了谁呢?
呃,不过杜钦若暂时没有用过这个大杀器, 他觉得, 这对一名算学造诣不下于自己的女子——哪怕她只是一名奴婢, 太不恭敬。
在景龙观那次会面中, 杜钦若厚脸皮地要来了尹姑娘的习题册, 王甲的脸皮不及他, 面对漂亮姑娘时的嘴皮更是不及他,于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杜钦若将那本对他们二人而言都十分珍贵的书册收入囊中。
那里头的内容比马球消息上的专栏更适合杜钦若。
从那之后, 杜钦若废寝忘食, 一口气将那本习题册的内容融会贯通,又用西数和方程这些新的工具,将自己一直啃不下来的《缉古》和《缀术》弄得明明白白。出关的那天,杜钦若顿时觉得自己念头通达, 只差原地飞升了。
于是他便顶着一头乱发和胡茬,在算学高级班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和算学博士、助教、同窗们好一阵酣畅淋漓的辩论,彻底奠定了如今他算学第一人的地位。
若非算学里的变故少有人关心,杜钦若现在早该是国子监里的名人了。
实际上,从杜钦若走进讨论馆到他在王甲对面坐下的过程中,已经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并遥遥对他拱手致意。
杜钦若举手回礼,王甲看着他的举动,微肿的眼泡下露出不赞同的眼神。
杜钦若知道王甲有一些清高孤傲的怪毛病,不过杜钦若也不是不能理解他。
“弟从前也是这样,觉得自己天纵奇才,周围庸庸碌碌,尽是凡夫俗子,和他们交谈一语都嫌浪费时间。但在弟来京之后,又开始学习令祖王公的缉古算经……呵呵,从此弟就再没半分小看他人的心思了。”
王甲脸上还有些不赞同,他正欲张嘴回答,却突然被侧面便伸出的一只蒲扇般的手掌,老大不客气地打断了。
“这位书生的话对俺的胃口!俺就说老梁你想太多,和他们那些人叽叽歪歪干甚?!爱听不听嘛他们!对了,这里怎么不卖酒?!”
杜钦若盯着那只手掌背后的黑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位隔邻桌的大汉,显然只听见了自己前半句“凡夫俗子”的话,自己后半句的“不要小看他人”许是声音小了些,并没有被对方听见。
杜钦若和王甲对视一眼,侧头去看他们隔邻桌的客人。
只见他们隔邻桌上,正坐着一位儒袍冠带的中年人,和一位铁塔也似的武夫。
杜钦若被那位大汉的身材吓了一跳,才想起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还奇怪呢,书馆这里什么时候有在墙角摆大石头镇着的习惯了……
这时,那位儒袍中年人已经在向杜钦若和王甲拱手道歉。
“……我这位兄弟说话不过脑子,他方才只是有感而发,贸然打断二位,还请二位万勿见怪。”
杜钦若和王甲也回礼表示不介意。
道完歉,那位儒袍中年人又回过头去和他的同伴说:“书馆不卖酒,老王你也别嚎了,小心被赶出去。”
这两位友人气质
相差极大,让杜钦若有些好奇他们的关系,不过他也不是多事之人,心里好奇一小会也就罢了。
杜钦若接着和他这边的王兄说起算学里的事来:“如今弟已经将西数尽数教给了算学中的同窗,博士和助教……要彻底改一改算学里的算法……需要我们先写出一份简要的大纲……弟最近就在忙这些事。”
梁令瓒听着从邻桌断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对陪他过来的王毛仲说:“老王你也不必劝我,我又不是不知道,国子监里的人多大的傲气,他们哪里会轻易认同我这个不是科举出身的人呢?”
梁令瓒出仕靠的是祖荫,且是品级不高的那种,不管是在权贵云集的国子学和太学,还是在一心奔着科举出身的四门学里,他这样的身份都两面不讨好。
说起来,国子六学里,国子学、太学和四门学中教授的内容相同,都是四书五经,这上三学的区别只有其中生徒来源的分别(父、祖官秩、爵位的高低);而下三学,也就是研究律法的律学、潜心书法的书学以及小透明算学,都专精一门应用方面的技能,属于本科大学里的专科分校。
所以,梁令瓒初来乍到,此时在国子监里的处境,就好比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来到了top3,还硬要找人和他学美容美发……
不过,在梁令瓒看来,事情又不是这样。
他一心觉得格物之学是正经的圣贤学问,不愿意被划入边缘学科的范畴里。他自己沉迷于奇技淫巧,这才更想为自己的爱好争一个“好出身”。
对他来说,坚持在四门学里开授“格物”,本就是一种为这门学问正名的举动。
听梁令瓒自己想得明白,王毛仲一时也没话好说,而梁令瓒也沉默了下来,于是邻桌传来的说话声就更加清晰,“……养病坊的义学已经开了几日,弟听同窗说那里有人在讲算学,弟今日打算去那边看一看,克恭兄也一道去吧?”
养病坊义学?梁令瓒好像想起了什么。
他主动向邻桌攀谈起来。
和新结识的梁兄以及另一位王大哥一道,杜钦若和王甲来到了长安县衙附近的养病坊义学。
和杜钦若听说的一样,这附近已经被官府的人重新整治过一遍,养病坊前也有官府的人维持秩序,想看热闹的人虽多,但也不敢当真造次。
据说这里不禁旁听,但外头看热闹的人也不进去,想必是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如果不是妇孺,他们进去之后能听的也不是宫中女官讲的课,而是各位公公们以及工匠们为他们开设的百工手艺课。
这既是杜绝只想看热闹的闲汉扰乱课堂秩序,又是王皇后和源京兆为了防止出现伤风败俗或是骚扰女官之事而采取的必要手段。
杜钦若他们走到养病坊门口,便有京兆府或是长安县衙的官吏拦住了他们。
不过这些官吏也没有刁难他们,虽然他们在看见杜钦若一行的衣着打扮时狐疑了一阵,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们注意课堂秩序,进去之后不要打扰已经在上课的人,且不要硬闯后院,那里还有专人看守云云。
杜钦若没想到官吏们果然没有刁难的意思,不仅如此,口气还十分和气。他心想,如果他们一直是这样的行事作风,那么久而久之,真心想学一门手艺的贫苦人家,也能放心大胆地前来旁听了吧。
虽然,这也可能是他新认识的王大哥魁伟的身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等到杜钦若他们来到开设在外院的课堂,他就被眼前人头攒动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一片空旷平整的半圆形场地上,圆心的地方立起了一个高出平地一些的土台,和土台背后还立着一块不小的木板,木板被漆成黑色,土台上讲课的人,正捻着一截看不清模样的笔在木板上书写,留下清晰的白色字迹。
讲台前的人群围坐成扇形,他们中有些人坐着简陋的小板凳,但更多人的屁股底下都是石头或树叶之类就地取材的坐具,杜钦若他们环顾一周,干脆在最后头站着。
只有王毛仲老大不讲究,看见地上特意垫过的黄土,觉得自己今天出来见老梁穿的也不是什么金贵衣服,就一拍屁股席地而坐了。
杜钦若没注意王毛仲的动作,他已经被台上讲课的内容吸引住了全部心神。
原来,同窗们说的是真的,这里真的有人在教西数,而且来听讲的人也这么多!
杜钦若开心极了。
等到半堂课听完,杜钦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有些没想到,自己以为曲高和寡的学问,在生活中还有这么多人明白它的价值,愿意来认真学习!
这时候,台上讲课的那个胖大的太监已经下去休息了。杜钦若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内容,发现还是如何用西数加减乘除的知识,只不过考虑到学生的接受能力,讲课的过程中加入了大量生活中的例子和图形示意,那名太监讲课时还时而抖两个包袱,让人能很容易听进去。
这种讲课方式既体贴又有趣,怪不得能让这么多人专心听讲。
杜钦若心里激动,顾不上失礼,一拍身前一位小哥的肩膀,迫不及待地问:“这位小哥觉得怎么样,听得懂吗?”
那名小哥一扭头,后脑勺上的文身顿时和活了一样移动起来,杜钦若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前的这位小哥不仅剃了个光溜溜的脑门,他的脑后和胳膊上,还用不知什么墨文了一条巨大的蟒蛇!
时近盛夏,要干活的平民穿着一般都挺不讲究,这位小哥的上半身虽然没有完全袒露,但杜钦若就是能看见对方的文身透过夏布露出的一鳞半爪。
杜钦若忍不住向后小跳半步。
“挺好,俺都听明白了!今后让他们算马料的时候总算能省劲了!俺回头就让小的们都来听听!”王大哥的声音从杜钦若身边传来。
一想到自己今天新认识的朋友,杜钦若这才稳住了脚跟,只不过他免不了在心里嘀咕:小的们?马料?王大哥该不会是哪处山寨的山大王吧?呸呸呸!这可是长安!王大哥一定只是马场的主人而已,对,马场的主人……
这时候,那名文身恶少也对杜钦若点了点头道:“几位是新来的吧?”少年一顿,打量的神情一闪而逝,“不过,如果想补上数算前头的内容,不妨明日早些再来,明日这时候的数算课,会将这几日的内容从头讲起。”
义学的环境真好,杜钦若想,连京都恶少都被感化得如此彬彬有礼、一心向学!
那名恶少说完,便自顾自地从怀中摸出一根小木棒来,又在脚边寻一片平整的土地,他身边许多人也做出类似的动作。
“哦,对了,下一堂是识字课,你们不需要吧?那就不要站在这里挡路,碍着大伙练字的地方了。”
杜钦若眨了眨眼,越发觉得义学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