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惠生院这样好,也有不少人说怪话的。
首先就是那些被扔在家里不管的丈夫们,一日忙活,他们原本回来就有暖和的被窝和食水,但现在倒好,他们每每还得等娘子想起他们来,又或者是他们找上门去,才能将老婆孩子接回家吃顿热饭。
而自家娘子和孩子都并不必吃他这份没滋没味的饭,还在一旁说什么“哎呀今日阮家婶子带来的咸菜真好,和于娘子的好汤饼正相配”之类的风凉话。
这就难免一家之主们要说怪话。
只不过,怪话说归说,还没有一个说让自家娘子不要去了的。毕竟,娘子们带回来的钱米总是沉甸甸的,儿女们的脸色和精神,也眼见得越来越齐整。小户人家都很实在,只要有实惠入手,又能节俭用度,这样的好事,难道还当真要放走喽?
那才真是傻到家了!
所以这些人还好,难办的,反倒是那些男人没有正经营生的家庭。
而马氏在惠生院开起来的这十几天里,几乎每日都要拉起所有姐妹,到类似这样的人家走一趟,把被她们的丈夫关在家里不许出门的妇人们“解救”出来。
庞帆听到这里,已经开始盘算,若是他来办这件事,他要带多少小弟才能把人硬抢出来,还能保证不造成太大的破坏。
结果他这个念头还没说出来,就被他娘狠狠地嘲笑了。
“你就知道硬来!”马氏冷笑一声,“人家回去还要过日子的,哪里能像你小子和别人打架一样,冲进去莽就完事了?”
庞帆摸了摸头,“那还能怎么办?”他问。
于是他就被以他娘为首的热心大婶们集体教育了。
作为邻里斗争经验丰富的本坊大婶子们,她们深知家长里短的威力,所以她们斗争的手段,说白了也就一招,那就是流言蜚语。
大婶们手中牢牢掌握着本坊的舆论大权,原本就已经是一坊之内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决定着街坊邻居之中,谁家的名声好些、谁家的名声差些。在这所有人都只是勉力维生的围外四十九坊里,这一点差别,也许就决定在关键时刻,是否有人伸出援手。
而这股力量,在有了一个妇女儿童活动中心之后,更是一改往日的低效和分散,一举成为一件指哪打哪的核武器!
马氏她们在经历过几次实战之后,已经总结出了足够的使用经验。
庞帆很快就亲眼见证了一次“解救”。
刘家有一个病蔫蔫的男人,一个脑子不好的老太婆,以及一个家里家外一把抓,但对丈夫和婆婆唯唯诺诺的媳妇。庞帆往日还挺同情这一家,但今日一见,发现刘二哥不许他家媳妇出门赚钱,无非是觉得那样有损他身为一家之主的颜面。
庞帆一听,心头就动了无名火。
难道是因为刘二哥读过些书,就生出了这样无聊的念头?!
可他在义学里见过的国子监里的读书人,都没有这样的臭毛病!
庞帆在这里义愤填膺,另一边,大婶们已经出马,并不提让他媳妇出门做工的事,而是只对刘二他老娘一通嘘寒问暖,说得他老娘眉开眼笑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躺在病榻上的刘二。
“刘家阿婶,你家二郎这样可不行啊……”马氏拉着刘二老娘的手,又亲切地说开了。
庞帆在后头默默站着,就听他娘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从刘家的家计出发,将他们家每日的花销和他们媳妇的努力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末了才说:“现在地里的活计完了,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二郎的药钱一向不少,不趁机积蓄一些,今后再有个万一也不好办的。”
“再者说,阿婶也不想早日抱上孙子么?不是我说不吉利的话,以你家二郎的身体,还是早日留个后为好……”
从头到尾,他阿娘就没将一口唾沫浪费在刘二身上,而刘二哥他老娘就已经频频点头了。
没人理他,刘二躺在家中唯一一张完整的塌上扯着嗓子:“这是我们家自家的事!你们管不着!我家娶了她来,不就是为了伺候我和我娘的么!你们凭什么让她出门!她出门赚钱,我还有什么脸面!?”
第71章 转折
刘二这么一说, 庞帆心头一股怒火噌地就起来了。
“刘二哥, 我往日敬你学过些学问, ”他捏着拳头就上前去,身边的大婶子们也没有拦他。
“但我今日才知道, 你竟然是这样一个窝囊废!”他一拳捣在刘二脑袋边上的土墙上,将刘二惊出了一身冷汗。
庞帆面上的怒意已经消失了,但这让他显得更加吓人:“刘二嫂子平日是怎么家里家外一把抓的,都是街坊邻居,谁不是看在眼里?你若是眼没瞎、心没聋, 就该知道, 你们这个家,一直就是刘二嫂一个人撑起来的。”庞帆指了指屋角的刘二媳妇, 自庞帆他们进屋, 她就一直垂着头不说话。
“你自己不能顶门立户, 脸面本就已经没了;我娘她们好心让你家多些进项, 你却只想着少了伺候你的人——你自己听听, 这是男子汉大丈夫该说的话么?!”
“且刘二哥你是真的动弹不得?片刻离不得人?哼, ”庞帆短促地冷笑一声,刘二的身子明显一抖。
冷笑之后, 庞帆的语气却更加平静:“都是街坊邻居, 谁不知道谁?你不过是身子有些弱症,重活你干不了,但煮饭打扫的,我就不信还能累死你。”
说到这里, 庞帆一手捏住了刘二的肩膀,硬生生将他从榻上扳了起来,他直视着刘二的眼睛,刘二却不敢看他。
“你能说出那种话,就说明你从没想过,要靠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是,你们家是困难,二哥你读过书,觉得自己不该过这样的日子……但这待贤坊里谁家不困难?我们谁不是在努力挣命?难道就因为活着艰难,就只能守着自己家的几堵破墙认命了么?!”
“我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不仅自己不想努力,身边的人想努力向上,还要把人拉下来陪你的窝囊废!”
“若非有二嫂在,你就该活生生烂在泥里。”
兀地,庞帆松开了捏住刘二肩膀的手,刘二坐在榻上,面皮被庞帆说得紫涨,他嘴唇抖了抖,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候马氏她们终于接上了话茬,她们将刘二的媳妇冯氏从屋角里拉出来,也不管傻呆呆坐着的刘二,而是继续和刘二他老娘讲解起这惠生院的好处来。
大婶们说,原本也不是非去那里做工不可,不过是冬天在一起更省柴炭,也能互相照看孩子,但刘家既然都不需要,阿冯的手艺她们也信得过,那阿冯也能将活计领了回家做。再有,坊里人都在,不合群实在不好、人家会对你们家指指点点等等。
刘二的老娘脑子糊涂,没什么主见,一直以来都是谁和她说话好听她就听谁的,于是大婶们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冯氏今后去惠生院一起领活计做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庞帆全程当了个黑脸门神,就负责和不服气的刘二死对着眼睛。
在回惠生院的路上,卫婶子夸庞帆道:“还是多亏了二郎在,否则今日还不知要多费多少口舌哩!”
庞帆耸了耸肩,他觉得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婶子们处理问题的方式明显比他有章法,“我只是说了实话罢了,婶子你们往日就做这些事?刘二哥家的情况还算是好的,其他还有更难办的吧?真的不要儿带人帮忙吗娘?”他扭头去问他阿娘。
马氏对他摇头,“说了你不要乱来,你不是下午的工吗?回去自己找点吃的出门吧,别误了时候!”
庞帆被马氏打发回家,将今日买的皂团放好,自己草草填饱肚子,按时来到了车盟旗下的车马行上班。
他刚将半臂式样的工作服套在外面(衣服胸前背后都有一个巨大的“车”字),就听见一同做工的工友对他说:“庞二你是不是识字?今日老来拿来的通知,你看看上头写了些啥?”
庞帆接过工友递来的草纸,看着上头几个像是小报一样印出来的大字,“雪天行路须知,”他念道,草草扫完内容,他抬头对工友说:“这是早有的手册吧?我记得在让我们赶车前就讲过的,今儿大雪,这是让我们别忘了小心的意思。”
那名工友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识字真好啊,”他羡慕地看着庞二郎,“俺这样的年纪,不知还学不学的会了?”
庞帆面无表情,但语气诚恳地向这位工友大力推荐了义学。
工友十分向往,并和庞帆说好,来年开春,如果车盟这边的工钱稳定义学也重开了,他就考虑抽时间去听听看。
庞帆冷着脸点了点头。
工友和庞帆熟了,知道这位小兄弟看着是个冷面郎君,但心肠热得很,他冷着脸也不是对他有意见,而是天生表情就不多。
又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别的表情吧。
“对了,”工友又想起一事,连忙提醒庞帆道:“今儿从春明门到金光门,大路经过崇仁坊前的那一段封了,说是圣人要去景龙观斋醮,你今儿赶车莫要往那边去,路上注意些。”
庞帆感谢了工友的提醒,他将厚实的毡帽戴在头上,又在脸上覆上厚实的面巾。
李馥走在冬日的景龙观里,身边是大姐元娘。
她和李馥悄悄说起自己最近一直在想的事:“……这事本不该和小七你说,但阿姊觉得,你在这些事上懂得比我们都多……”
自从李馥上次和小伙伴们说过万安观里,一众宫女内侍大致的身世来历之后,大姐就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她回去之后,还一直在想这件事。
世间竟真的有这种事,只要有点权力,甚至仅仅是知道官府不能容忍怎样的罪名,一道诬告和捏造,就能让偌大的家族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私底下,我也问过身边的人了,”元娘看着眼前苍翠的松柏,口中呼出一口白气,“葡萄和金珠你是知道的,她们家中,原来也是犯了官司被抄没了的。不过,她们那时候年纪太小,又是女孩子,她们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家是真的犯了罪,还是被人构陷了。”
元娘一顿,又自嘲地笑笑,“若是从前,我一丝一毫都不会怀疑,她们家当然是罪有应得。”
元娘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却好似把她自己都吓着了。
“……真的,罪有应得,我才发现自己这样心硬。你们还总说,我是姐妹里心肠最软的一个。”
李馥看了大姐一眼,对她摇了摇头。
“这不是大姐姐心硬,”她说,“这是历史的局限性啊。”
这是个很严肃的三观问题,李馥说完这一句,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她有许多想说的,她想说封建君主专制的局限性就在这里;她想说人治之下,这样的事永远不可能消失;她还想说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皇帝都是圣明的,坏事都是下头的小人搞坏了”这种观点有多么不靠谱……
“……总之,大姐姐要知道,我们是在宫里,和大唐万万顷的土地比起来,这里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地方,但,这里既是离权力最近的地方,又是离权力最远的地方……”
“就比如,我们听过的睡前故事,乳母或是阿娘们悄悄告诉我们的那种,都是亲人之间杀来杀去。这些事可怕吗?当然可怕;我们不想类似的事再发生,但是首先,我们知道这些可怕的事为何会发生吗?不,我们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们。”
“他们不敢。而且即便他们敢,他们也不知道。”
“所有人
都不懂,他们也不敢去想,事情还可以有别的模样。”
如果不是因为皇帝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失败的后果极端惨烈,竞争的烈度就不会这么大;而反过来,若是竞争的烈度不大,竞争失败的后果,也不会如此惨烈。
但李馥现在不能说这些,她看了眼遥遥跟在她和大姐身后的人,停下了脚步。
元娘也跟着她站定了。
李馥让大姐弯下腰来,她在她耳边说:“如果官吏不能随意将小民抓进官府、如果官府并不能因为几句诬告就定罪抓人,甚至,如果皇帝并没有想杀谁全家、就杀谁全家的权力,这天下会是什么样?”
元娘吓了一跳。
李馥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
她对大姐点点头,又一蹦一跳地拉着她走起来:“现在的玩法,是种两败俱伤的玩法,胜利者也不见得多么好过。所以,大姐姐的想法不算什么,这里头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几桩冤案的问题。”
元娘思绪纷乱。
等她定下神来,原本的烦恼已经被她忘在了九霄云外,她现在的心事已经变成了:妹妹人小鬼大,说出来的话和要造反一样,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不懂这些,”最后,元娘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决定只做好自己能想明白的事,“但是我想为这些人做些什么,那些被冤枉的人,那些已经被定了罪的人,他们留下的无辜亲属……”
“小七觉得,阿姊能做什么呢?”这次是元娘拉住了李馥。
元娘一个字没提李馥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但李馥却觉得,大姐好像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想要帮助别人吗?”她想了想,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样的话,阿姊不妨先试试,去皇后殿下那里,帮她打理义学和惠生院的事吧?”李馥提议。
小伙伴们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这可真是太好了,她想。
在景龙观,李馥又见到了叶法善,叶天师。
这时候,叶天师刚和皇帝关起门来讨论完道法。
李馥坐在叶法善对面,觉得室内的气氛有点奇怪。
叶老头还是一副看不出年纪的样子,但李馥却无端觉得他的气息衰老了许多。
“上次从公主那里借来的书,贫道和弟子已经读完了。”叶法善的开场白一下就抓住了李馥的注意力。
顺着叶法善的话题,李馥和他讨论起在道门典籍里找化学理论,或者说,在化学书里找道门理论的问题来。
道门的知识累积李馥不想放弃,那也是个巨大的宝库,但李馥就怕,她好好的化学被老神棍小神棍们给改造成玄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