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这一年多来,频繁和宫外通消息的行为,李馥一抹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纯良的骆升很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理解错了师父的意思,要不就是师父对公主有些误会。这时他急于做出弥补,便对李馥说:“公主今夜不曾按时就寝,是因为在宫外住不习惯吗?公主可有什么想要的,骆升这就为公主办到。”
李馥还在反省自己,突然听见这一句话,又看见骆升说话时诚恳的小眼神,险些没被感动哭了。
听听,听听!终于有人将她当公主一样伺候了!习惯了被人用“就看看公主这次又要搞什么事”的眼神看待,李馥顿时觉得面前的小太监好单纯好善良,和她万安观里老油条们好不一样!
可惜,李馥不睡觉不是因为别的,她就是闲得无聊而已。
“不必麻烦了,”李馥一摆手,随口说道:“除非你能替我和你师父说,公主想去长安城里逛逛,其他我还真没什么需要的。”
骆升却做出认真考虑的表情。
“……如果这就是公主的愿望的话,那骆升一定替公主把话带到。”
骆升认真地做出承诺,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变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馥就在自己的小院里看见了几日不见的奚太监。
“奚常侍早上好,昨夜睡得好吗?七娘睡得挺好的。”李馥笑眯眯和他打招呼。
奚太监一直弯着腰,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腰已经直不起来了一样。
在意识到自己这一年多来搞过的事,八成都被奚太监留心过一遍之后,李馥反而觉得自己在对方面前自在了不少。
从前,在李馥心中,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奚太监既阴森又神秘,就像是一只盘踞在大网中的蜘蛛。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他不仅能察觉到蛛网上的每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还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瞬间出击,将变动化解于无形……
但现在,李馥再看他,却只看到了一个任劳任怨、默默干活还不求功绩的大好人。
而且这位大好人,现在还正负责着看管自己的任务!
李馥和久未露面的奚太监寒暄几句,奚泰没有对李馥说什么,但李馥却从他身后骆升的脸色中看出,他昨夜对她承诺带到的问题,已经被他师父答应了。
李馥对奚太监的反应十分诧异,但想了想,她又不觉得特别奇怪。
既然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事情都被他看在眼里,那么,奚太监可能是对自己的搞事冲动看得太高了,认为与其千方百计地拦着自己,到不如将自己的动向牢牢控制在他的眼皮底下。
李馥觉得自己被妖魔化了。
但不管怎么说,当李馥走在长安城宽广的街道上,她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为了不给担了天大干系的奚太监添麻烦,她今天出门做了周到的伪装,不仅穿了男子的装束,还用化妆品和鱼鳔胶把自己化妆成了一个倒八字眉、小眼睛、一脸雀斑的倒霉孩子。
豆卢姑姑也做了类似的伪装,此时正跟在她身边。
而今天陪她出门,或者说主要负责看守她的,还有身手了得的骆升小太监,此时他正赶着一架貌不惊人的小车跟在李馥两人身后。李馥和豆卢姑姑,就是坐着这辆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景龙观的后门。
而正在傻傻等待的陈延年他们,还以为公主终于结束了和诸位道长真人讲法的过程,正式开始闭关清修了呢。
李馥走在前往长安县衙边的义学的路上。
她在义学上花的心血最多,现在有机会,自然要去那里亲眼看看。
这时候,一辆比一般马车大一圈的四轮车从李馥身边驶过,豆卢姑姑连忙拉着李馥往路边让了让。
李馥望着那辆车离开的背影,“原来这就是公共马车啊?”她感叹道,“看起来还是不够大,不过不知道是哪方面的技术原因?我以为长安城现在的路况已经足够好了,再大一点的车都能跑得起来了。”
“不,车再大点就要出问题了,”这时旁边经过一个路人,他突然开口和李馥搭话,他看见说话的是个孩子,脸上露出些微吃惊的表情,但他还是接着说道:“现在这车的大小是算过的,再大一点,有些巷子就过不去了。”
李馥
只在长安宽阔的主干道上走过,长安的道路也不是各处都这么宽广,她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
和她搭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李馥觉得他对公共马车的方方面面都很了解,又对她这样的小孩子都很有耐心,一看就是个好人。
正好,这个好人的目的地也是义学,于是李馥和人一路说话,一路走进了义学的大门。
豆卢姑姑和她一道进去,骆升提前将车子赶去一旁的车马行寄存起来,此时也三两步赶到了李馥身边。
李馥算了算,离义学第一次开课已经有一年了,义学门口守着的京兆府吏员不多,但进入义学的人不需要他们叮嘱,都自动遵守了义学里的规矩。
李馥他们看着都是男子,便随大流进入了义学宽阔的前院。
经过一年多的使用,这里已经被前来上课的人和其他国子监等处的义工改造成了一个露天阶梯教室一样的地方。
李馥他们在那位冷面热心的小哥的指引下,占据了一批不远不近的位置。
那位小哥在这附近好像很有面子,李馥看见不少人都绕着他走。
过了不久,李馥的老熟人老梁出现在阶梯教室中心的讲台上。
哦豁,李馥这下来了兴致。
仗着自己对自己的脸下了狠手,李馥一边听课,一边在心里憋着劲给老梁挑刺。
她也不是无聊,教学相长,她这是在帮助老梁的讲课水平进步嘛!
一堂课听完,她遗憾地发现,老梁的教学水平还不错,除了不会讲段子、有点过于一板一眼了之外,她竟然没觉得有哪里不足的了,难怪能启发出改进水车的人才来。
于是她就和身边的小哥聊了聊,问他听懂了多少?结果方才还能对马车侃侃而谈的小哥,这时候脸上的表情分外纠结。
“……原本我以为我懂什么是力,什么是平衡,但是听完之后,我发现我不懂,不,我从来就不懂……”
李馥看见这位小哥如此苦恼,便忍不住就着刚才老梁讲的内容,再深入浅出地为这位小哥讲解了一遍,按照她的喜好,其中加上了不少生动的段子。
李馥说得有点得意忘形,不小心吸引了身边一圈同学的注意力,等到李馥讲完,不仅是方才那位小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就连周围的人,都发出了整齐划一的顿悟声。
“哎呀原来是这个意思!那这个连接的问题我就明白了!”“对了对了,这下俺总算弄明白了,回头那个吊车还能再这么改……”
李馥听了一圈感叹声,发现今天听讲的,竟然大多是积年的老木匠。他们在老梁这里学习理论知识,就是想和那位在水车专利上大赚一笔的年轻人一样,做出一两样能够卖给朝廷的专利来。
李馥正在感慨,没发现不知何时,梁令瓒已经从讲台上下来,也混在人群里听了她最后几句讲解。
这一听,梁令瓒就惊了。
那位小郎他从未见过,想必是第一次来听他的课。而他一遍就能将自己讲的知识完全吃透,还能用自己的语言再将这些知识讲给别人听,并且讲得比自己更加生动简明,这岂非正是老天赐给他继承衣钵的天才?!
李馥察觉到一道热切的目光,急忙环顾身周,和老梁对上了眼睛。
第79章 暑期调研
李馥艰难地拒绝了梁令瓒的好意。
老梁本人还好说, 死缠烂打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李馥好声好气说了几句, 他就遗憾地放弃了。可周围人的起哄就很难打发,李馥都打算让骆升扛着她出去了,但那位在她身边的冷面小哥帮她说了几句话, 周围的人就讪讪地散开了。
李馥挺好奇,她觉得这位小哥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高的威望?
那位小哥看了李馥一眼,就把头上的巾子摘了下来, 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大光头。
一开始,李馥也被他头上那个蟒蛇的文身吓了一跳。
“哇!大唐的纹身少年!”李馥鼓掌赞叹,“杀马特啊, 真的厉害!”
庞帆没听明白意思,但知道自己被夸奖了,顿时觉得这位小兄弟确实越看越顺眼。
于是李馥和庞二郎互通名姓,李馥看时间不早,便约好第二天还来找他玩。
第二天,李馥又带着豆卢姑姑和骆升偷溜出来, 她先是在西市的各个角落里逛了一圈, 亲身体会到了长安中心商圈之一的繁华。等到时间差不多,她才来到昨日和庞二郎约好的公共马车行,在门口见到了下班的庞二郎。
“原来,庞二哥真的是开公交,啊不是, 是驾公共马车的啊。”李馥招呼庞二郎上她的车。
庞二郎还有些犹豫,但李馥说到昨天多亏他帮忙,这次要好好谢他,庞帆才上了车,和骆升并排坐在车辕上。
李馥将庞二郎直接送到了他家里。
于是李馥就见识到了,原来长安城里,除了繁华的东西市,还有像待贤坊一样的大菜地。
“哇!庞二哥家中这边,原来这么荒凉啊!”李馥毫不避讳地说。
庞帆也不介意,“四十九坊围外,这一片都是这样。李七郎从前没来过南边?”
李馥摇了摇头,她何止没来过“围外”,她连听都没听说过长安城还有类似的地方。
“这边地势低洼,贵人不愿意住这里,他们宁愿在长安城东北那边挤着,也不愿意过来。”庞帆耸了耸肩,他看了看新认识的小兄弟,“李七郎年纪尚小,所以家中长辈不会带七郎来南面吧。”
李馥点点头,哪怕她知道,即便自己再大点,也没人会允许公主跑到这种近似于贫民窟的地方来。
李馥又和庞二郎说了两句,庞二郎便邀请李馥去他家中做客,按照他的恩义计算方法,新认识的小兄弟这么热情送他回家,现在就轮到他做出回报了。
李馥正要开开心心地同意,豆卢姑姑却及时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拦住了她。
李馥和豆卢姑姑瞪了半天眼,只好无奈地承认,以自己现在娇弱的肠胃,可能真的吃不惯太粗糙的东西。吃了再受不了,岂不是更不给庞二哥面子?
李馥对庞二郎一摊手,说:“对不住了庞二哥,弟身体不好,随便在外头吃东西怕是受不住,不是弟不给二哥面子。”
庞二郎没和富贵人家的孩子打过交道,李馥他们的打扮也平常,之前一直没往这方面想。现在李馥一说这话,他顿时回过味来,“七郎身体要紧,”他摆了摆手,“待贤坊这边也没什么好玩的,若不是这一年多,做小生意的人多了起来,这里还会更荒凉些。”
李馥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趣,她追问几句,便从庞二郎的口中知道了,最近这一年多,类似待贤坊这样的长安城边缘地带中发生的变化。
后来几天,李馥又上门拜访了庞帆几次,她有时候会带着东西来,有时候又帮着庞帆和他母亲做点惠生院领来的手工活。作为回报,庞帆将自己练习木匠手艺时做的几个马车的小模型送给了她,李馥一看就赞不绝口,连连要他多做几个,她可以送给兄弟姐妹。
等李馥在待贤坊里混熟了,她也见到了许多底层生活的不得已。
比如庞二郎自己是这一片的混混头目,他虽说现在有了正经营生,但时不时还是要纠集小弟和旁边几坊的混混们打架,否则那边的无赖就要来影响待贤坊中人的正常生活;又比如邻里之间,因为哪家突然多赚了点钱,各种怪话就要出来,甚至一转身就要毁掉别人家谋生的工具。
李馥有时在惠生院串门,就看见庞帆的母亲掐灭了不少类似的苗头。
如果事情真的严重,庞帆还会亲自出马,找人上门“平事”。
“还是穷怕了,”马氏说,“见不得人好。”
大半个暑假,李馥都呆在待贤坊了。
等到五月就快过完的时候,李馥必须和庞帆告别了。
庞帆将最近做好的一个马车模型送给她,“七郎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吧?”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和你称兄道弟,是我占了便宜。”
李馥接过模型,觉得这个模型的手艺,比外头卖的也不差什么。
“今后如果有用得着二哥的,尽管让人拿着模型来找我。“庞帆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李馥噗嗤一笑,她觉得她新认的这个二哥面部神经的构造一定十分奇特。
李馥将模型收好,这个她就打算留着给自己了,她也拿出一本《三十天木匠入门》,这是她这些天找人去书馆抄出来的。
“二哥不是认字?这本手册的内容虽然基础,大都也是义学里讲过的内容,但二哥不是时时都能去义学,留着随身看也是好的。”
庞二郎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本书。
李馥又拿出一本他们万安观使用的物理教材,“这个呢,就是梁博士一直在讲的那些东西,二哥想是也想在机关上能有发明?那这本书可以好好看看,如果有不懂的就去义学问梁博士。”
庞帆十分感动,但脸上半点都看不出来。
李馥不去待贤坊之后,也不出景龙观了,当真在自己的静室里静修起来。
她将这些日子看到的东西写成了一本笔记,又将这些笔记改编成一个小人物奋斗发家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心性坚韧的少年,他从一贫如洗的境地开始努力,从帮工到自己做小生意,其间经历了不少挫折和打击,最终还是凭借一点一滴的积累,成功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的故事。
这个故事篇幅不长,但胜在细节翔实,情节动人,一点一滴积累的努力让人感同身受,经历打击而不放弃的坚韧催人奋起。
简而言之,这是个励志向的种田故事。
李馥将这个故事交给了卢齐物,卢编辑。
卢齐物被李馥叫来的时候,差点都忘记自己还是马球消息的编辑。
他还以为公主找自己,是想趁着回宫前,了解一下他们师兄弟解析典籍笔记的进度呢。
但这其实也没错。
李馥让卢齐物将这个故事分期连载在马球消息上,紧接着就问起了他们对以往外丹派典籍的研究进度来。
卢齐物这下就很有话说。
“……胆水炼铜,五金黄白术之中,这一条是明显的置换反应,若是按照元素和能量的两重分析,这个反应能自发进行,就说明……还有,这几卷笔记里,记载了化硝石三十六水方,尹师弟已经在研究这个过程,他说硝石化雄黄、丹砂,是因为发生了反应,和从前以为的熟制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