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朝廷当然要买。”她转回头看李馥。
李馥点了点头,“因为对于朝廷来说,账不是这么算的。”
豆卢居士点点头,“所以,对于阿媪来说,账也不是这么算的。”她顿了顿,“对于馥儿你们来说,账也不是这么算的,对不对?”
李馥和豆卢居士同时笑了。
对于商盟来说,他们的首要目的自然是赚钱,这无可厚非,却和李馥他们的目的并不完全等同。而阿媪看出了这一点,于是她便要用她赚的那部分钱,让他们圆桌会放开手去做赔钱的生意。
远远地,高力士向这边走来,他看见了相视而笑的两人,忍不住在心里想:豆卢居士和万安公主,真像是一对亲生的母女。
他带来了圣人对万安公主出宫时间的决定。
第77章 暑假
开元六年四月二十四, 李馥收拾包袱来到景龙观,这一次, 她要告别小伙伴,在这里长住。
小伙伴们十分不舍,但在李馥许诺他们, 一定找机会给他们夹带宫外的新鲜玩意之后,他们纷纷抹掉了眼泪,转头就开始催促李馥赶紧出宫。
李馥对小伙伴们的翻脸不认人十分愤怒。
虽说是在景龙观,也算是自己人的地盘了, 但她也是去清修的呀!没有正当借口,他们以为自己很方便在长安城里到处闲逛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爹倒是真心心疼她,七娘虽说已经出家, 但她在宫里的用度一向没有削减,皇后对她的关心还更多了一些,这次出宫清修,谁知道景龙观里的道士们会不会一时转不过弯来,非要让七娘做足了早晚功课?
李隆基一想到这里,几乎要当场反悔。
但他又想起叶法善单独和他说的话, 万安公主是天人化生, 宫里是人间富贵地,长时间待在宫里,对公主修行完满没有好处,甚至还会有提前应劫的凶险。
如果今后,七娘每年都要在观里住一段时间, 那早点让她习惯也好。
李馥离宫,只带走了豆卢姑姑和陈延年,以及如意和长宁两位道童,她将其他人都留在了万安观里。
这一来,是因为万安观的同学们还有义学那边的教学任务,如果跟随她闭关的话,就不能再继续去义学,这显然是醉心教育的李校长所不能接受的。
二来,则是李馥觉得,闭关修行就要有个闭关修行的样子,她都要靠远离宫里这个人间富贵地来修行了,身边还跟一圈伺候的人算怎么回事?
李隆基没有对李馥的决定多说什么,他只是又给景龙观多派了一批护卫。
于是,当李馥轻车简从来到景龙观之后,她除了见到卢齐物和他的几位师弟之外,还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内常侍奚泰,见过公主。”
听见这把熟悉而怪异的沙哑声音的一瞬间,李馥的背后瞬间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夭寿了!这不是她在东都和阿媪一起见过的奚太监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馥心里乱七八糟,但面上还要装出风平浪静的样子。
在李馥来到景龙观的头几天里,她忙着享受新生活。
她爹给她特批的暑假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月出头的时间,她会在宫外住到五月底,赶在六月初五,皇后殿下的生日之前回去。
时间有限,她的活动范围也被限定在景龙观之内,如果没有特别好的机会,李馥就打算专心在观里敦促卢齐物他们好好挥舞锄头,将道门的家底给挖了。
毕竟是叶天师升天前的遗愿。
景龙观原本是长宁公主的别府,成为道观之后,也有很多布局没有改变。李馥到了观里一看,卢齐物他们给李馥准备的清修之地,就是府里原本为公主的子女准备的小院。
李馥草草看过,觉得没什么不满意的,就让豆卢姑姑将自己的铺盖放到了其中一座二层小楼上。
马上就要盛夏,睡阁楼才凉快不是?
看完住的地方,李馥又马不停蹄地要去看观里的化学实验室。卢齐物顾及到圣人派来的奚常侍在场,不过李馥知道奚太监大概是不会多嘴的,于是她简单找了个借口,就说开始清修之前,应该去给三清和叶天师上一炷香,就跟着卢齐物一头扎进了他们景龙观里新建起来的、用化学的方法验证道门典籍的地方。
之后这些天,李馥乐不思蜀地过起了自己的“清修”生活。
每天一大早,李馥在清凉开阔的二层小楼中醒来,豆卢姑姑和她睡在同一间屋子里。自己洗漱更衣之后,李馥会绕着紧挨着小楼后的一小片竹林晨跑几圈,之后再简单地擦过汗、洗过手脸,再吃完陈延年他们送来的早饭,然后带上如意和长宁,一起去化学实验室和卢齐物他们研究钻研道门典籍。
道门最基础的道德经总共只有五千字,出了名的言简意赅,后人从里头看出什么意思的都有,各种解释纷纷杂杂。李馥没有六经注我的霸气和学问,就谦虚地挑了几条可以被歪解的理论出来,当做她这一门新外丹派的立派根基。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万物之始不是物质,而是能量,这部分情况我们不要用物质的眼光去研究;而在物质诞生之后,区别就产生了,万物之母是我们可以研究的基本粒子,不同的粒子按照不同的规律组合,成为了不同的物质,这些物质又各自反应、混合,最终成为了世间万物。”李馥在上头敲黑板。
卢齐物以及他的师弟们:……不,我们学过的断句不是这样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所以,若是从能量的角度出发,就可以发现反应背后的奥秘;而从物质变化的角度出发,就可以看出微观上元素守恒的道理。”
卢齐物以及他的师弟们:等等,难道不是“无欲,以观奇妙,有欲,以观其徼”吗???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反应的过程,就是原本有某些元素的物质失去了这些元素,原本没有这些元素的物质得到了这些元素;又或者是易溶于水的物质变成了难溶于水的物质、不稳定的物质分解成了稳定的物质、高能级的物质变成低能级的物质……参与反应的一个物质发生了变化,则相应的另一个物质也要发生变化。”
卢齐物以及他的师弟们:……算了算了,公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自发进行的反应方向,是让高价态的物质被还原,让低价态的物质被氧化;是让高浓度的物质减少,而让低浓度的物质增多。所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而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我们想要的产物,有时不能通过自发反应得到,那么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而孰能损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也就是说,我们道者的使命,就是努力研究,探索出‘损有余以奉天下’的人之道。”
“这就是这一支外丹派的根本道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也就是李老师为道门人士专门准备的改造版化学课大纲了。
李老师提纲挈领、一通胡说,场下听众若非已经自行研究了一段时间的化学应用,同时在他们仙逝的师父的各种暗示下,接受了李馥天人化生的身份,此时他们早就拍案而起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忍得很艰难。
李馥看他们一脸纠结的样子,只好再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说完,也许是卢齐物他们无法可想,只好认真听的缘故,他们还真的有了点奇妙的感悟。
对于卢齐物他们来说,这几个月来,他们亲手实践过酸碱中和、制备氢气等等实验,对元素和反应的认识已经发生了改变,基本接受了化学书上关于元素划分和守恒的种种认识。只不过,他们还是将这门学问,当做一门应用上的“术”,而非“法”,更非“道”。
但在这个时候,他们却忽然听见了李馥对道德经的这一番解读,在觉得哪里都不对的情况下,他们竟觉得,他们新领悟的种种物质和元素的道理,嵌入进这个解读之中,不仅严丝合缝,还隐约指出了更深一层的道理!
有与无、有名与无名、能量和物质、天道和人道,难道竟然真的有这样一种理解方式?
太清祖师留下道德五千言,穷究天人奥秘。他们当道士的都知道,道德经里阐述了万物诞生、变化的道理,只不过因为后人一直悟性有限,只能做出各自的解读,而不知那是否是太清祖师的真意。
毕竟,“道可道,非常道!”
这样一来,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天道,这就是人道,这就是道者的使命吗?
一想到这里,卢齐物他们,胸中不由激荡起一种叫做使命感的冲动。
接下来的日子,李馥突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好做的了。
各位真人和道长们的学习热情高涨,不用李馥再说什么,他们已经抱着十二万分的热情投入到了挖掘道门典籍,将新理论应用在解读故纸堆的事业中去。
李馥除了叮嘱他们注意实验安全之外,好像已经彻底插不进手去了。
来到景龙观的第六天晚上,李馥在自己的二层小楼上长吁短叹。
穿堂风,透心凉。
“夜观星象,贫道掐指一算,以为今夜不宜早睡啊。”她神神叨叨地说。
“咣咣咣”,豆卢姑姑将李馥方才打开的窗子一一关上,只给她留了面前的一扇。
李馥一下就蔫了,“何必呢,姑姑?”她可怜巴巴地回头,“天气这么热,还不能开窗睡觉吗?”
豆卢姑姑给了她一个冷酷的眼神,又指了指唯一一扇敞开的窗户。
李馥明白姑姑只允许她开一扇窗的意思,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在景龙观的日子眼见是越来越无聊了。这时候她忽然耳朵一动,决定下楼解决一下她从第一天晚上就打算解决的问题。
“姑姑来一下,”李馥对豆卢姑姑招了招手。
豆卢姑姑依言过来之后,她让豆卢姑姑先不忙着准备睡觉,而是跟她一起到楼下走走。
豆卢姑姑拿她没办法,只好跟着她睡前散步去了。
李馥拉着豆卢姑姑,一路走到了小楼背后。
那里是被竹林掩映起来的第三进院子,且原本才是景龙观为她准备的起居静修之所。
月光下,竹林的影子张牙舞爪,好似走入了鬼蜮。
“咳咳,”李馥突然清了清嗓子,“林子里的朋友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你了。”
李馥对着空气说。
豆卢姑姑顿时警觉起来,李馥连忙拦住了她想将自己一把扛走的动作。
清风吹来,竹子的枝叶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说真的,我真的看见你了呀,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小哥你小声咳嗽的动静,是不是着凉了?是奚常侍安排在这里守夜的人吧?我又没说你是坏人,出来吧出来吧~”
李馥这么一说,豆卢姑姑才放下了提着的心,不大的竹林里也一阵晃动,一个瘦瘦长长的人影走了出来。
“……公主,你和师父说的不太一样啊。”来人在月光下挠了挠脑袋。
第78章 要谦虚
李馥支起手, 一手托着下巴,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瘦削少年。
他的脸颊瘦长, 五官平庸,唯有一双浓眉十分醒目,他身上穿着一件束腰的劲装, 看着特别像武林高手。在他主动现身之前,李馥其实一直没有看见他藏在哪里,她知道林子里有人,当然都是从每晚的动静里听出来的。
正如她自己说的, 奚太监让人值通宵夜班,工作环境又这么辛苦,难免会着凉的嘛。
对了, 至于奚太监本人,李馥除了在到景龙观的头一天见了他一面之外,就一直不见他的踪影。据李馥自己估计,应当是因为她每天在景龙观里两点一线,所以没有碰上任何触动安保机制的事件而已。
“这位小哥,你也是宫里的内侍吧?之前一直藏得那么好, 是不是练过功夫呀?”李馥笑眯眯地问。
这位小太监是从竹子顶上爬下来的, 李馥觉得他的身手和她想象中的轻功也差不多了。
说起来,这世上应该没有武功这种东西,但是确实有不少类似于杂技一般的百戏,比如舞竿、百索、徒手爬高台、不用任何防护,只用手脚在高高的屋檐下来回穿梭做“阁上舞”之类。宫外不说, 单是宫中的教坊梨园,就一直有一批身手高超的百戏能手。
李馥以前就觉得,这样的身手,在这年头不管是当刺客还是小偷,又或者是保镖都挺有前途。现在一看,果然已经有人省去了其中花里胡哨的表演因素,将这方面的技艺用在了培养护卫上。
和这位瘦削的少年说了两句话,李馥就弄明白了,她眼前这位叫骆升的小太监,果然就是一位被专门培养的保镖。
兴许是因为很少在人前露面,骆升的心性特别单纯,而李馥又是他这段时间内要保护的主子,他在她面前尤其不设防。于是,李馥不过真心实意地夸了他的本事,又关心了他值夜班的辛苦,对方就差点要在李馥面前表演肝脑涂地。
“对了,”李馥满足了好奇心,这时候又想起一件事,她招了招手,让骆升弯下腰来,对他小声说:“你先前说,我和你师父说过的不一样……你悄悄告诉我,奚常侍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李馥认真地盯着骆升。
骆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是真的不会说谎,也不擅长用不相干的话转移话题。沉默了一会,他只好在李馥的紧迫盯人下无奈地承认:“师父没有对公主不恭的意思,他只是说,让我注意不要往公主跟前凑,以免被公主……呃,带得无法无天了。”
李馥:……
在东都时,李馥被豆卢居士带着,见到了一看就历经沧桑、城府颇深的奚太监。那时候,她被阿媪托付给了奚太监“看顾”。按照李馥的理解,就是豆卢居士在拜托对方,在自己闹出什么可能引起皇帝不快的事情来之前,让对方替自己擦好屁股的意思。
现在,从老实的骆升口中,李馥从侧面证实了一点,奚太监确实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虽然她丝毫没有察觉,但是他可能已经替自己遮掩过不少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