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望了李馥一眼。
李馥对她一笑。
她们这一通哑谜,让其他人都不满起来。
四姐好奇心旺盛,缠着李馥让她交代清楚。李馥知道小伙伴们都不是熊孩子了,也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观点迟早要露出马脚,现在先和他们说个大概,也不是不行。
李馥把四姐从她身上扒拉下来,先严厉警告他们对谁也不要说起,就开始组织起语言来。
都是自己人,就不说什么假惺惺的套话了。
“专制,是对上对下的双重摧残。”李馥开宗明义,她忍不住扯得有点远,但君主专制就是人治的极端形态,也是兄弟姐妹们接触最多的大环境。
中央集权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国家的未来如何,不能完全仰赖于极少数统治者的贤明与否。
现在他们的爹还是个好皇帝,所以一切看起来都在高速发展;但等到他们的爹不想当好皇帝,又或者是他自以为自己还是个好皇帝,但其实不是的时候,那时候才是麻烦大了呢。
根本没人能阻止皇帝犯错误。
“这么说吧,”李馥一拍手,“你们觉得,天子是有感情的吗?他会有个人的喜恶,也会有犯错误的时候吗?”
多亏李馥一直在小伙伴们之中不遮掩的说话风格,也多亏她一直致力于拉近小伙伴们和皇帝的距离。
所有人沉默了一会,但都在李馥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李馥也点点头,她一直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小伙伴们都能拨开天子身上的光环,看到底下的那个人。
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很多。
李馥:“你们看,皇帝也会犯错,即便他只是弄错了一件小事,但因为他是皇帝,后来的事可能并不会小。”
李馥不打算避讳,“就比如他想要点玩物,所以派人去民间收集,下头做事的人急于讨好他,于是逼人倾家荡产;又比如他觉得边关的将军那么打仗不对,于是千里迢迢给他们送去圣旨,但是战场的局面瞬息万变,皇帝的决策不一定合适,可将军还要硬着头皮派人去送死;”
“甚至我们就直说了吧,当年天后临朝称制的时候,她为了敲打当时的官员,又任由酷吏办了多少冤案?说是到了现在,那些案子阿耶都还没有全部平反完毕。”
“更不用提咱们都知道的,我们老李家在争权夺利的时候,那些母亲杀儿子、儿子幽禁母亲,弟弟杀哥哥、哥哥杀弟弟,妻子杀丈夫、侄子杀婶婶和姑姑的事了。”
母杀子、儿子幽禁母亲都是武则天;兄弟相杀几乎各代都有,妻子杀丈夫是韦氏和中宗;侄子杀婶婶和姑姑,自然是他们亲爹两次政变的壮举了。
李馥这几句话,几乎是血淋淋的。
小伙伴们都不说话了,他们确实都知道这些,但他们知道之后,更多的,是感觉到身在皇家的身不由己。
李馥看了看他们。
“你们看,皇帝会犯错,他犯错的后果还很严重。”李馥总结道。
沉默持续的时间有点长,这下,
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四姐,也对李馥怒目而视,表达了“事实这么残酷,我们本来也不是不知道,但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明白“的意思。
李馥对她甜甜地笑了笑。
这时候,五姐幽幽一叹,她一向冷清的眸子里出现了几丝波动:“不错,这些事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但既然,七娘看得这么明白,那想必也一定想过解决的办法了吧?”
李馥一摊手,“没有,不是我,做不到,”她先来了个否认三连,赢得了五姐一个似笑非笑的眼刀。
“哪有什么解决办法啊?”李馥苦着脸,“五姐你看,皇帝几乎可以为所欲为,没人能管的了他,所以他犯一丁点儿错就是大错。”
这时候,大姐永穆忽然插嘴。
“‘如果皇帝不能想杀谁全家,就杀谁全家,那帝位的争斗也未必会这么惨烈。’”她想起了李馥上次对她说的话,“——小七你那时候说的这些话,我现在有些想明白了。”
听见大姐的声音,四姐瞬间复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你们方才那一通眉眼官司就是在说这个!”她说,她又整个人猴在李馥身上,勒逼她坦白从宽:“所以你一定有解决办法!快说!”
常年练舞,四姐的关节技真不是盖的。
李馥一边翻白眼一边投降:“咳咳、咳!四姐你要勒死我了!放手、快、快放手!我说就是了!”
四姐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早就知道你有主意了,还非吓唬我们!”
“好吧……”李馥恢复了顺畅的呼吸,无奈地说:“既然你们想听,那我也讲讲我的想法吧……”
第84章 戴铃铛
“咳咳, ”李馥清了清嗓子。
她先讲了个老鼠给猫,啊不是, 是狸奴,戴铃铛的故事。
“……也就是说,只要把铃铛戴上去了, 那老鼠就不怕狸奴来了他们不知道;但是哪只老鼠能给狸奴戴上铃铛呢?就算他们愿意送死,其实他们也做不到啊!”李馥一拍手,结束了这个故事。
小伙伴们都若有所思。
这时候,五娘灵昌第一个开口, 她说:“小七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要让天子,也置于一定的规则约束之下, 让他也不能为所欲为。”
“只不过,身为老鼠,在面对天子这只狸奴的时候,实在做不到这一点。”大姐补充道。
李馥连连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用法制取代人治, 让天子的一言一行也同样要受到法律的约束。天子只是个首席执政官, 他可以决定皇朝的各项事务,但是他做出错误的决定就要承担后果,他也会因为渎职被弹劾,而且他还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或是私刑的方式处置别人。
别管是为了私利还是政治阴谋。
李馥还想将天子干多少年就要退休写成律法, 但这时候说这些就太远了。
毕竟,要实现刚才说的那些……
这时候四姐终于跟上了她们的思路,她一边掰手指一边喃喃自语:“如果,天子也要守规矩,不守规矩就要受惩罚,所以他也不能随意处置别人,一定要拿出理由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四姐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馥。
李馥点点头,四姐的总结很到位。
“如果能实现,那这就不止是个铃铛,还是个嘴套。”李馥一想到将她爹比作猫,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但其实,就算皇帝愿意,这八成还是个铃铛而已。”
她爹如果是猫,一定是一只神气活现、威严自生的黑白花奶牛。
五姐的声音打断了李馥的无端联想,她在继续思考李馥关于铃铛的比喻:“小七你说的对,用律法来约束皇帝,这事即便成了,也只是个大号的铃铛而已。”
“但总比没有要好。”二姐插嘴道。
其他几位姑娘也连连点头。
姐妹们统一了意见,这就显得唯一没有表态的李小三十分显眼。
他苦着一张脸,在一众姐姐妹妹围观的眼神中说:“……你们也想得太远了,哪有皇帝会同意这种事的,这不是扯淡呢吗……”
看见李嗣升的脸色,李馥忽然觉得,既然说到这里,那就不如干脆把话都说明白了。
“对了,三哥,和我们不一样,你其实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啊。”李馥半认真半吓唬地说。
李嗣升被七妹神神叨叨的语气唬的一跳。
李馥开始忽悠他,说她一开始不是说“□□是对上对下的双重摧残”吗?对下头人的摧残他们都明白了,就是皇帝想杀谁就杀谁,人人随便因为什么都可能狗带;那么对于皇帝本人,不受制约的权利难道就是纯粹的好事?
当然不是。
皇帝的权力太大,所以他身边几乎没有能够真心对他的人。所有人在面对他的时候,都要担心万一哪天触怒他的后果。而皇帝本人也不是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知道自己手中的权力多大,于是也明白,为了这份权力,别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以,皇帝几乎都是疑心病。
他不但要疑心自己的枕边人算计他,还要疑心逐渐长大的儿子要抢班夺权;朝廷里的大臣若是太受爱戴、势力太大,他也可能要出手做出平衡;边关的武将军功太高的时候就要调回来,身边的太监宫女可能也有一天会被别人说动,刺杀他为别人让路……
就连自信如她爹,也会说“只有高将军值夜,朕晚上才能睡着”这样的话。
由此可见,当皇帝是很痛苦的。
李馥说完这些,就看见李嗣升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李馥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说他又不打算当皇帝,这些事和他无关。
李馥摇摇头,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想了一段时间了。
“三哥,你是皇后殿下的养子,若是殿下一直无子,你和嫡子也就差不多了。”
都是宫里人,响鼓不用重锤,一说起这些宫闱争斗,在场所有人都瞬间明白,李馥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李嗣升浑身僵住,跟个木头人一样。
去年冬天,他们的大哥李嗣真在打猎的时候损伤了颜面,当时事情还闹得比较大,几乎是宫里整顿宫闱的事情到了尾声,又突然出的事。
最后整件事被证明是个意外,但是这样一来,太子李嗣谦的身上,难免多了几道异样的眼光。
虽然皇帝一直没有换太子的意思,但是谁都不能否认,若是按照立嫡立长的规则来看,在皇后无子的前提下,大哥和二哥同为庶子,大哥的资格怎么都比二哥更硬一点。
可以说,不稳的苗头,在皇帝按照自己的喜好立宠妃之子为太子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
不过事已至此,之前也一直没什么问题,但是大哥破相这件事一出,又等于将太子的问题放在了风口浪尖上。
而且这时候,太子的另一个有力竞争者又浮出了水面。
李馥看了看她呆若木鸡的三哥一眼。
立嫡立长,她在心里默默念道,若是太子二哥再出点什么事,那么她三哥,就是大义名分上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不在这里的王训。
她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李小三的手。
‘拥兵以奉太子!’
她脑中回荡着一个声音。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等到他们长大之后,那时候的太子已经不是二哥李嗣谦,而是她眼前的李嗣升!
“三哥,你的处境真的不妙。真的、真的!十分不妙。”李馥死死拽着李嗣升的手。
若说一开始,她只是想未雨绸缪地警告李嗣升,让他小心不要卷入夺嫡的争斗里去,不管是皇后还是太子,来自哪方面的要求都要小心。但是,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馥觉得自己之前考虑的还远远不够!
不管太子二哥是因为什么事被废了,她三哥又是什么时候上的位,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给她爹这样前期英明神武、后期不怎么样但执政时间长的皇帝当太子,就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太子二哥现在是个什么样,李馥是知道的,他之前做过一次告状的事之后,就越发克己寡欲,不仅不敢对兄弟姊妹露出半点不友不悌的表现,就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越发不敢表现出来。
他几年前瞪王训的那一眼,就是李馥记忆中,他最后一次露出自己的情绪。
李馥认真思考,手上忍不住越攥越紧。
“三哥,现在只有种田才能救你了!”她猛地抬头,两眼放光地看着李嗣升。
没错!只有老老实实当个农科研究员,表现自己的无欲无求,才可以在未来的腥风血雨,以及皇帝的猜疑中躲过去!就像清宫戏里的老四一样!
李嗣升:“……好的七妹我很想这么回答你……但是!!你能不能先把手放开!!”
李馥:……
李馥放开李嗣升,她想起自从进入开元七年起,宫里日益紧张的气氛。
李馥转向大姐:“大姐,你在皇后殿下那里帮忙,今后也要多注意……”
最近,葛福顺天天收到底下人给他打的小报告。
这小报告说的也不是别的,无非就是王训那一伙又出去跑操了、那一伙又出去魔鬼训练了,要不就是他们那一伙又加餐了、又开始在闲暇时办马球对抗赛了。
葛福顺觉得头疼。
他一边想要不就累死他算了,这小子哪来这么多精力折腾?一边又想那些泼皮是怎么服气他的,能被他这么整治?
“走走走,陪我看看去。”他喊上正好过来找他的陈玄礼。
陈玄礼是葛福顺的副将,他都不知道葛福顺拉着他要去哪里。
葛福顺和陈玄礼来到王训那一伙所在的营房,他们是骑着马过来的,离得老远就下了马,悄悄将马系在一边,自己偷偷摸摸往营房那边摸。
陈玄礼不知道主将要干嘛,不过他还是配合地和他一起过去。
结果,号称身经百战实际上只是带兵搜捕过乱党的葛福顺,竟然在营房外的死角里被人发现了。
“站住!什么人!”一声大喝,葛福顺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被一枚冷飕飕的箭尖指着。
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娘的连老子都不认识了?!在老子的龙武军里,让老子的兵指着老子?!”葛福顺破口大骂,“王训那小子呢?让他滚出来拜见主将!”他站直了身子,任由营房墙头的哨兵用箭指着他的脸。
墙头的哨兵犹豫了一会,但是他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弓箭。
“呦呵!胆子真的不小啊小老弟!这是在禁军军营里!你个新兵蛋子还真当在外头行军打仗呢!老子都说了,老子是龙武大将军葛福顺,让你们伙长出来见我!”
葛福顺就快被气笑了,他现在反倒觉得,自己对面脸色煞白,但是还端得住弓箭的哨兵有点意思了。
葛福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陈玄礼走上来,和他站在一起。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已经有人去通知王伙长和张队正了。”哨兵将弓指着地面,但还是维持了一个随时可以出手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