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听说,他们一位是张燕公的长子,另一位是源京兆的幼子。
梁令瓒:……
看不出来,杜老弟的人脉这么惊人的?!
不过他自己也是和王毛仲这个御前红人有拐弯关系的故交, 亲自和圣人谈笑风生也不止一次了,两个前宰相的公子还吓不着他。
不管杜钦若是怎么办到的,这两位倒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于是,梁令瓒就先发挥自己久经考验的教学能力,将热气球和空气浮力的相关知识和他们先讲解了一遍。
张均和源洁听得十分认真,并表示自己虽然能听懂,但就是不敢相信。
梁令瓒见多了这样的学生,于是他就带着两位公子哥亲自动手做了两盏孔明灯。
然后又亲自算了一遍空气对孔明灯的浮力。
张均和源洁动手能力一塌糊涂,但是不妨碍他们真的聪明,脑子里也没有成见,这下很快就接受了梁令瓒关于“充盈天地之间的空气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它有重量,有密度,也是一种物质,只是我们看不见它而已”的说法。
“就像鱼儿身在水中,在它能看见的范围内,四周都是水,若是这水极清极透,它也未必能意识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被周围的水托着。”张均举一反三,他确实是天资聪颖。
源洁慢了半拍,也默默点头。
等到了演示热气球的那一天,风朗气清,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梁令瓒紧张兮兮地跟着金吾卫上了一辆马车,径直出了长安城,来到了将作监在城外的秘密试验场。
梁令瓒到了那里一看,果然,到场的高官他大都不认识,但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都至少是五品以上的服绯大员。
他带来的张均和源洁,倒确实特别尊重他,一直循规蹈矩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见到今天要上天的人之前,梁令瓒一直都特别紧张。
“哈哈哈!老梁你好好说!将俺的英姿说清楚!俺今天就要做这第一个上天的人,真是好一顿争抢!还好俺在圣人面前有面子。”王毛仲下手没轻没重,差点把梁令瓒好不容易穿戴整齐的官服腰带拍散了。
感受着背部传来的巨力,梁令瓒顿时就不紧张了,他觉得今天最大的焦点绝不可能在他,以及他说了什么上。他看见宰相他们的眼神,毫无疑问,他们和他现在在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在怀疑,王太仆那么重,热气球会不会带不动他?!
今天
这次实验,真的有东西能飞起来吗?
“哇呀呀呀呀!竟然真的上来了!!!!”
铁塔一样的王毛仲在天上铜钟一样地喊。
“来个人,上去把他的嘴堵了!”皇帝手搭凉棚,恶狠狠地吩咐道。
对不起,都是成年人了,应该知道没人会飞的道理,这件事真办不到。
没人理皇帝的无理要求,宰相和重臣们交头接耳,他们都在探讨这件东西的用处。
以及……间或议论两句:这东西若是不拴着,能不能一直飞到天上去。
对,这就是皇帝之前说的,“大惊小怪的问题”、“实在怪丢人的”。
梁令瓒知道,这时候差不多是该自己出马的时候了。
果然,皇帝很快就让他来到自己面前,让他带着两个“弟子”,把这个“热气球”为何会上天讲讲清楚。
梁令瓒清了清嗓子,走到试验场里准备好的黑板面前,拿起粉笔就“夸嚓夸嚓”讲开了。
等到王毛仲终于试完了事先准备好的各种项目,将军方要求的侦查敌情和传递消息的流程都一一尝试过之后,他再次脚踏实地,就看见自己的奶兄弟梁令瓒,正被一伙金紫重臣围在中心。
他凑过去一听,原来这时候,梁令瓒的主要理论讲解已经完成了,他就是在面对面地解决各位大臣们的种种问题。
那两个被梁令瓒带来的学生,也在帮忙解释有关浮力和空气的一切,遇到自己不懂的问题就恭恭敬敬地去请教老梁,听上去也像模像样的。
若非知道老梁在四门学里的处境,王毛仲真要以为这两个学生是他心血浇灌出来的得意弟子了。
另一边,皇帝也对今天的试验结果很满意。
以张嘉贞为首的军方代表,正和监造这东西的将作大匠一起,回答着皇帝关于这东西在军中应用前景的各种咨询。
王毛仲也加入了这个圈子。
梁令瓒擦了擦汗,他坐在从试验场回四门学的马车上,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
直到现在,他心底才渐渐泛起纯粹的兴奋来。
理论是对的!他自己亲眼看见了!还不知道和别人讲解了多少遍!热空气真的能送人上天!
若不是被皇帝叮嘱保密,他现在就想一路狂奔回义学,向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宣布这个好消息!
尤其是!和他在义学中教过的学生们分享!
张均和源洁和他同车,他们两人的眼中也是单纯的不可思议。
今天之后,他们心目中的博学,就不仅仅是饱读诗书之人。能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奇物的将作大匠,以及他们面前,能够条理分明、深入浅出地讲解这种奇物背后的道理的梁博士,也是令人钦佩的大贤!
马车缓缓在四门学中停下,梁令瓒和张均、源洁下了车,和送他们回来的金吾卫以及内侍告别。
张均和源洁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想这就和梁令瓒道别。
“先生,”他们一同说,梁令瓒转过头来。
“先生有关格物之理的讲述,学生们还想再听一些。”
梁令瓒高兴得胡子都要飞上天了。
“好好好,那你们随我来,我这里也有个小作坊,我们去那里讲……”
梁令瓒拽着两个公子哥就去了自己在这里做手工活的地方。
一个多时辰之后,张均和源洁都被梁令瓒折腾得够呛。
他们是想听一听穷究万物之理的学问,可没想要亲手做木工!但是现在的梁博士特别高兴,根本听不见他们的明示暗示!
张均和源洁两人,今日应召去御前面圣,身上穿的原本也是全套的国子学生徒打扮。但是,当他们发现自己要和梁令瓒在到处都是刨花、墨斗和锯子的作坊里辗转腾挪之后,他们早就接受了梁博士的好意,将外袍用作坊里的粗布大罩袍罩了起来。忙活一阵之后,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现在的形象。
淡黄色的麻布罩袍,一手拎着刨子一手全是木屑,活像两个手艺不精的木匠学徒!
再看看他们的“先生”,同样是罩袍加木匠工具的组合,但那专注的眼神、老练的姿势,活脱脱就是一个积年的老师傅了!
这时,梁令瓒拿起自己刚做的零件,对着门外的光线,眯起眼来检查了一下。
肉眼不够,他接着拿起手边长相有些奇怪的尺子来回比划了一下,这才满意地放下尺子,将零件安在一旁的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杆子和带齿的圆盘之间。
专心调整了一会,他在又这堆装置中的一个水壶里到了点水,这个装置便一动一停地运转起来。梁令瓒满意地看了一会,才对今日的临时学生亲切地说:“怎么样,亲自动手之后,是不是觉得擒纵器的原理很好理解了?”
张均&源洁:……不,他们一点都不理解。
梁令瓒皱了皱眉头:“还是没懂吗?那你们过来,我再给你们细细讲一讲……”
那个复杂的装置还在一动一停,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张均和源洁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凑了过去。两人原本都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但在梁令瓒身边,却也像是两个呆头呆脑、怎么教都不开窍的木匠学徒一般。
这时候,因为听见工坊里一直传来说话的声音,终于有四门学的主簿过来看看情况。
这位主簿知道,这是学里那位“匠户博士”的地盘,轻易他也不想和这人打交道,但是谁让他管着学里的勾当公事呢?这里虽说是“匠户博士”鼓捣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地方,但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要是出了点什么事,他可是要担责任的!
这位主簿一直都担心,这位匠户博士在市井里混久了,脑子已经糊涂了,终于把市井里乱七八糟的人都带到四门学、国家培育人才的重地中心来了!
因为一直有类似的担心,这次从工坊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这位主簿偷听了许久,终于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从敞开的大门往里张望。
这一张望不要紧,一打眼,他就看见两个呆头鹅一样的年轻人,背对着他,在梁令瓒身边专心致志地鼓捣着什么,而他们身上的罩袍上,还有刚才做木工活留下的刨花呢!
这是哪里来的泼皮无赖、木匠学徒?!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人竟然真的把乱七八糟的人带到学里来了!
这位主簿登时怒发冲冠,也顾不得四门学中约定俗成的、“不要和匠户博士打交道”的潜规则,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三人旁边。
主簿那只肥厚的手掌,径直搭上了张均的肩膀。他硬生生地将张均扳得转了身。
“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尔等轻易来去!”
张均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身为燕国公长子、武陵县男的外孙,从未有人胆敢对他做这样的事。
看起来,梁博士在四门学这里的处境,并不太好啊。
张均冷冷地拨开来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第87章 普及
张均和源洁离开了四门学, 他们谁都没有对那名主簿投去过多的目光。
实际上,他们压根没把那名主簿本人放在心上,他们更关心今天看到的事、梁令瓒本人以及他所说的格物之学。
据说, 他已经在京中义学教导这些学问许久了,但他们身为国子学的生徒,竟然分毫没有听闻过!
他们都打算回家后, 和长辈好好说说今日看到的事,反正源洁都在试验场遇到了他父亲本人,这件事和他商议是没有关系的。
梁令瓒送走两位今天的临时学生, 心满意足地捋了捋胡须。在他脚边, 那位矮胖的主簿正瘫坐在地,一脸生无可恋。
“那两位,到底是谁家的儿郎?”主簿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梁令瓒看准了他站到一半,正是最容易受到惊吓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那就是张燕公和源京兆家中的两位郎君啊。”
“扑通”一声,主簿的屁股, 果然再次墩在了地上。
梁令瓒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 他顿觉胸中出了一口恶气,顿时也不为已甚,弯腰将主簿从地上扶了起来, 对他说:“放心吧,依我看来,那两位高门子弟,是不会行背后报复这样的小人举动的。他们当面没和你说什么,就是不跟你计较的意思。“梁令瓒自诩自己和张、源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在这一点上不会看错。
主簿被梁令瓒明着嘲笑,一开始还心头不忿,但他随即又想到自己和其他同僚,往日在背后说梁令瓒的话,又何止难听百倍?因为他们的议论,原本还有寥寥数位愿意去听梁令瓒讲课的生徒也渐渐不见踪影,以至于梁令瓒干脆也停了在四门学的讲解。但以他醉心这些奇技淫巧的程度来看,当时若非他在义学那边已经讲出了趣味,他是一定会和他们计较个明白的。
且梁令瓒若是想和他们计较,难道真的拿不出手段来吗?
主簿一时想到梁令瓒是被圣人直接任命的,一时又想到才刚亲眼目睹的、两位公侯子弟对梁令瓒恭敬有加的画面,最后再想到梁令瓒和许多贵人有往来的传闻……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对方这样明明白白捉弄他一次,而不是当真对付过他们,反而正是堂堂正正的君子风度。
如果梁令瓒知道对方脑补这么多,一定只会告诉他:想太多!往日只是不愿意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而已。是义学的学生们不可爱,还是没做完的擒纵器不吸引人了?我和你们这些冥顽不灵的傻货较真干嘛?
过了两日,梁令瓒就发现张均和源洁又来了四门学。
他们还带来了一批国子学和太学的学生,都是年纪轻轻、出身高贵,不必去挤破头抢几个科举的名额,但又对学问有诚挚的热情的。
梁令瓒被张均和源洁请求,给他们正式讲一次格物的学问。
在国子监里,这是头一次有人求他讲课,梁令瓒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想起自己刚来到四门学不久,那时他还和王毛仲抱怨,说四门学这里的生徒们急功近利,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他讲这些格物的道理。其实说实话,他自己也不怪生徒们追求出仕的迫切心理,只不过,他这个四门学博士即便只是挂名,也要继续当下去。
因为这代表一种名分,这代表格物之学也是正经圣贤之学的名分。
他是不知道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吗?他是不知道将这些一板一眼的公式和分析,和孔孟之道联系起来,会受到多少质疑和白眼吗?
但他都无所谓。
特别是在还有义学这个可以传播知识的平台之后,他更加无所谓,还在同僚的白眼和冷语之中怡然自得。
但是今天……
“……好吧,”他招了招手,“那么找间教室,我今天就和你们好好讲一讲,何为格物,又该如何格物吧。”
梁令瓒转过身来,发现自己还能清楚地记得,通往他第一次在四门学中上课的教室的道路。
远处,偶尔路过的四门学生徒停下脚步,吃惊地望着这边。
……
李馥收到她爹送来的消息,知道热气球的实验大获成功。
李馥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她多打听了两句,知道老梁表现也挺好的,后来几位宰相和重臣都明显对老梁口中格物的学问重视了起来。尤其是源乾曜,他还特地上了封奏疏,将梁令瓒在义学的所作所为大大夸奖了一番,着重提出了上次的水车专利一事,这让皇帝和中书两位相公都恍然发觉,原来不知不觉之间,这门还未被他们了解的学问,已经在民间起到了这么大的作用。
李馥当然想让皇帝更重视物理人才的培养,趁此机会,她也在她爹耳边多说了几句老梁的好话。等到四月底,她收拾包袱出宫过暑假的时候,她就听说老梁升职了,他从四门博士变成了国子博士,正式成为了大唐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里的正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