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韶跟随杂耍班朝殿外走去的时候,连头也没有回,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他不会让应迦月承担一分一毫的风险。
他今日前来,不过是想要证明一件事。
此刻,无需言语,他已确定了她的心意。
足够了。
台上的赵昀很快注意到了应迦月的异样,顾不上与杨太后说笑,便侧过身来,有些担心道:“月妹妹,可是身子不舒服?朕这就送你回宫休息。”
场中坐满了人,却又空无一人。
应迦月不愿与不相干的人强颜欢笑,虚与委蛇,便直接站起身来:“谢陛下关心,臣妾有些薄醉,自己回去便是了。”
语气之冷硬,仿佛刚才提出要玩飞花令的是另一个人,赵昀怔了怔,却没有多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自己腰间解下了那块双鱼纹玉佩,轻轻递到了她的手边。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彼此能够听清:“月妹妹,朕这里还有一份彩头,是单独留给你的。”
应迦月怔了怔,看着那块熟悉的玉佩,想起与赵昀在临安城外初见时的场景,神色顿时晦暗不明了起来。
依稀记得,这是他祖上留下来的玉佩,自幼便佩戴在身上。
沉默了片刻,应迦月将那玉佩推了回去,淡声道:“我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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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姣娘跪在殿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着太后居住的慈宁殿,这座宫殿看上去肃穆祥和,不甚华贵,很难想象这里是大宋皇太后的住所。
很快,茉芹便出来宣她了:“你就是方才祺祥杂耍班表演喷火的女子?”
阎姣娘连忙匍匐在地,恭恭敬敬道:“民女正是,民女名唤阎姣娘,姑姑唤我姣娘便好了。”
茉芹听到这一声姑姑,很是受用,便让她起了身,嘱咐道:“太后娘娘今日身子乏了,没空见你,你就先安置在偏殿吧,等太后娘娘有了兴致再召见你。”
“民女知道了,谢过姑姑。”阎姣娘虽然平时在杂耍班性子泼辣,可平日里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进了宫,多少还是知道些分寸的。
“对了。”茉芹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身同她说道,“陛下今日会过来陪太后娘娘用晚膳,你可得注意点,自己在偏殿呆好,免得一不小心冲撞了陛下。”
虽说这阎姣娘有些本事,可毕竟是宫外的人,从来不曾学过宫中礼仪,万一真冲撞了陛下,那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阎姣娘抿唇笑了笑,声音清脆:“姑姑放心吧,姣娘知道该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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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
三七一边为秦九韶更衣,边试探着问道:“少爷,可见到应姑娘了?”
他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知道自家少爷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如今竟然为了应姑娘混进了杂耍班子,回来的时候看起来不开心,也不低落,整个人平平静静,就像是出去走了一趟刚回来似的。
秦九韶没有说话,他只要一想起赵昀看应迦月的眼神,心中便颇有些不是滋味,可眼下也不是着急的时候。
若是可以不顾忠君爱国、纲常礼教,事情反倒很好解决。
可从小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他,从未想过做那翻江搅海的乱臣贼子。
秦九韶摘下了面具,缓缓搁在了桌子的一角,然后取了笔墨,缓缓在冷金笺上写下了七个数字。
五二零一三一四。
这是应迦月方才在飞花令中接的几个数字,不知道为什么,他总隐隐觉得这几个数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毕竟应迦月曾经同他探讨过算学,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这么一出。
可他用正负开方、同余式解法反复验算了很久,也没能破解其中的意义。
三七在旁边认认真真看了很久,看的瞌睡都要来了,也没看明白少爷到底在算什么东西。
“难道是互乘对减法……”秦九韶自言自语道。
可他换了一个思路来计算这几个数字,也同样没有得到任何规律,秦九韶有些失落地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看着那七个字出神。
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吧。
主仆二人正在为这七个普普通通的数字发愁,外面便有人来唤秦九韶了:“少爷,老爷让您去前厅一趟,说是有贵客来了。”
秦九韶静静看着那张纸,终是有些无奈地将纸叠了起来,转身跟着小厮去了花厅。
到了花厅,却并没有瞧见父亲的身影,反而见到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坐在客座上,一瞧见他的模样便是满脸通红,羞得恨不得用团扇将脸遮起来。
另一侧,有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坐在少女的旁边,上下将他打量了一圈,看上去很是满意,却还是装作清高自高的样子,淡淡问道:“你便是秦大人的独子秦九韶吧?”
秦九韶:“……”
礼数不可废,秦九韶还是应道:“正是。”
一旁的小厮连忙跟他耳语了几句,介绍了这两人的身份。
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秦九韶站在原地,动作颇有几分僵硬。
一旁侍候的婢女小厮也都是心知肚明,自从那位应姑娘离开之后,老爷和夫人便一直张罗着少爷的婚事,希望能断了少爷对那位应姑娘的念想,早日成家收心。更何况,整个临安待字闺中的少女没有几个不知道秦九韶的,知道秦府正为儿子张罗婚事,也顾不上许多了,总是借着探望的名义登门造访。
这不,这位齐夫人就带着自家女儿来拜访郑夫人来了,只是郑夫人知趣,没出现,特意想给年轻人留个单独相处的空间,齐夫人原本还有些不放心,可在看到秦九韶的那一刻,才松了一口气。
齐夫人看着秦九韶,絮絮叨叨道:“我和你娘早在做姑娘的时候便认识了,那时候我们就约好了,若是都生了闺女,便义结金兰,若是生了一儿一女,便结为夫妇。”
秦九韶 静默不言。
他自幼和母亲生活在家乡,从未听她说过还认识这么一号姐妹。
相貌堂堂,才华横溢,文武双全,累世簪缨。
这样的女婿在临安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了,齐夫人是越看越满意,还忍不住给自己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拘着。
“我瞧过你们二人的八字了,那实在是天作之合啊,没有比你们二人更般配的了。”
秦九韶始终漠然的看着母女二人,面无表情,却耐心地听那夫人说话。
对方滔滔不绝的话刚落了尾音,便听见那清冷少年一字一顿道:“失礼了。”
“在下已有妻室,齐夫人、陆小姐请回吧。”
第73章 宫规
这日, 赵昀换了一身常服去慈宁殿陪太后用晚膳, 毕竟是太后的生辰, 也该来尽尽孝道,他本就不是太后亲生的, 在这种事情更是马虎不得。
人还没踏进殿中,便被一阵奇怪的鸟叫声给吸引了注意。
说是鸟叫,又有点像是柳叶吹出的哨声,活泼俏皮, 一会儿像是干净灵动的百灵鸟,一会儿又成了喳喳的喜鹊,布谷鸟、画眉, 还有啄木头发出的沉闷的笃笃声,仿佛置身树林深处,让人心情大好。
赵昀皱起眉来, 有些好奇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什么人在哪里?”
还没等刘谊过去问话, 那里头便有一名紫衣女子慌慌张张地探出头来, 一看清来人是谁, 便立刻跪在地上请罪道:“民女不知陛下在此,惊扰了圣驾,罪该万死!”
赵昀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几眼,认出来她正是在殿中表演吐火的女子, 便柔声道:“天籁之音, 何罪之有啊?起来回话。”
不知怎么的, 这姑娘给他的感觉竟颇有几分熟悉。
有点像是刚认识应迦月的时候, 一样有趣,一样无畏。只是应迦月如今对自己越发冷淡了,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无从前那样亲近的感觉了。
“谢陛下。”阎姣娘缓缓站了起来,却不敢直视赵昀的眼睛,只垂着头不紧不慢道,“民女名唤阎姣娘,父亲去世之前,曾将他拿手的口技倾囊相授。今日在这深宫之中,民女想起了早逝的父亲,一时情难自禁,还请陛下恕罪。”
阎姣娘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自信的,就算是皇帝,那也是男子,只要是这世间的男子,就不可能不动心。
听到这话的时候,赵昀忽然怔了怔,但他想的事情却和面前的人无关,而是想到了应迦月。她的父亲刚刚过世,可她却只能以贾似烟的身份呆在宫中,在自己的隐瞒之下,都不能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想到这里,赵昀便生了几分愧疚之心,只想要好好弥补她,不要让她再受到一丝伤害。
于是赵昀转身便朝殿中走去,想快些用完晚膳,好去慈元殿陪应迦月。
“陛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那阎姣娘正等着皇帝乖乖跳进自己设下的温柔陷阱,没想到他居然转身就走了,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竟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当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的时候,阎姣娘瞬间吓得跪在了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一旁的太监刘谊对她投去了几分不屑的眼神,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年,这些简单的路数他一看便门清。宫外头下九流的女子能进宫的机会不多,能有机会一睹龙颜的更是少之又少,多少人使尽浑身解数想要飞上枝头,到最后有几个成了的?
赵昀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阎姣娘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很是有些失落。
难道她这一辈子就只能跟着祺祥杂耍班,在外头过着颠沛流离、看人脸色的生活吗?
难道自己天生就没有做皇妃的命吗?不可能啊,她五岁的时候就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日后贵不可言呢……
杨太后在寿宴上尽了兴,心情也是大好,和皇帝多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还跟他讲了不少宫里以前的趣事:“……那曹美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除了一张会告状的嘴,便什么也没有了,偏生先帝就吃她这一套。”
赵昀本身就是半路进宫的落魄宗室,没有当过一天正经的太子,听她讲了这些话,也觉得距离拉近了不少,殿中不时传来几句笑声,一派母慈子孝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茉芹小心翼翼地走到杨太后的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
杨太后顿时皱起眉来,恼羞成怒道:“竟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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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元殿。
应迦月一身缟素,面对着东广的方向半跪在地上,对于烧纸祭奠这种事情,宫里头其实是明令禁止的。
只是入宫本身就非她所愿,如今父亲尸骨未寒,她不能以女儿的身份送他一程也就算了,若是连烧纸这样的事情都做不了,那她还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好受些。
父亲……不止是原身的父亲,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她却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般看待。这些日子她在宫中也得知了不少的消息,父亲原本有机会突围出去的,只是史弥远因为之前的事情心生怨怼,不肯增派援兵。
兵少援绝,力战而死。
她难以想象父亲在那种场景下该有多绝望。
应迦月就那么呆滞地坐在原地,看着自己面前那燃着火焰的炭盆,一点一点将纸钱洒了进去,这些日子哭的次数都赶得上以往十几年的总和了,眼眶总是红的,也没个止境。
“爹,说出来你会不会很惊讶?其实我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是从七百多年后穿越过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应迦月对着面前那团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没什么重点,“可能是以前的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吧,每天吃了睡睡了玩,都不好好学习,老天才把我送到这里来……我有时候都觉得我是不是参加了一个穿越变形计,尝遍人生一百种苦之类的,要不然,我最近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爹,如果能够投胎的话,你跟孟婆多说说好话,让她把你投胎到二十一世纪去,咱们这一身本事,上将级别不是问题吧?”应迦月又烧了几叠给他,“实在不行给孟婆送点礼什么的,缺多少钱我给您烧。有我这穿越人呢,精准投胎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总之,别再投胎到南宋了……”
应迦月一个人神神叨叨的说着话,梨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确认四周无人,这才跪在她身边劝道:“娘娘,咱们还是别烧了吧,这万一被人走漏了风声可就不好了。”
自从那日被打了之后,梨容养了几日的伤,身子其实还未全好,可她还是执意要过来伺候。应迦月没办法,便由着她来了,只是没让她干太多累活。
被她这么一劝,应迦月失神地在原地静了静,这才道:“撤了吧。”
梨容刚准备收拾,殿门就被人直接推开了——
应迦月立时便站了起来,抬眼看了过去,却见杨太后带着几名太监站在殿外,目光阴沉地看着她道:“贵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宫中私烧纸钱!”
没想到就这样被抓了个现行,应迦月无从辩驳,也没打算争辩,就那么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杨桂枝看出了一丝端倪,便朝前走了两步,眯着眼睛问道:“贵妃,哀家今日生辰,你给何人烧纸钱?”
应迦月直视着杨太后,准备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是在给刚刚殉国的应纯之烧纸,可还没等她说出口,赵昀的声音便从殿外传来:“是朕同意她这么做的。”
应迦月皱着眉看了过去,便正好对上了赵昀复杂的眼神。
当看清楚应迦月一身缟素的时候,赵昀就知道,自己没能骗住她。
她最终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应纯之以身殉国的消息,知道他是个无能的皇帝,没能实现自己的承诺。其实,早在谎言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
杨太后转身看向了皇帝,蹙眉道:“哦?”
赵昀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应迦月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严严实实地遮在了身后。
“今日是贾涉百日,朕担心贵妃思念亡父,便特许她在宫中祭拜,母后若要罚,便罚朕吧。”
杨太后一时气得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本来寿宴上心情不错,对赵昀也有了几分改观。
谁知道晚上会有这么一出,看来这皇帝儿子倒也不是真心为她这个母后着想,竟允许宫里头的人在她的生辰上烧纸祭拜,比起她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母后,他倒是更护着这个祸国殃民的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