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史弥远当下便震住了,可看到赵昀脸上那了然的神情,心中不由得生了几分寒气。
赵昀这反应,看上去,倒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莫非……?”
史弥远这句话没有说完,赵昀也没有回答。
可史弥远一下子便猜了出来,赵昀是史弥远和杨太后一手扶上皇位的。这几年来,赵昀和杨桂枝几乎形同陌路,毫无母子情分可言,如今杨太后既已死,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
想到这里,史弥远便怒斥道:“陛下贵为天子,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来!”
他这句话很重,几乎称得上是僭越。
可赵昀只是冷冷地看着 他:“废棋勿用,这个道理,不是相国你教给朕的吗?”
“你!”史弥远一下子气都没顺上来,眼睛瞪得老大,可此时的他,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真要是和赵昀硬碰硬起来,他未必有胜算。
朝中的许多大臣都是有盘算的,算着他史弥远没有几年可活了,算着这位天子才不过二三十岁,一个一个倒戈的比投降蒙古的叛军还快。到了最后,史弥远只是目光阴狠地看着赵昀,看着这个被自己从乡下捡回来,亲手扶上龙椅的落魄宗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早已变了,变成了和自己一样,不,比自己更要狠绝的帝王。
……
史弥远已经离去多时了。
寂静的殿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赵昀觉得身上有些冷,也没有唤人,只捡了件披风披在了身上,转身走出了大殿。
外头的夜风比殿中更甚,抬头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宫墙檐角,再就是浓云之上那轮高悬的明月。
赵昀只是静默地立在那里,和这个寂静的夜晚融为了一体,披风被萧瑟的夜风掀起,那些含垢忍辱的痛苦、皇图霸业的念想,在这一刻都显得格外渺小。
……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绍定五年,杨太后崩于慈明殿。
次年,史弥远病死于家中,谥忠献。而上一个谥忠献的人,是著名的奸臣秦桧。
史弥远死后,宋理宗赵昀开始了他的亲政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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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
秦九韶一杯接着一杯饮了下去,杯空杯满,手起手落,直到意识渐渐开始模糊,这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在此之前,他几乎很少会在这样的场合饮酒,常常只是应付了事。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喝,只有醉了才能压住他心底蔓延了那么多年的想念,才能让他看起来是个正常人。
贺家大少爷没想到这位秦大人这么赏脸,一时也有些得意忘形,不断地向他敬酒,还时不时让自家妹妹贺茗过去斟酒。
“秦大人,再来一杯,小弟再敬您一杯。”
贺茗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羞赧,她虽然没能答出那道题,却没有改变她想要接近秦九韶的想法。她在湖州怎么说也是小有名气,贺家在湖州更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多少世家子弟来提亲,她都没瞧上眼,可偏偏眼前这个秦九韶,她是越见越欢喜,越瞧越心动。
他不止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年纪轻轻政绩就极佳,深受百姓的拥戴,除此之外,更是文武双全,精通星象、营造、剑术、琴艺、诗赋,毫不夸张的说,若是能够嫁给秦九韶,等于嫁给了七八个优秀人才的结合体,难怪父亲和大哥一定要带着自己出席这场接风宴。
“秦大人……”贺茗小心翼翼为他斟了一杯酒,抿了抿唇,在心中思量了好一会儿才道,“奴家敬您一杯。”
秦九韶其实已经有些薄醉了,但意识还算是清醒,于是抬起眼眸看向她。
贺茗举着酒杯,吞吞吐吐却无比坚定道:“奴家虽然现在解不出秦大人出的题,但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能解开这道题的谜题,就是不知秦大人愿不愿意给茗儿这个时间?”
她这句话其实说的很委婉,再加上她温柔的声调,任凭哪个男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几眼。
但秦九韶似乎没有被她的真诚所打动,他只是轻轻放下酒杯,平静、生硬地说道:“要解一道题其实不难,只要想通其中的关窍便可,花费不了什么时间。可若是一开始便用错了方法,选错了方向,那即使解一辈子也未必能解开。”
我,不是你要找的方向。
听到这样的话,贺茗有几分失落,却依然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秦九韶,被他那晦暗不明的眸色深深吸引。
那一瞬间,她忽然真的很想要解开秦九韶这道谜题。
……
秦九韶辞别在座众人之后,上了三七早早准备好的软轿,准备打道回府。
他的酒量其实并没有太好,所以他会尽量减少参加这样酒局,从前跟在父亲身边的时候,也是能避则避。
到了桥边,秦九韶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石头压住了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停轿。”
轿夫们不明所以,连忙将轿子停了下来,三七上前掀开帘子问道:“少爷,您怎么样了?”
秦九韶下了轿子,没有同三七说一句话,只径自朝前走去,嗓中发颤:“别跟过来。”
三七便真的没有跟过去,跟着轿夫们站在原地,有些担心地看着秦九韶。
散席的时辰已经很晚了,桥上都没有行人,放眼望去也只能看见秦九韶一个人朝桥上走去,背影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有些单薄。
秦九韶就那么慢慢朝前走着,带着零星的醉意,他背对着众人捂着自己的胸口,想要把那些郁结之气给赶出来,想要把那些压抑在心头的思念宣泄出来,可是他做不到,他能算赋税田积、星象历法,甚至连人心都能算得明明白白,偏偏算不透自己。
明月高悬,洒下淡淡的清辉,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秦九韶趁着那几分醉意,索性直接坐在了地上,靠着桥堍赏起了月。
边看边喃喃自语道:“如今的你,和我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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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即将起飞,请系好安全带……”
客舱响起了广播声,应迦月这才将手机开到飞行模式,收起了笔记本电脑,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她在做这两日的行程计划表,不到48小时的时间,已经被排的满满当当,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她把酒店定在了离道场山比较近的地方,到时候也好省点时间。
秦九韶在《数术九章》第四章中曾经写过一道题,这道题叫做“表望浮图”,是他曾经修复扶正的一座佛塔——多宝塔,这座塔直到八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屹立不倒,在湖州道场山上接受着佛教弟子的朝拜。
这座塔,也是她去湖州的主要目的地。
旁边座位上坐着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全程很安静,没有太多的交流。
飞机起飞之后,应迦月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了窗外。
因为时间比较赶,所以她坐的是晚上的航班,此时窗外云层稀薄,灯火通明的城市就在云层之下,路灯连起来的道路就像是一条条金色的带子,煞是好看。
她就那么撑着下巴,静静看着云层下的瑰丽风景,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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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边。
三七在一旁看的心疼无比,他跟着自家少爷也有十几年了,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模样,想要上前去宽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少爷此时此刻定是在想应姑娘吧。
可是都已经九年了,九年过去了,应姑娘还是没有回来。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便罢了,哪怕在皇宫里头也好啊,至少是个看得见的念想,可应姑娘现在怕是已经投了胎、喝了孟婆汤,早已不在人世了。
少爷却还是一直忘不了她,甚至觉得她还活着。
三七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秦九韶靠在那里已经靠了半个时辰了,不吵不闹,不动,不说话。三七思前想后,还是迈步走到了他的跟前,劝道:“少爷,外头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
稀薄的云层挡住了不少星星,但依稀能看见一两颗,远处的湖水和天际连成了一片,苍茫壮阔。
秦九韶没有搭理他,只是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爷,三七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三七其实很早就想说这句话了,不等自家少爷说话,便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三七知道少爷对应姑娘一往情深,只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应姑娘她不可能再回来了,说句不好听的,她若真是狐妖……人妖终究殊途啊。”
三七不知道少爷到底有没有在听,他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说道:“应姑娘进宫为妃在先,当众消失在后,就算她哪天真的回来了,夫人也是绝对不会允许她进门的。秦家世代言情书网,老爷夫人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呢?少爷,这几年来,老爷和夫人为您的婚事操碎了心,他们也不年轻了,就盼着早日抱孙子呢,您忍心看着秦家绝户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秦九韶始终平静的眼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垂下眼眸,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的衣摆:“是啊……我可真是个不肖子孙。”
三七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起来,他虽然也很喜欢应姑娘,很希望她能成为秦家的少夫人,可他更想看着自家少爷成家立业,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过着有儿有女的圆满生活。
“少爷,贺家那位姑娘看上去对您是真心的,夫人也喜欢这个模样的……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啊。”
三七的话刚落音,旁边便有醇和温厚的声音传来:“因缘际会,皆有定数,施主又何必勉强他人呢?”
秦九韶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是身披袈裟的佛门中人,便起身行了个合十礼。
那僧人看向秦九韶,嘴角带着悲悯的弧度:“这位施主的心中,想必有很深的执念吧。”
秦九韶低低喟叹一声:“师父说的没错。”
那僧人手持佛珠,徐徐道:“依老衲看来,施主与那位执念之人尚有缘分未尽啊。”
听到这话,秦九韶眼中顿时升起了点点星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近乎失态地上前问道:“师父的话,在下有些不明白,还请师父不吝详告。”
僧人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
“自有佛缘。”
佛塔
第91章 佛塔
“您就是应迦月应小姐吧, 久仰大名, 江教授让我在这里等您。”穿着西装的负责人卢先生上来和她握手, “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您的节目,本人果然比电视上还要漂亮啊。”
应迦月连忙和他握了握手,有些不好意思:“您真是太客气了, 辛苦了, 这么大清早就要过来等我。”
卢先生挠了挠头:“其实我有买过你的《南宋穿越手册》,应小姐回去之前方便给我在书上签个名吗?”
应迦月笑了起来:“没问题,不嫌弃我字难看就好。”
多宝塔位于湖州道场山上, 威严耸立, 带着佛门独有的肃穆与慈和。
卢先生边带着她朝前走, 边介绍道:“这里就是多宝塔了,不过我们当地人也会叫它道场塔,这座塔是在北宋元丰年间修建而成的, 距今已经有九百多年的历史了。”
应迦月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多宝塔的檐角微微向天空翘起,顶端是雕刻精美的宝瓶, 和周围的城市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风风雨雨九百年, 见证了无数王朝的更迭, 却始终沉默地立在这里,如果这座塔是个活生生的人, 想必一定有诸多感慨吧。
“巧了, 应小姐, 您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 正是八百年前秦九韶测算的地方。”
骤然从别人口中听到秦九韶这三个字,应迦月一时恍惚了起来:“什么?”
“我说,这里是八百年前秦九韶扶正多宝塔的时候所站的地方。”卢先生笑了起来,指着地上的一个标记说道,“这里原本是有一个竿子的,后来被拆除了,听说秦九韶就是站在这里‘遥望浮图’的,我们本来想把这个竿子复原,打造成一个标志性的景点,后来这事给耽搁了,就没有搞。”
到了后面,应迦月都没有认真在听他说话了,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浅到无法察觉的小标志,说是标记,其实就是一块不算太大的石头,半埋在土地里。
应迦月缓缓蹲了下来,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触碰,却终究停在了半空中。
八百年前,秦九韶也曾站在这里,和自己看向同一个地方吗?
卢先生好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便将事先准备好的手提袋递给了她:“应小姐,这是多宝塔的一些图片资料,还有之前专家测量的一些数据。湖州的县志比较多,我到时候会专门快递寄给您。”
“这也太麻烦您了。”应迦月没想到他会准备的这么齐全,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轻声道,“等这本书上市了,一定给您寄一本。”
卢先生很是高兴道:“那可真是太荣幸了,这样吧,我再带您仔细转转这座塔,兴许有什么发现也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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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湖州。
周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抱着一摞书籍就去了书房。
儿子周密正巧抱着一册书从里头出来,一看到他便欣喜地唤道:“爹爹,您回来了!”
“哎呦我的乖儿子。”周涯放下手中的书,直接把儿子抱了起来,“到爹的书房里来找什么书呀?”
周密小手一伸,将书名指给父亲看:“柳永的词集《乐章集》。”
看到儿子这么懂事,周涯也不由得感到欣慰:“咱们家阿密真是不简单,小小年纪便博览群书,这以后还不得成为一代文豪啊?”
周密抱着父亲的脖子咯咯笑了起来:“那是自然。爹,您这看的又是什么书呀?”
“我呀?”周涯顺着他的目光朝书桌上看了过去,叹了一口气,将儿子放下来道,“咱们湖州来了个古怪的秦大人,逼着手下的官员学什么算学,说这是为官为吏者必须精通的门类。这不,你爹我呀,一大把年纪要回来重新学习了。”